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箭傷
姜嬈醒得格外早,床幔四合,孱弱的初陽幾乎透不過帷幔,滿榻皆是晦暗。
她面着裏牆,一睜眼,就看見牆帷上被風吹得搖晃的淺淺虛影,像是溪邊晨霧裏剛冒尖兒的嫩草芽兒。
晃着晃着,姜嬈的神思清明起來,感官也漸漸複蘇,她感覺到有些異樣。
回想起昨晚的荒誕,她面頰上浮起不自然的紅。昨夜她實在太累,并不曉得後來是怎樣收尾,只是此刻,她恍惚明白過來,也許這尾,齊曕壓根沒收。
她抱着胳膊的手松開,要縮進被子裏。
剛一動,姜嬈定住。她發現自己腰下枕着一截緊實的肌肉。
——齊曕還沒走?
齊曕要上朝,每回都起得很早,姜嬈醒來的時候,身邊通常是空無一人。
這是第一回 ,她醒的時候齊曕還在。哦,不,準确來說,是第二回。第一回是在永沐殿,但那時她又是疼又是哭,根本沒看清什麽。
姜嬈慢慢平靜下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轉過身,面向齊曕。
男人的臉近在咫尺,英挺的俊美五官無一處不是造物主的精心雕刻,無暇近乎妖異。這樣一張臉,實在很難讓人相信,它之前竟是天生扭曲。
這世上真有這樣精妙的醫術?能将一張天生扭曲的臉治好,好到判若雲泥且不留一絲舊痕瑕疵的地步?
“有這麽喜歡我的臉,盯着瞧什麽?”齊曕忽然出聲。
他沒睜開眼,卻的确是醒了,甚至知道她的一舉一動,将她吓了一跳。
“沒、沒有……”姜嬈做賊心虛似的,下意識否認。
“沒有什麽。”齊曕懶洋洋問,“沒有盯着我瞧,還是沒有喜歡我的臉?”
明知他看不見,姜嬈還是低下頭,小小聲道:“沒有盯着侯爺瞧……”
“嗯,那就是喜歡侯爺的臉?”齊曕又問,話音含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他的話卻沒得到回答。天氣熱起來,齊曕裸着半身,又沒蓋薄被,便露出了大半胸膛。姜嬈低頭,正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看到齊曕心口有個深深的疤。
姜嬈怔了怔,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她伸出手摸上去,同時下意識問出聲:“侯爺,這傷是怎麽弄的……”
心口傳來溫熱的觸覺,齊曕睜開眼。
垂目,小公主柔嫩的玉手輕落在他心口,明明是一道舊傷,她卻過分小心,生怕碰疼他似的。
不知想了些什麽,齊曕隔了一會兒才答:“被箭射的。”
話說完,他明顯感覺到落在胸前的小手抖了一下。
齊曕不想她糾結舊傷,長臂一勾,輕易将人卷進懷裏,調笑着問她:“嬈嬈心疼了?”
姜嬈被抱進齊曕懷裏,她的身體被迫緊緊貼着他,再看不見那個疤。可即便看不見,敏感的肌膚卻能感覺到疤痕的凹凸不平。
——心疼了嗎?
——是,是疼。
但不是心疼齊曕。
上殷太平無憂的年歲裏,她也曾是個嬌蠻任性的公主。父皇不喜戰争,朝中漸有了重文輕武的風氣,可偏偏,她是個頑劣叛逆的。
太子哥哥端方雅正,什麽都好,唯有一點,太子哥哥不會武。哥哥自小疼她,她很想為哥哥做點什麽,于是,就此萌生了習武保護哥哥的念頭。
刀槍劍戟,都不是自己胡亂練就能練好的,而她力氣又小,拿劍甚至有些拿不穩。為了練力氣,她決定先學射箭。
起初,她連弓都拉不開,後來,拉開了弓,箭卻射不到靶子上。
過了一個多月後,她才終于能穩穩将箭射上靶,十回裏頭也有三五回能正中靶心。于是,她就不滿于只射靶子了,偷偷去武衢園射鳥。
那是四月一個晴好的早晨,支走了宮女太監,武衢園裏安靜得能聽清黃莺和杜鵑的一聲聲啼鳴。
心腹的侍女紅葉勸她:“公主,您這樣胡鬧被發現,肯定又要挨罵啦!”
“人都支走了,這裏就我們兩個,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誰會罵我?”小姜嬈舉起細胳膊,瞄準一支低矮枝頭上叽叽喳喳的雀兒。
她信心滿滿,松開手射出箭去!利箭直奔樹梢!
