第12章 年輕人,你很有想法
臺階下,十幾口碩大的彩繪紅漆箱子整齊排放。
不遠處的垂花門外,還有挑夫不停地往裏搬,不大的小院眼見就要被堆滿了。
這架勢怎麽都瞧不出是走親戚,倒像是撞日子來下聘的。
褪下官袍換上便裝的蕭用霖隔窗看得微微蹙眉,沖身後叫了聲“小川”。
駱憶川起 * 身走近:“舅舅吩咐。”
“這是你父母的意思,還是……”
“不瞞舅舅,确是他們二老的意思,本該年前就送來的,不巧有幾樣要緊的沒辦齊,拖到現在才叫我一并送來府上,說起來甚是不恭,還請舅舅莫怪。”
嘴上不着痕跡,暗地裏那意思卻好像更顯而易見了。
其實本來就是訂好的親事,如今下聘也算理所當然,但忽如其來的這一下,總叫人覺得格外唐突。
“自家至親,不必說這些外道的話。”
蕭用霖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轉身示意他不必拘禮,自己負手踱到中堂的圈椅上坐下。
“沒記錯的話,小川你是臘月裏的生辰,如今二十了吧?”
駱憶川剛做好,這時又恭恭敬敬地欠身:“舅舅好記性,半點也不錯。”
“嗯,再過兩個月曼兒也滿十七了。”
蕭用霖捋須颔首,若有所思:“按說也是時候該好好計議你們兩個的終身大事了。”
對方顯然就在等他開口答應,一聽這話臉上就像綻開了花,連腰板都比剛才直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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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兩個也算青梅竹馬,我這裏自然不會攔着,不過麽……”
蕭用霖說到這裏,話鋒忽然一轉。
“曼兒的脾氣你也知道,自小被我和她娘寵壞了,一貫什麽事都喜歡自己做主,慢慢也就誰也管不得了,成婚這事,還是你親自讓她點頭最好。”
駱憶川聽得有點懵。
談婚論嫁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麽?
怎麽到她這兒成了自己個兒做主了?
更怪的是,這話還是從親生父親嘴裏說出來的,這就更蹊跷了。
他雙眉緊蹙,正要說話,驀然就聽長廊深遠處嗡響回蕩,一個嬌柔的聲音叫着:“爹——爹——我剛聽到個消息,可能是條線索……”
駱憶川循聲望過去。
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小吏公服,正朝這邊狂奔而來的表妹。
在這之前,他也只是聽聞這位能驗屍驗傷的表妹會協助舅舅,但總覺得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怎麽會有那般膽量,無外乎是外間傳得神乎其神罷了。
可如今眼下這情形……
他忍不住偷眼去瞧蕭用霖,見自家舅舅微笑中面色如常,沒有半點驚愕氣憤的樣子,倒像是習以為常了。
蕭用霖笑了幾聲,轉過臉來對駱憶川道:“見笑了,曼兒遇到案子有時候會比我這大理寺卿還上心,這性子……”
駱憶川也跟着笑了兩聲,絞盡腦汁之後也就憋出了一句違心的“虎父無犬女”。
蕭曼也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駱憶川。
有那一瞬間的工夫,她真的很想轉身調頭一走了之。
但左右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刻意避着他也不是長久之計。
況且那堆滿院子的彩繪紅漆箱子又昭示着什麽,不言而喻,目前的情況更是容不得她拖下去。
“爹。”
她看向父親,正琢磨着怎麽開口。
便見父親捋須笑道:“案子的事,回頭說不遲。小川來了,你就陪他說說話吧 * ,也好商議一下以後的事。”
蕭曼“嗯”了兩聲,臉上的笑也有些發僵。
等父親走遠了,她緩緩籲出一口氣,轉過來望着駱憶川。
說實話,上回的相遇着實太過意外,她又沒有任何準備,現在再面對他時,好像從未真正看清過這個人一般,甚是陌生。
沉靜下來的眸中,盈起淡淡的笑,她說道:“表兄。”
駱憶川在旁看了她許久,目光卻一直停留在她那雙滿是泥污的素錦鞋上。
按理說,穿公服應該配皂靴才是,她這般不倫不類的穿法究竟是怎麽回事?
帶着滿腹疑惑,他才将視線重新挪回她明豔的小臉上,朗然一笑:“表妹,我這次來是……”
“表兄,你可還記得我第一回去駱家做客的情形麽?”
