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搞事?
問訊結束,天也近黑了。
雨終于小了些,水汽四下裏氤氲朦胧,霧騰騰的像蒙了層灰。
已經是掌燈的時候,從魁星樓開始,各廂各院相繼亮起來,只有西邊石丘上那座小樓遲遲不見動靜,隐然遁入了夜色一般。
秦恪極少有的什麽也沒幹,背手閑站在門口,垂睨着地上的雲頭履。
外面暮色四合,天光越來越淡,鞋身幾乎全陷進了暗處,只有前頭上翹的雲尖輪廓依稀可見,莫名有種詭秘的異樣。
可他似乎還是沒決定好,該怎麽處置這雙業已被人沾過腳的鞋。
背後的窗子驀然被一股力道湧開,穿堂風卷撩起襕衫的袍袖。
秦恪回神走過去掩上窗子,點起案頭那盞油燈,再拿銅剔子輕輕撥弄。
蔫了吧唧的燈芯終于擡起頭,火苗也有了精神一般舒展着腰身,小廳內恍然一新的亮起來。
夕陽最後那線光散盡之後,外面的燈火開始愈加顯眼。
遠遠就見前後進的大門,各條出入要道上都布下了官府衙差,嚴加把守,一座研讀聖賢文章的書院俨然已經成了軟禁人的牢營。
不過,這倒正合他的意。
沒多久,下面敲起晚食的鐘,秦恪稍待了半晌,才去廳外換鞋子。
出門前,他又回瞥了一眼那雙重新暴露在眼前一清二楚的翹頭履,豁然想通了似的舒開眉,打消了丢掉的念頭,索性就任由它留在那裏不管。
沿着梯廊下去,剛走了一半,魁星樓裏的吵嚷叫罵聲就順風飄進耳中。
等悠然來到學館門口,朝裏面一張望,搭眼便瞧見張珪半坐半靠在立櫃邊上,由旁邊兩個人攙扶着,一邊大口喘氣抹着鼻血,一邊怒目望向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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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的人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左眼淤青,側臉挂着幾道紅印子,兀自還在那裏咬牙切齒,也不知是疼的還是恨的。
其餘士子大略分成兩派,正氣勢洶洶地冷眼對峙。當然,也有些作壁上觀,抄着手看笑話的。
秦恪這一露面,當即就被人拉進來圍觀。
“哎呀,敬忱兄來晚了一步,沒瞧見方才那場曠世精彩的‘決戰’,實在是可惜,可惜!”
這說話的叫周邦烨,在東陽書院中自稱閑雲野鶴,卻向來不與人深交,也從不去跟任何人作對,相對而言,在他面前還算客氣得多。
瞧着那張連聲惋惜,又忍俊不禁的臉,秦恪也藏着眼底的笑,故作驚訝:“好戲?張兄和李兄這是為何?”
“ * 吏部尚書與戶部侍郎家的公子當衆比試拳腳,還不算好戲?”
周邦烨憋不住從鼻孔裏嗤出聲來:“你是沒瞧見兩人方才那陣王八拳,當真是疾風暴雨,氣勢如虹。只是可嘆,章法上一塌糊塗,還不如那些市井裏的無賴潑婦,哈哈哈……”
秦恪玩味地挑了挑眉梢,卻拿折扇掩唇低聲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龍川兄低聲。”
周邦烨興致正高,仗着沒第三個人聽見,撇嘴毫不在意地搖晃自己的扇子:“鬧成這副樣子,早就斯文掃地了,咱們正好瞧瞧待會子怎麽個收場法。”
“鬧到這個地步,究竟為的何事?”秦恪搖頭蹙起眉。
“這有什麽,看着不順眼,自然就動手了呗。”周邦烨嬉笑中透着神秘,“呵,其中緣由麽,我倒是略知一二……”
話到此處忽然中斷,他左右看了看,挨近了些,微微側頭擡手遮擋着輕聲又道:“這事兒……嘿嘿,咱們邊走邊說。”
飯堂在書院的東面,與魁星樓之間隔着一片清幽的竹林。
此刻,因為這裏的鬧劇,去飯堂的人并不多,兩旁石燈中的燭火輕曳,暗影在小徑間扭動如蛇,攪得前路有些惝恍迷離。
“敬忱兄覺得張兄和李兄關系如何?”
周邦烨沒有開門見山,而是拐彎抹角打開話題。
“關系應該不錯吧,雖然平時不曾見他們往來。”昏暗的燭火中,秦恪的眸越發晦暗不明。
“啧!敬忱兄這眼力也是不錯。張珪和李文宣從前可算是拜把子兄弟的交情,嗯……還得加上吳鴻軒,他們三個,從前就號稱東陽三公子,幹什麽都形影不離。後來不知道出了何事,李文宣與他們就‘形同陌路’了。其實這事吧,書院裏的‘老人’都知道,只是敬忱兄來得晚,所以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是不是這氣氛的緣故,周邦烨一開了頭,就收不住了似的,恨不得一口氣就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全都告訴他。
“話說回來,我覺得他們三個肯定幹過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沒準吳鴻軒的死跟這都有關系,那兩個肯定也是知道內情的,要不然能打成那樣?”
