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禁陷入深思
當夜下起暴雨,之後連着幾天一刻喘息的工夫都沒停歇,半座京城都泡在水裏。
城外更慘,汴河一路飙漲,毀了堤,淹了田,多少年盛夏大汛時也沒見過這等光景。
好容易等到雨勢小了,早就心急如焚的鄉農紛紛趕到河口邊的山腳下,搶救才插下不久的秧苗。
可誰曾想水剛排到半截,稻田裏就露出一具吓死人的屍骨。
鄉農們頓時炸開了鍋,慌不疊地告知裏正報官去了。
轉天一早,河灘邊那幾塊泥濘的水田就被官差圍得死死的。
山根下的避風處用葦席搭了草棚子,墊高的破門板上橫躺着那具無人認領的屍骨,正由仵作驗看。
蕭用霖不知不覺走到了棚外,手上捏着一縷被泥水泡得瞧不出花色紋理的織物,凝着眉頭端詳不語。
半晌,他擡起頭,望向河對岸的山崖。
霏霏淫雨中,崖頂的樓臺院落像蒙在霧氣裏,但石牌坊上“東陽書院”四個字仍然顯眼得緊。
“子欽。”
旁邊替他撐傘的英偉青年走進半步:“恩相吩咐。”
“吳閣老家的公子還是沒有消息?”
“沒有,我親自到書院裏也查問過,結果是一樣,上月二十九天黑之後便沒人再見過他。”
“二十九……嗯,就是曼兒夜裏出去那天。”
蕭用霖正自言自語,仵作已從棚子裏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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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明公,卑職仔細看過,屍骨完好,是否有致命傷已無從查考,去年雖說是暖冬,但照這腐爛之狀,少說也死了一年有餘……”
“罷了,你去吧,将這件證物帶回衙去小心漂洗查驗。”
蕭用霖把那縷織物交給他,揮揮手,臉上疑色更沉:“子欽,随我去書院裏再走一趟吧。”
回頭瞥了眼棚子裏已蓋了白布的屍骨,嘆口氣:“沒法子,把曼兒也叫來吧。”
忐忑 * 難安的滋味到底有多不自在,蕭曼這些日子已經深有體會,但那也只是自己鬧心而已。
當她無意間在一群士子中瞥見那個人的時候,竟然少有的尴尬起來
那晚冒冒失失地追上去,不僅沒問出什麽來,還就那麽巧被駱憶川撞見。
當時的尴尬到這會子還覺得滿心不舒服。
然而,更料不到的是,這麽快就又遇上他了。
世上會有這麽巧的事?簡直就像冥冥中早有安排似的。
蕭曼竟然破天荒地越來越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
幸虧她此刻穿的是衙門裏的公服,口鼻還蒙了面巾,對方應該認不出來。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沒法子定下神,總也忍不住時而往對面的人叢中偷瞄。
仔細瞧瞧,他倒有張眉清目秀,書卷氣十足的臉,男人之中應該稱得上是副挺難得的俊俏模樣。
本來也就是這麽着了,尋常書呆子一個,沒什麽特別。
可那股子在人群裏一眼就瞧出不尋常的感覺,現在竟比那晚近看時還要明顯。
對面廳堂裏吵哄哄的,書院的士子們正蒼蠅嗡叫似的交頭接耳,暗地裏都挑着眼,遠遠往她手裏的畫紙上瞄。
只有他一臉沉靜,也沒與誰交過一語,仿佛神游天外,正推敲着哪句詩詞文章,偶爾鬧不清是不是注視過來的眸光卻叫她心頭突跳。
“這回沒把握麽?”
