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仰望大佬
“原來他叫秦恪……秦恪,名字倒不錯。”
蕭曼蹙着眉頭自言自語,在她眼中,這個人的樣貌身形總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但名字聽了心裏卻毫無波瀾,全然是個素昧平生的人。
難道之前只是錯覺而已?
她犯着嘀咕,耳畔“嗡嗡”的又吵起來。
那群士子也在叽裏咕嚕竊竊私語,有的話裏話外已經直指秦恪就是殺人毀屍的兇手了。
秦恪臉上是坦然自若的沉定,被當面非難,衆人側目,也沒有一絲急于辯駁的慌亂,目光只是淡含深意地望着不遠處穿着緋紅官袍的人。
蕭用霖同樣正凜眼審視他,似乎也在懷疑,半晌抖了抖身上寬大的官服袍袖,略沉着嗓子招手:“你,且近前來。”
這像是要親自訊問的意思,稍時多半就要當場帶回衙門裏去,鎖進大牢中待審。
蕭曼冷眼旁觀,見那些士子神情間幾乎是清一色的幸災樂禍,有的毫不掩飾,有些卻隐藏得極好。
就像旁邊這個張珪,剛剛還咄咄逼人,現在又頗有城府的不動聲色了。
平日裏滿口仁義道德,嫉恨起人來卻比誰都厲害,後面那具人骨八成就是先例。
這便是整日裏讀聖賢文章的人?
蕭曼不由自主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沒留神天青色襕衫的側影恰好擦身走過,那個分量十足的白眼不偏不倚的正丢在對方臉上。
她一陣尴尬,趕緊裝作禮讓的樣子,低頭退到父親身邊,又忍不住偷偷瞄過去瞧他。
那個秦恪好像壓根兒沒留意到,在父親面前恭敬行禮,便目不斜視的垂手肅立。
蕭用霖一直沒眨眼的在打量他,忽然開口道:“川南古境,群山十萬,有屍蟲,色赤紅,其形若線,長者不及五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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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書似的說出這幾句話,突然斷在半截,讓人接茬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只聽秦恪不緊不慢地續道:“且所見皆如此類,故雌雄難辨,須将兩蟲同置一處,若雙雄相遇則相鬥,至死方休,兩雌者絕不相看,唯一雌一雄,相伴尋穴而居,至死不分,是以又謂之情蟲。”
話音未落,蕭用霖便拍手大笑:“好,好,果然與書中記載一字不差,本官掌管刑獄審勘,不敢不知,秦解元年紀輕輕,涉獵之廣當真令人佩服。”
本來該是問罪的,莫名其妙變成了借勢嘉獎。
那幫等着看拿人好戲的 * 士子都有些傻眼,卻又不得不服。
張珪更是尴尬,先前那番賣弄現在全成了不懂裝懂的笑話,見山長也像忘了事态嚴重似的,望着秦恪捋須含笑,更是妒火中燒,狠狠瞪了一眼,悶頭退回人叢中。
秦恪只是拱手謙虛:“晚生不過有些記性,不求甚解,讓蕭寺卿見笑了。”
“這就過謙了。”蕭用霖臉色溫然下來,“秦解元才學過人,談吐不凡,冒昧請問,不知家世……”
他忽然問起閑話,更加出人意料,連蕭曼都覺得父親有些奇怪,但心裏也正想知道這個人的底細。
秦恪倒也坦白,恭敬回道:“不勞蕭寺卿動問,其實家中祖輩也是京中人氏,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遷往潤州,就此便長居江南了。”
蕭用霖颔首“哦”了一聲,又追問:“那不知令尊……”
“家父年少時便無意功名,因為書讀得多,便在鄉間設館教學,多年前已過世了。”
秦恪答得很快,所說的事情也平常得緊,蕭用霖的眉頭卻反而又蹙起來,沉吟不語。
蕭曼也聽得好奇,老子連個秀才功名都沒有,兒子卻有這等學識,難道天生就是讀書的料?