秦恪臉上的神色也是很配合地随着他的講述露出震驚和疑惑。
“龍川兄可同蕭寺卿提過這些?”
“提這做什麽?我爹一個通政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閑差,惹得起誰?反正不幹你我的事,管他那麽多呢。”周邦烨仍舊沒事人似的,一臉樂觀好戲的樣子。
但話剛說完,想起那張字條,他又笑道:“你也別擔心,這瞎子都琢磨得出來,那張字條分明是栽贓嫁禍,哪個傻子作案還會留下自己的字跡,生怕官府抓不着麽?是吧,哈哈哈。”
秦恪唇間微挑:“目下這案子怕是有些棘手,以吳閣老在朝中的威勢,能容得了咱們置身事外麽?蕭寺卿十日之內破不了案,春闱怕是真會受到影響。”
“若能 * 不考才正合我意呢!你也知道我讀書沒什麽天賦,又不願意用功。我要高中,除非是遇到鬼仙得其指點,要不然麽,就是你們這些能高中的全都不考了……”
說到這裏,他像是醍醐灌頂一般,腳下步子一頓,霍地轉身,目光炯炯地盯着秦恪。
“敬忱兄,我大概知道為什麽兇手殺死吳鴻軒之後會嫁禍給你了。”
秦恪眉梢微挑:“哦?”
“就拿咱們書院來說,能進三甲的,只有敬忱兄你,還有吳鴻軒。現下,吳鴻軒已然被害,只要嫁禍給你,便是一石二鳥之計!哪怕終是不能讓你下牢獄,也定能毀你清白,影響這科春闱。我思來想去,張珪的嫌疑怕是最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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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是下個沒完,蕭曼又是徹夜難眠。
坐在窗邊望着對面的靜齋,那裏也始終沒有燈亮。
父親整晚都沒回來,這是在平常不過的事了,若在從前,她只是念及父親辛勞,可現在卻是心神不寧。
那個死掉的是當朝首輔的親孫子,牽涉到朝中的人,案子就絕不可能像尋常人命案子那麽簡單,一個處置不當說不準便是場災禍。
想起那個惡夢,她更是牽腸挂肚,等着盼着天蒙蒙亮起來,便換了公門裏的裝扮,拿上父親的換洗衣衫,還有那幅“魚戲蓮葉”的畫,到街口的粥餅老鋪買了好些可口的朝食,打算趕早送過去。
從蕭府到內城的大理寺府衙路程并不算太遠,走到延河的那一片,就看往常不算熱鬧的幾間書坊居然擠滿了人。
她是好奇的性子,走近時留心瞧了瞧,才知道是新近刊印了一部話本。
她對這等市井豔俗的東西毫無興致,正想轉身走了,忽然聽到背後的夥計不知拉着誰介紹道:“郎君別慌,且細瞧,這裏面寫的是荒墳女鬼為禍人間,還專揀俊俏書生下手,描寫生動入骨,插畫更是精彩絕倫,才只五錢銀子,簡直白撿一樣啊!”
“荒墳女鬼”四個字讓蕭曼眼皮一跳,又停步轉了回去,擠進人群裏随便揀了一本翻看。
“喲,這位差官也有興致?”方才還在勸旁邊客人的夥計轉過頭來,滿臉堆笑地低聲道,“您老面前小的不敢要謊,四錢五,童叟無欺。”
蕭曼一邊翻着,一邊假裝呵笑:“你這都是從神怪志異裏抄來的,再配幾張鬼畫符,騙誰呢,哪裏就值得了四錢五?”
那夥計撇着嘴:“您老別這麽說啊,雖說是部話本,可裏頭說的多一半都是真人真事。”
“真人真事?”
“可不是麽,城外東陽書院那裏被大水沖出一具白骨來,您老不曉得?聽說就是個讀書人,在城北山裏遇上了女鬼,當夜風流之後,就被啃成了一具骨頭架子,啧啧,和咱這本書裏……”
蕭曼聽得直翻白眼,搖手打斷他:“光天化日之下,哪來的女鬼,分明是胡說八道。”
“怎是胡說呢?”那夥計振振有辭,“前 * 些日子就有個上山打柴的撞見女鬼了,正趴在墳頭上,也不知是剛爬出來,還是吃了人回去歇着,若不是跑得快,恐怕身上那百十來斤肉當時也交代了。”
“……”
蕭曼有些哭笑不得,但細細琢磨之後,卻沒來由一陣心慌。
才不過是十天前的事,怎麽現在就連話本就有了?倒像是處心積慮謀劃好的,那究竟會是誰呢?
難道是那個把她丢在墳上的白袍人?
她本不想理會,但因為那件糾纏在心裏卻又“不可告人”的事,她鬼使神差,最後還真就忍不住掏錢買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