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和他的一切都很完美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像點燃了炮撚子,在人群中轟然炸開了。
“哎,真有八九分像!”
“什麽像,分明就是!”
“這,莫非……”
……
七嘴八舌的吵鬧聲中,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了同一處,一張張面孔也變得精彩紛呈。
既然字是秦恪的筆跡,那不用多說,紙條定然是他寫的,吳鴻軒當晚應約之後就離奇身死,十之八九就是他下得毒手。
蕭曼卻一邊看得蹙起眉來。
這道理表面上顯而易見,但稍稍一想,就會覺得對于這麽一件離奇詭異的案子,如此順理成章的線索,實在有點太過簡單直接了。
然而若是欲加之罪,栽贓嫁禍,那即便兇手另有其人,他也別想撇清幹系,這些年所經的案子中,她見得着實不少。
而現在這群書院的士子顯然就是這麽想的。
那些訝異中透着幸災樂禍,迫不及待要落井下石的眼神讓蕭曼渾身不舒服。
轉過頭,卻發現被指名道姓扯上嫌疑的秦恪出奇的平靜,目光甚至沒在那張紙條上停留多久,擡眸時只略顯詫異地輕蹙着眉,臉上一點別人喜聞樂見的驚惶失措都沒有。
“閣老、蕭寺卿明鑒,這上面所用的字體的确和晚生極為相似,但字條絕非晚生所寫。”
話音未落,那個叫的士子已經越衆而出,呵笑着走上前:“秦兄這手書法靈動飄逸,勢若游龍,當真是獨樹一幟,連我在內,在場各位年兄哪個不嘆服得五體投地?可要說誰能模仿其中神韻,還臨摹得這般惟妙惟肖,那可真是世間奇才了。”
這一挑頭,當即就有不少人随聲附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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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恪依舊泰然自若,等吵鬧聲小了,才沖張珪抱拳:“張兄謬贊,實在叫人慚愧,只是把‘世間奇才’這幾個字看得太平常了些。”
“哦?秦兄有何指教?”張珪回了個拱手,眼裏滿是挑釁的戲谑。
秦恪抱拳的手沒放下,順勢舉到左邊肩頭上,鄭重其事地作着揖。
“當年我朝文宗昭皇帝自創飛白體書法,朝野宮中譽為神物,無人可以仿效。但從禦制勸學篇頒行之後,飛白體立時就在民間蔚然成風,時至今日,早不知出了多少名家名帖,小弟這幾個不登大雅之堂的字又有什麽難仿的?”
他說着,有意無意望向旁邊的吳仲漣和蕭用霖,像在示意這兩位就是當今以飛白體書法著稱的名家。
這一眼望過去的同時,周圍士子交頭接耳的議論聲也戛然而止,廳堂內一片鴉雀無聲,顯然誰也沒料到他會這樣為自己辯白,可又無從反駁。
吳仲漣和蕭用霖的反應截然不同,一個不動聲色,微微颔首;另一個好像什麽也沒聽見,什 * 麽也沒看見,又略顯吃力地坐回到椅子上,靜靜地等着看對方怎麽處置。
所有人裏似乎只有蕭曼看得津津有味。
秦恪剛才那幾句話也完全在她意料之外,這次的“嘴仗”可不單是靠書讀得多,而是像比武一樣見招拆招,在權傾朝野的當朝首輔面前也照樣有理有據,坦然不懼,不光壓住了那些蒼蠅似的非議,還順帶頂了吳仲漣一下,無意間替父親出了口氣。
其實事情本來就清楚得很。
一個預備謀殺的人,作案前居然會留下這樣的字條給死者,而且用的還是自己的真實筆跡,這不是蠢到家了麽?
站在對面的張珪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之前因為屍蟲的事在秦恪面前栽了跟頭,這回顯然是憋着勁兒要扳回來,誰知道才幾句話就又被噎住了。
他當然不甘心再被對方壓下去,幹聲冷笑:“秦兄說得固然不錯,可惜只是推測而已,究竟是親手所寫還是旁人仿冒,只有你自己知道。若拿不出真憑實據來,不光不能叫大家心服,只怕讓吳閣老和蕭寺卿也為難得很。”
秦恪似乎已經無意再做口舌之争,在他振振有詞之際,便轉向教席上那兩個真正手握邢獄生死的人。
“閣老、蕭寺卿明鑒,除了字條之外,還有件事可以證明晚生的清白。”
“什麽事?”
蕭用霖淡聲淡氣,眼中也藏掩着情緒。
“上月二十九那天,晚生從午後起就在房中閉門補畫,一刻也沒離開過,只需要傳書院的打更人來,一問便知。”
“傳更夫來!”
蕭用霖沒去看吳仲漣是什麽臉色,當即接口傳令。
旁邊的山長還在戰戰兢兢,見吳仲漣閻羅王升堂似的坐在那裏,卻半阖着眼不言不語,只好吩咐旁邊的教習趕緊去叫人。
沒一刻,更夫就被帶了來,渾身雨水淋漓的跪在堂下。
蕭用霖清清嗓子:“上月二十九那晚,可是你當值麽?”