這時候人群裏又有沉不住氣的了。
“蕭寺卿,現在是當場問案,不是拉家常,眼下案情未明,別管屍蟲還是情蟲,究竟吳兄的屍首是如何變成白骨的,總要有個說法,也好讓清者自清。”
蕭曼瞥見那個插話的士子慷慨激昂,說完之後卻谄媚地暗地裏朝張珪念頭示意,知道他們剛才丢了面子,不會善罷甘休,這場面看來要由自己來收拾了。
果然,那邊氣勢洶洶的說完,父親就不緊不慢地朝自己含笑比手:“也罷,究竟是不是屍蟲所為,還是由我大理寺這名仵作來當場驗證好了。”
蕭曼十四歲起就跟着父親辦案,經過見過的事情也算不少,但在這麽多人質疑面前顯露本事還是頭一回。
她不慌不忙照規矩應了聲“是”,然後大步走下臺階,回到油布傘下,重新換了副掌套,讓衙差把那副白骨翻轉過來,脊骨朝上。
她仔細在箱屜裏找了根粗細合适,一頭帶鈎的鋼針,俯身下來,摸着那具白骨的脊柱,一節節地探過去。
廳堂和院落中這時都鴉雀無聲,衆人的目光都瞄着她的手,鋼針劃過骨縫間,就好像在自己身上游走,不由得一陣陣背涼,但又忍不住想看個明白。
正暗暗猜疑她究竟要幹什麽,就看那只戴了掌套的手在中間一節脊骨上挑了幾下,很快勾出一條幾寸長,棉線般粗細的蟲來。
人叢中發出幾聲倒吸涼氣的驚呼,親眼見證了真東西,這時候再沒有誰敢不信了。
蕭曼并沒起身,拿鋼針帶鈎的那頭從骨縫裏探進去,一點點輕輕往外扯,沒多時竟又勾出一條來。
零星又傳出的驚呼聲中,她将兩條蟲子擱在托盤上,脫去掌套,捧回到廳堂前。
那 * 山長看得眼皮直跳,半掩着臉轉向蕭用霖:“蕭寺卿,這……這究竟是……”
蕭曼見父親笑而不語,會意地接過話來:“不必害怕,這兩條已是死蟲,不會再傷人。”
略頓了一下,将聲音提高兩分:“這東西雖然叫做屍蟲,但根本不食血肉,所謂化屍的法子,正如方才秦解元所說,是将兩只雄蟲放在一處,令其争鬥不休,體內紅色的毒汁随傷口流出,血肉之軀沾上便會腐化。看這兩條蟲的大小,別說是人,就是三五頭牛馬,不出一個時辰也會爛得不成模樣。”
一番言簡意赅,有理有據的論證說完,蕭曼望着對面那些已然服氣的面孔,也覺得很是滿意。
只是沒留神竟然連帶着把那個秦恪也擡舉了一下,倒像是幫他吹捧似的,連自己都有點莫名其妙。
“蕭寺卿,吳閣老的長孫在書院中出了這樣的事,老……老夫難辭其咎,但此案究竟因何而起,還望蕭寺卿查明真相,既讓逝者安息……也……也不讓無辜者蒙冤。”
那山長連連抹着額頭的汗,再也不敢去看盤子裏的兩條蟲,對着蕭用霖哀求,連聲調都變了。
蕭用霖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請他先去歇息,回頭叫來秋子欽,讓他帶差役将書院中所有人分成幾處,嚴加盤問上月二十九日前後的行蹤。
一場鬧劇似的戲終于算是散場了。
蕭曼卻沒有任何輕松的感覺,越來越覺得那夜她看到的情景是個十分重要的線索,究竟應不應該向父親坦白。
如果要說,又應該怎麽說?
“怎麽了?”見人都走遠,蕭用霖也不再打着官場的腔調。
“沒什麽,在想這案子而已。”蕭曼還沒盤算好怎麽辦,不由自主地又開始扯謊。
蕭用霖笑了笑,嘆聲看着她:“瞧你那眼裏的血絲,這些天歇得還是不好,罷了,案子不用操心,快回去歇着吧。”
蕭曼嘴裏“嗯”了一聲,還沒拿準到底該不該走,就聽廳堂裏忽然有人叫:“蕭寺卿請留步。”
她和父親同時回過頭,見是秦恪下了樓梯,快步走過來。
“哦,秦解元有事要說?”
蕭用霖一瞬間便恢複了之前的官樣風度,抖了抖袖子正襟危坐,瞥眼間見女兒還站在那裏,也望着秦恪,竟然沒照規矩回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