身邊冷不丁有人說話,結結實實把蕭曼吓得一顫,手裏那支炭筆“啪”的戳斷了前尖。
蕭曼心虛得臉發燒,知道自己走神的模樣都被瞧見了,側頭白了一眼走近的秋子欽:“你再擾我,就真沒把握了。”
秋子欽有意無意瞥向旁邊那具人骨,上頭爛得幾乎不剩半點皮肉,除了男女的分別,說是誰都有人信。
就算如此,仍能畫出死者的生前原貌,要是連她都不行,天下間怕也找不出這等能人來了。
他轉回目光,真就沒再拿話“打擾”,見她探手到箱屜裏摸索,便俯身揀了支炭筆遞過去,不聲不響地走開了。
蕭曼輕籲了口氣,不敢再心不在焉,繼續在畫紙上勾勒人臉的外廓,不時拿戴着掌套的手比量頭骨各處的位置分寸和凹凸深淺,用心揣摩之後,才将五官面紋逐一添加上去。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正當在場衆人都站得腿腳泛酸的時候,她終于停了筆,讓衙差交給父親蕭用霖過目之後,就拿到廳堂前公示。
“咦,這不是吳……吳鴻軒麽!”
圍觀士子中當即就有認出來的,驚訝萬分地喊了一嗓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人也都看着眼熟,頓時炸開了鍋似的議論起來。
蕭曼也蹙着眉頭納悶。
其實畫到大半時她心中就在起疑了,這個人的樣貌分明就是那晚她在林中看到的兩個書生之一。
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如今才幾天的工夫,就成了一堆白骨,更沒料到的是,他竟是這間東陽書院的學生。
如此一來,她自己也反 * 倒莫名其妙被攪進這件案子裏去了,說不定還是重要目擊人證,但裏頭的牽扯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公堂上說出來,該怎麽處置才好?
她這裏正為難,那邊的書院裏才真是人心惶惶,尤其是幾個帶班的先生,全都是面色慘白,有的已經打起了哆嗦。
只有書院的山長還勉強穩着方寸,抽着臉顫巍巍地站起來,對蕭用霖拱手:“蕭寺卿明鑒,東陽書院立宗以來,一向德育為先,百餘年來從未有人在院中作奸犯科,今日這……”
蕭用霖也抱了抱拳,并不起身:“本官年少時雖然無緣在東陽書院求學,但仰慕之心已久,先生有話但說不妨。”
“那老朽就唐突了。”
那山長說完場面的客套話,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這吳鴻軒,老夫還記得上月二十九日親自與他判講過一篇策論,午後還有同窗見過他,院中多人都可證明,就算真的遭此橫禍,也該……也該有個囫囵的屍首,蕭寺卿請看,這……這,這分明是具白骨,如何能斷定就是他?”
話音剛落,一衆士子裏就有人跟着道:“山長所言正是,上月二十九離現在還不到十天,況且又是初春時節,屍首怎麽可能腐化得如此之快,其中道理學生倒要向蕭寺卿請教。”
這一鼓噪,旁邊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跟着叫起來。
蕭用霖先示意那山長落座,等衆人喧嘩聲小了,才不緊不慢地點點頭:“也罷,就讓我大理寺衙中這名仵作說一說吧。”
言罷,威然含笑地向院中油布大傘下的女兒招手。
一直悶頭想着主意的蕭曼聽到這話才回過神,揀了塊斷骨,照着衙門裏的規矩,一絲不茍地上前行了禮才轉向衆人。
“若是尋常屍首,十日之內自然不會腐化成這個樣子,但若是有意為之,存心誤導官府查驗,那便不同了。”
她将那塊白骨拿到山長面前,立時引得周圍士子避瘟神似的往後退。
剛才一個個叫得響,現在全成了縮頭鹌鹑似的。
蕭曼在面巾下撇唇不以為然,眼角有意無意瞄向人群中。
餘光裏,那個莫名讓她心慌的人居然不再神游天外,這時候正望着她手中的斷骨,雙眉輕翹間帶着淡淡的微蹙,眸光深邃入裏,像是才起了關注,又仿佛已經瞧出了其中的蹊跷。
她沒敢多看,低聲清了清嗓子,指着骨頭的斷面:“方才我仔細查驗過,這具屍骨雖然表面腐朽,但裏面的骨髓還是新鮮的,足以證明死時距現在至多不會超過十日。”
證據面前,許多人不由開始信了,但仍有不服氣的。
“這也做不得準,骨髓如此,為何人卻成了這副樣子?”