那更夫是尋常鄉民,大約沒見過什麽場面,更沒被官府當堂問過話,只顧悶聲伏在地上點頭。
“那好,擡起頭來。”
蕭用霖略頓了下,指向秦恪:“當晚值夜時,你可曾見此人離開廂舍外出過?”
那更夫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頭立刻搖得像貨郎鼓:“沒的,沒的,秦公子不曾出去過。”
“你如何能肯定?”
“回……回官爺話,小人半夜裏給秦公子送過燈油,後來巡到五更天,看他屋裏燈還,還……還是亮着的。”
“送燈油,這麽巧……”
一直沒出聲的吳仲漣忽然自言自語似的開了口。
他這一說話,張珪馬上來了精神:“秦兄可真是好福氣,能讓一個打更的心甘情願又是送燈油,又是看到五更,呵,這到底是巡夜呢,還是守人呢?”
陰陽怪氣的話引得不少士子都笑起來,更有人幹脆直指剛才是串通好的證詞,根本不足為信。
形勢陡然反複,秦恪卻在嘲諷和質疑中 * 一言不發,仿佛事不關己似的,連旁觀的蕭曼都不由自主地替他着急起來。
幾聲幹咳之後,笑聲漸漸被壓了下去。
蕭用霖凜眉掃過衆人,目光轉回更夫身上:“事關案情曲直,只管據實說出來,便沒有你的責任。”
那更夫擡起頭,壯着膽子道:“小人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官爺不信可……可以叫另外兩個打更的來問,哪個不知道秦公子是夜貓子,每晚少說也要讀到三更以後,一宿熬到天亮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時不時就使錢叫俺們添些燈油……管庫的倉頭那裏都記着呢!”
他說得結結巴巴,可事情卻已經很清楚了。
廳堂裏一時沒人再吭聲,蕭用霖揮手示意那更夫下去,側過身子叫了聲“閣老”。
吳仲漣如夢方醒,恍然點點頭:“事已至此,恐怕不是幾句話能說得清楚的,反正物證已經在雨臣你手上,老夫就不便多過問了。”
這話敲打的誰很清楚,可随後那陣咳嗽卻讓衆人都心頭一凜,怔怔目送那緋紅蟒袍的背影由仆厮攙扶着蹒跚走下樓梯。
蕭用霖像根本沒将那綿裏藏刀的話放在心上,把字條遞給身後的衙差收好,便吩咐所有下去繼續問話。
見父親被書院山長和幾名教習纏住,蕭曼索性也不着急湊過去了,繞過人群,悄聲下了樓。
外面雨還沒不停,檐頭下像挂了幅水簾子一樣,聲音更是又大又煩。
蕭曼拉下面巾透氣,心裏卻一點也輕松不下來。
這案子越查越複雜,除了死者的身份和死因,其他什麽線索也沒有,十日之內,父親能破得了案麽?
“先回去吧?”
不知什麽時候,秋子欽站到身邊。
她沒精打采地應了一聲,忽然想起要緊的:“那件事……查到什麽了麽?”
秋子欽輕搖了下頭:“守了幾日,除了幾個鄉民之外,山上沒見到你說的人,也沒尋到什麽可疑的東西。”
“怎麽會這樣,真就沒有一丁點蛛絲馬跡?”蕭曼忍不住失望起來。
“其實以我多年所見,能不借任何外力懸在半空裏,肯定不是單憑武學內功就做得到的。”
秋子欽說到這裏,見她颦眉不言語,又改口道:“時候還長,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在,一定能找得到。”
蕭曼也有預感,那個人肯定不會就此消失不見,可誰知到時又會發生什麽事。
尤其是丢失的那只匣子,關系到蕭家的生死存亡,即便要找,似乎也不應該再這麽大張旗鼓了。
她嘆口氣,望向秋子欽。
這是父親當年放外任做按察使時,因一件案子收養的孤兒,後來索性收為義子。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在自己眼裏,還真就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
而這個兄長也真的時時處處無微不至,不管什麽事情,只要是答應了就會替她做得妥妥當當。
所以,不能再叫他為了這件半點摸不清頭緒的事以身犯險了。
“哥,反正不像是沖着我來 * 的,這事先擱下別管了。”
秋子欽正撐開傘遮在她頭上,聞言一詫,跟着淡淡點頭“嗯”了一聲。
蕭曼也沒再多說什麽,掩好面巾,接過傘剛走下臺階,秋子欽又幾步追到了雨地裏。
“先等等,你這鞋子回頭在車上不方便,我去找一雙幹淨給你換上。”
蕭曼下意識地垂眼,看着腳上滿是泥污的靴子,腦中打了個回旋,想起的竟是秦恪朝自己遞過來的那雙翹頭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