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修羅場求生記(一)
日頭西沉,滿天還是紅彤彤的,月兒就急不可耐地出來接班了。
連接東西兩市的廊橋下,幾丈長的龍船蓄勢待發,汴河兩岸熱鬧非凡,街市間到處都是翹首企盼的游人。
闕樓上正發愣的蕭曼被爆竹聲驚回神,這才醒覺拎壺的手斜了,茶水半滴也沒倒進碗裏,反而澆了一桌子。
“當心!”父親蕭用霖恰好在旁瞧見,伸手托襯了一把,擡眼笑她,“想什麽呢,這般用心?”
“哪有,光瞧那船了,沒顧着手上,爹你還笑。”
蕭曼嗔聲嘟囔着,借機掩藏好臉上的不自然,把桌子收拾妥當,又添了碗新茶端過去,自己抓把糖豆挨在父親身邊,假裝饒有興味地瞧熱鬧。
二月二,龍擡頭,京中從早到晚都是一派喜慶。
她卻煩得厲害。
這幾日雖然沒再惡夢纏身,但丢失的匣子反而更讓她坐卧難安,那白袍人的側影身形也像刻進了腦袋裏,翻來覆去,揮之不散。
今天她本來打算把自己悶在房裏琢磨應對的法子,沒曾想大清早剛起來就被父親叫去一同出游。
轉了大半個城,玩了一整天,到這會子還沒有回家的意思。
照理說,二月二不是休沐之日,父親執掌大理寺,審核兩京十三省的大案要案,加上還要入宮朝議,有時整月也不見得有閑暇,更別提一同過節了,像今天這樣便顯得有些不大尋常。
天漸漸全黑下來,河兩岸早已是人山人海, * 連廊橋上也擠得滿滿的,多數都是青年男女和相攜而來的年少夫妻。
剛還在說閑話的蕭用霖忽然轉口問:“你臘月裏說開春之後想去駱家住兩日,怎麽現下又變卦了?”
蕭曼笑容一滞,駱家便是她定了婚約的夫家,雖然沒有官職功名,但在京中卻算得上頗有聲望的豪族,說起來兩下裏本就是姑表親,結了兒女親家更是親上加親。
其實她從前過府玩過幾次,對那個未來夫君的表兄倒也印象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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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不是夢裏見識了他深藏在溫柔體貼下的“真面目”,蕭曼還真就打算這麽順理成章的嫁過去了。
然而,現在知曉了結局,她自然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往那個火坑裏跳。
收拾了一下表情之後,她遲疑又神秘似的攬着父親的手臂:“爹,這話我也就只跟你說,前幾天娘夜裏托夢來着,說我近來運道不好,出行不宜,千叮萬囑要我千萬別離家。”
她思量着算不上說謊,心裏卻突突的打鼓。
以父親明察秋毫的本事,再怎麽小心藏掖,謊話恐怕也早被瞧出端倪來了。
就像那晚半夜外出的事,恰好被幾名衙門公人撞個正着,要說他沒有一點耳聞,那純粹是在自欺欺人。
如此不尋常的舉動,換做別家爹娘,應該早就嚴加責問了,可直到現在也沒見父親當面提過一個字。
這其實是在等着她自己開口,可夢裏那些事情究竟叫她怎麽說?
半晌沒聽到接話,讓蕭曼更加心虛。
她有意無意避開父親溫然關切的注視,挨過去撒嬌:“姑母那裏我又不是沒去過,一樣都在京中,仔細想想也沒什麽新鮮玩頭,規矩倒一大籮,還不如跟在爹身邊,多破幾宗大案子呢。”
蕭用霖鼻中悠長地“嗯”了一聲:“不知不覺你都長這麽大了,有些話卻是不好都跟別人說。”
那聲音分不清是笑還是嘆,卻意味深長。
“家裏再好,到底不能留你一輩子,早晚都是要走的。但你記着,不管有什麽難處,也不管到什麽時候,只要你願意,盡可以說給爹聽。”
蕭曼感到那只寬厚的手在自己背上溫柔地輕撫,憋在心裏的話忽然間也像湧到了喉嚨口。
這件事雖然荒誕,但對父親而言卻是生死攸關,她不是沒想過和盤托出。
要不,幹脆就這麽趁機說出來?