“可不是麽,除非你能說個清楚,否則絕不能讓人心服。”
果然是群書呆子,膽量沒幾斤幾兩,擡扛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還沒等蕭曼開口,那群士子裏忽然走出個人來,擋在她身前,對蕭 * 用霖和山長各行了一禮。
那山長竟不敢在他面前多擺師長架子,轉頭道:“老夫與蕭寺卿引薦,這位便是吏部張侍郎家的大公子,單名一個珪字,去年秋闱得了順天鄉試第二名,本來與那吳鴻軒可算得上一時瑜亮,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
蕭用霖“哦”聲點頭,淡眼打量,張珪卻已經深深地躬下腰去:“家父與蕭寺卿同朝為官,晚生自當以子侄禮相見。”
“張亞元的才名,本官在朝中也早有所聞,不必多禮。”蕭用霖回得客氣,但也聽不出親近來,“不知可是有話說?”
張珪直起身子,臉上帶着底氣十足的笑。
“蕭寺卿執掌大理寺,斷案如神,小侄原不該班門弄斧,但之前許多年兄你一言我一語,實在亂了體統,究竟十日之內如何能使屍首變成白骨,小侄倒是曾聽過一些傳聞,鬥膽說出來請蕭寺卿參詳,或許便能解開這個謎團。”
他說着也不等對方許可,便面帶神秘道:“天下毒物以南疆為最,聽說那裏有一種屍蟲,專愛吞噬活物的血肉,只要沾在身上,任你是将死之人還是兇野猛獸,頃刻間就會被啃噬殆盡。”
張珪回頭橫了一眼院子裏那具白骨,臉上那抹笑不自禁流露出痛快的意味。
“效節,你是說……鴻軒是被屍蟲啃噬,才變成這副樣子?”山長皺紋滿布的臉抽搐起來。
“也不敢斷言。”張珪拱了下手,神色卻十分篤定,“晚生這裏倒有個法子,将屍骨先用酽醋洗淨,再撒上燒酒,架在炭火上蒸烤,若是果真被屍蟲咬噬過,屍骨上便能立時現出齒痕來。”
蕭曼聽到這裏只覺笑比哭好,也不知這人從哪裏瞎聽來的門道,居然信誓旦旦地當衆大言不慚。
她索性也不說話,斜着白眼站在一邊,等着看他這番“指點江山”後如何收場。
對面那些士子見張珪說得有根有據,自然少不了一番吹捧贊嘆,跟着就有人提出當場照那法子驗骨。
那山長眼皮子一陣抖跳,惶恐地湊向蕭用霖:“蕭寺卿,鴻軒畢竟是吳閣老的長孫,當衆蒸骨這恐怕不妥吧?”
蕭用霖正要安撫,背後人群中忽然有個清亮的聲音道:“效節兄,據小弟所知,酽醋能去污消蝕,酒蒸可以讓血跡重現,但卻無法讓骨頭上的傷痕凸顯。其實屍蟲之說,小弟也有耳聞,這類蟲子不在南疆,只産于川南一帶,形如棉線,長不過半尺,沒有口器,怎麽可能會在骨頭上留下齒痕?”
蕭曼這半晌沒往人叢裏關注,沒想到那個人竟會突然說話,一開口還正說到關鍵所在,不禁暗暗吃驚。
蕭用霖循聲回頭望了一眼:“這位郎君是?”
山長當即接話低聲道:“蕭寺卿不知道,這便是去年應天鄉試解元,姓秦名恪,說到才識,老夫講了半輩子學,肚裏的詩書怕還沒他一半多,當真是慚愧。”
“原來 * 如此。”
蕭用霖自言自語不知在應哪一句,目光定在那張似曾相識的臉上,審視得竟然有些出神。
張珪被秦恪當場反駁,面上挂不住了,笑容一收,臉也半沉下來。
“原來敬忱兄于驗屍驗傷的門道如此精通,倒是有仵作之才,小弟自愧不如,但屍蟲可不是咱們中原尋常能見的東西,敬忱兄居然也了如指掌,呵呵,莫非……”
這句說了半截卻明指暗示的話,讓衆人的臉色都開始不自然,看着秦恪的目光也猜忌鄙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