然後——
利箭擦過枝下的嫩葉兒飛過去了。
武衢園驚起一片飛鳥,小姜嬈的嘆息聲裹挾在鳥雀振翅和樹葉簌簌的聲響中,另有一聲低小的、短促的哼聲,混雜其中。
小姜嬈學武保護太子哥哥的志向就此夭折,因為,她不僅沒射中鳥,還射中了一個人——護國将軍賀巍洲的小兒子,賀家三郎,賀泠。
無巧不成書,偏偏,她一箭就射中了賀家三郎的心口。
賀将軍和他的長子都在外領兵,賀家二郎得了消息進宮,險些将素來受寵的姜嬈揍了一頓,萬幸被及時趕到的賀夫人攔下。
姜嬈受了重罰,在軒銘殿對着姜氏的祖宗牌位跪了三天三夜,除了喝水,粒米未進。
直到賀三郎醒過來。
她解了罰跪禁足,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趕去看了賀三郎。
少年的面容在記憶中已經模糊,她只記得他心口駭人的傷疤,還有,他的聲音。
他笑着對她說:“臣沒事,公主不哭。”
那樣溫和的聲音,沒有一絲惱意,像是在哄她,用着無盡的耐心。
後來……
後來上殷國破,陪她胡鬧的紅葉死了,想揍她給弟弟報仇的賀家二郎死了,那個溫柔叫她不哭的少年,也死了。
久久沒有得到回答,齊曕覺察到胸口有什麽濕潤的東西劃過,是潮濡的,卻又燙得灼人。
他想壓下心口的燒灼,手上用了幾分力,沉聲催促:“不心疼是不是?”
“疼。”姜嬈的手探過他身下,環住他的腰,用力抱緊,“好疼的。”
小公主沒有哭聲,卻濡濕他心口一片。
她的淚是燙的、澀的,滲入他肌膚血肉,挑起心髒一陣攣縮。
齊曕眉頭緊鎖,不喜這種感覺。
他狠掐了一把懷中的罪魁禍首,掌心的細盈仿佛一握就會折斷。
疼痛提醒了姜嬈她的失态,她使勁咬了咬唇,努力抑制自己洶湧的淚意。
略有成效,但是,不大顯著。
齊曕眉頭鎖得更緊,掐着她細腰的掌心下移,一直探進最裏處。姜嬈這才想起來,自己剛醒來的時候,分明覺得有些異樣。
過了片刻,齊曕的手勾出,潤濕的指間捏着一顆滾圓的栗子。
齊曕将帶着暖意的栗子放進嘴裏,吃了。
他睨着小公主目瞪口呆的、羞恥又震驚的神情,她輕顫的睫羽像蝴蝶翩然的翼。夜裏他沒看清,眼下看來,着實可愛得緊。
齊曕故意砸了咂嘴,語調漫不經心:“再哭,晚上還喂你吃栗子。”
姜嬈果然不哭了,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怔怔地看着他,模樣有些呆。
齊曕輕笑了一下,心情不錯。他坐起身,上半身光裸着,一只手随意落到姜嬈發頂,輕撫了撫:“還早,你再睡會兒。”話中已收起了散漫的威脅。
姜嬈心下一動,在齊曕撤身離榻的瞬間,急忙追上去,抱他的腰,雖然一只手臂抱不下就是了。
她聲音軟軟地,有些不舍地問:“侯爺去哪兒?”
“沐浴。”齊曕瞥着她。
姜嬈是明知故問,她知道齊曕事後有沐浴的習慣。她慢慢挪動身子,又湊近他一些,仰臉對上他的目光,眸光嬌媚:“嬈嬈跟侯爺一起,好不好?”
齊曕挑了一下眉,審視地看着她。
姜嬈趁機鑽出被窩,動作魚兒游水一般順暢,鑽進齊曕懷裏。她抱着他的腰,柔夷的指在他寬闊的脊背上癢癢畫圈,嗓音軟得似棉糖,一抿就化:“侯爺,嬈嬈跟侯爺一起沐浴,好不好?”
掌心全是她肌膚的滑膩,輕輕一捏,就将人的神思勾回夜裏,仿佛耳邊仍是她的細細軟語。
齊曕知道,她在撒嬌。撒嬌的時候,大多伴着算計。略一思忖,他大概猜到了她想要的是什麽。
齊曕捏了捏她細軟腰肢,笑着,話音卻寂瀾無波:“除了一起去沐浴,嬈嬈還想和侯爺一起去哪兒?”
——被看穿了。
姜嬈眨了眨眼,畫小圈的手指慢慢停下來,她倚到齊曕心口,聽他沉穩而緩慢的心跳,直言:“想和侯爺一起進宮。”
果然,是為了宮宴。只是齊曕不太明白,晉國的皇宮留給她的記憶實在稱不上美好,她為什麽還要回去?
“為何想去?”齊曕問。
姜嬈當然不能說是為了接觸韋泉思,索性她早編好了理由,便噙着絲委屈道:“宮裏好多人欺負過我,所以,想趁着侯爺還喜歡我,跟着侯爺進宮,去找她們出出氣。”
齊曕沒說話。
姜嬈有些不安,耳邊是齊曕沉緩的心跳,她卻仿佛聽見了自己的心砰砰跳起來。
生怕被拒絕,她思索着,還想再說點什麽,齊曕忽然起身。
她環在他腰上的手下意識往上,緊緊勾住他的肩,齊曕卻抱得緊而穩,長腿信步,朝盥室走去。
齊曕低頭,看見姜嬈無措的小臉,她慌亂不安的眸子像迷失的幼鹿,濕潤又透澈,笨拙地撞進他眼底。
齊曕低笑了聲,俯首,吻了吻小公主挺翹的鼻尖:“好,去給嬈嬈撐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