他的話才剛起了個頭,蕭曼就忍着狂跳的眼皮子,硬生生将他打斷。
這樣的做法雖是不妥,但想起父親走前說的那句話,她心裏也有了些底。
忽然被轉了話題,駱憶川不由愣住,對于一個小丫頭的記憶,少年的他哪裏會在意,不過依然眼神篤定地回道:“記得。”
她一笑,只微微側過臉來望着他。
駱憶川心頭微動,也望向她的眸。
要說起來,他不是沒用心打量過她,也不是沒像現下這麽近過,可許是情勢所迫,又或者被心緒所累,總覺始終沒瞧仔細過。
這時定定地看,才發現她那雙眼極是好看,尤其是這一笑,眼尾會随之輕輕翹起,看過來的目光迷離似醉,絲毫不為外物所擾,配着白皙的膚色,當真是玉潤生霞,卓爾不群。
扪心自問,這京中排得上名號的名門閨秀,還真不知哪個能有這般好顏色。
他神思物外,也不知腦袋裏在琢磨什麽,驀然間就見那雙眸中的笑意收斂。
“那日老夫人的鹦哥兒不知怎麽的就死了,誰也說不清原因。後來,我就将那只鹦哥兒剖了屍……雖然死因是找到了,但所有人都将我當成了怪物……”
說到這裏,她又一笑:“所以啊,我最不耐煩參加什麽詩會、花會。”
“……”
駱憶川不由蹙起眉,胸中有一堆想要說的話,可是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駱家需要的長孫媳婦怕不會是我這樣的。”
單刀直入的話,讓駱憶川有些驚訝,但他定了定神,微笑道:“家中既然已經許了,自然是能認同你的。”
蕭曼依舊從容不迫:“那我在此問表兄三個問題,表兄只管回答‘能’或‘不能’。”
她像是天生就有一股子傲氣,并不是任人擺弄的女子。
一霎間,駱憶川想起先前秦恪的那番話。
“……大理寺蕭寺卿號稱斷案如神,這寶貝閨女瞧來也不是吃素的……”
唇角那抹笑慢慢沉了下去,他“嗯”了聲:“表妹且問,我定不會有任何欺瞞。”
蕭曼斜望向半空裏攢聚不散的烏雲,那幾縷透射下來的光這時也不見了,天色比之前還顯得暗淡了些 * 。
心下暗嘆。
再次轉眸望向他。
“第一問,我容不得自己丈夫有通房小妾,甚至是紅顏知己,若要娶我,此生便就只能有我一人,表哥能做到麽?”
哪有女兒家這般說話的……
駱憶川臉上抽了兩下,但還是堂堂正正,響亮地應了聲:“能。”
蕭曼點點頭:“那麽第二問,婚後可還能許我跟着父親辦案?”
他雙眉緊蹙,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半晌,就見她對着他微微欠身一福。
“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表妹……那第三問……”
駱憶川伸手想去扶她,但擡眼就看到她眸中的疏離,就像在瞧一個素昧平生的人。
“這第三問,表兄不用作答了。”
說着又是一福:“多謝表兄不瞞我,還是先前的那句話,駱家的長孫媳婦我真的擔不起。”
“表妹,親事是兩家定下的,不能輕易毀約,更不是咱們兩個能說了算的。”駱憶川沉聲勸道。
退婚不易,蕭曼又何嘗不知道呢。
但明知艱難連自己都不去争取的話,這世上又有誰能幫她呢?
“罷了,婚事稍後再說。來之前爹娘還囑咐了些話要當面禀明舅舅。表妹你歇着,我……我先出去了。”
不等她回答,轉身就走了。
蕭曼望他匆匆離去的背影,還有那滿院的紅漆箱子,卻沒有半點松口氣的感覺。
拖曳着步子回到自己的閨閣,換了衣裳,泡壺茶,一邊喝,一邊繼續翻看解屍的圖集。
不知不覺間,天色就黑了,她點上燈。
燭火的昏光透過燈罩的薄紗在書案上散暈成片,她正想拿撥子将火挑亮些,就聽敲門聲響起。
“曼兒。”
她擱下圖集,趿着鞋去開了門。
“爹!”
蕭用霖瞥了一眼書案上的頭骨和成堆的書冊,再轉眸看向女兒:“曼兒,你是不是想讓爹跟駱家退親?”
跟駱家退婚?
蕭曼的确是這樣想的,眼下能做的,只有不讓夢裏那些可怕的事發生。
“爹,駱家表兄并非女兒的良人。”
“哦,這話怎麽說?”蕭用霖微露詫異。
她一臉正經:“我這輩子要嫁的人,不求他有多高的功名富貴,最要緊的便是心地好,人品也好,還要有點胸襟膽識,就算當面瞧見我擺弄屍骨,也不會有半點介意,最好是婚後也能讓我繼續跟在爹身邊辦案,就跟現在一樣。”
蕭用霖先是一愣,跟着啞然失笑,半晌才道:“真是胡鬧,要像你說的這樣,怕是打着燈籠也難找了。”
忽然又像若有所悟,睨着她,目光深凜:“這事開不得玩笑,你索性跟爹實說,是不是瞧見中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