她擡頭迎上父親慈和如山的目光,剛動了下唇就聽到敲門聲。
蕭用霖當然瞧出女兒有話想說,但沒急于一時,舒開眉含笑在她手上拍了拍,正起身叫人進來。
一名公服打扮的衙差推門而入,低頭耳語了幾句。
蕭用霖微蹙了下眉:“什麽時候出的事?”
“回大人,聽說今日是第三天了,吳府的人這會子正在堂上耗着呢。”
“爹,是不是真出了案子,我和你一起去。”
蕭曼沒聽出詳細,但聽那衙差的口氣,大略也猜出來了。
“不是,衙門裏公文往來而已。”
蕭 * 用霖依舊面色如常,對她愧然嘆口氣:“原先還想陪你玩個盡興的,現在是不成了,我叫車留在下面,你瞧完了放燈也早些回去歇着。”
那些話終究沒來得及說出來。
站在窗邊目送父親略顯倦色匆匆地上馬離去,蕭曼也不知該失望還是慶幸,心裏比之前更亂了。
樓下的喧嘩聲忽然高漲起來,一盞盞蓮燈同時被放入河中,數百個聚在一處,看似紛亂,又錯落相随,引路一般在碩大的龍船前順着河水潺潺漂流。
夜空下,數不清的燭影越飄越遠,慢慢與沿途輝煌璀璨的燈火融浸在一起。
龍船披着如雲似霞的彩綢,仿佛正駛向九天淩霄上的街市。
兩岸游人都看得如癡如醉,連喧鬧和贊嘆都漸漸小了。
蕭曼沒精打采的出了會神,轉身打算離開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個穿襕衫的人影正信步走上廊橋。
這打扮不知怎麽就讓她多瞄了兩眼,目光盯着那人的身形動态,越瞧越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蕭曼飛一樣地沖下樓,到廊橋邊,見那背影依稀在人群裏還望得見。
她沒多想,快步上了橋,但這會子大家正追着龍船看,人從對岸趕潮似的湧過來,擠得她幾乎原地挪不動步。
她一蹦一蹦踮腳跳着,勉強瞧見那人已經快要下橋,再往前幾步沒進人堆裏就肯定沒處找了。
情急之下,蕭曼的腦筋反而格外活絡,當即亮開喉嚨喊了一嗓子:“哎,這裏是哪個掉的錢袋,快來瞧瞧,莫被人撿了去——”
這一聲果然比官府诰命還管用,附近來往的人立刻都停了步子,有的往身上摸,有的徑直四下裏尋摸去了,連走遠的也都圍過來湊熱鬧。
蕭曼早就借機從旁邊擠出去,追到橋下叫道:“前面的郎君請留步!”
清亮的嗓音讓前面好些男人都轉過頭來,見是個錦衣繡裙的嬌美少女,眼珠子都不由自主地發起直來。
蕭曼沒料到會這麽引人注目,不禁一陣尴尬,未免誤會,只好硬着頭皮朝那個穿襕衫的人又走近了幾步,可之前想好的那些試探的話卻像爛在肚子裏想不起來了。
回頭之際,秦恪有一霎的詫愣。
等眼前明豔端麗的面龐,和樹林裏那張探頭探腦還髒兮兮的小臉重合在一起的時候,他生平頭一次有了“無巧不成書”的感覺。
至于是不是真的巧,還真不好說。
他目光掠過那只完全不像女子用的素布錢袋,擡眼望向對方。
煙花促起,将那雙精致的眸映得一片迷亂,恍惚遮住了所有的情緒,竟然看不透虛實。
“娘子有何事?”
蕭曼正顧着打量對方,愣了一下,趕緊摸出自己的錢袋:“郎君瞧一瞧,可是丢了錢袋麽?”
正硬着頭皮把東西遞過去,冷不防背後一聲熟悉的“表妹”灌進耳朵裏。
她手一抖,回眼看到站在橋頭上的表兄駱憶川。
他怎麽會來,還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見自己 * 那條紅緞披風搭在他的手臂上,蕭曼不由更覺得事出蹊跷。
駱憶川也有些怔,叫的是她,目光卻盯在旁邊那個書生身上,驚疑錯愕地輕蹙着眉頭走過來。
“表妹,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