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宮宴
六月十二,夜色寥落,乾德殿內一片燈燭輝煌。可這樣的光彩溢目,越發襯出殿中詭異的安靜,仿若比孤夜更寂寥。
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胸口微微起伏,顯然餘怒未消。殿下,侍奉的宮女太監跪着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
許久後,皇帝又問了一遍:“清河侯真把明華公主帶進宮了?”
跪在龍椅邊不遠的領事太監惴惴往前膝行了兩步,頭埋得極低,聲音顫抖:“是、是真的。”
暴怒過後的皇帝反而平靜下來,沉默着,沒說話。
滿宮都知道那個亡國公主是他想要的女人,春獵前若不是看她滿臉疹子實在掃興,早就要了她。可清河侯,一聲招呼都沒打,就将人帶出了宮去,全然不把他放在眼裏。如今,更是又招搖地将人帶回來。
這算什麽?故意打他的臉嗎?
可是,他有什麽辦法?敢罰齊曕嗎?不,他罵都不敢罵他。不僅不能罵,一會兒還要笑眯眯地問他那女人伺候得他滿不滿意。
他這皇帝,做的有夠窩囊的。
悶悶聲音從地上傳來,領事太監小聲提醒:“陛下,清河侯還有一會兒就到了。”
皇帝的目光慢慢收聚,揮揮手,讓人将地上的碎瓷片趕緊收拾了。
當年,齊曕扶持他登基的時候,他很是受寵若驚,一度以為齊曕是有心匡扶正統,可後來才明白,齊曕看中的不過是他年紀小,母親康妃亦無家世依仗,容易拿捏。
如今朝中最為勢大的兩派,清河侯一派是新起之秀,老派的建威将軍孟崈游一派,偏偏又和九王段恒更為親近。
除了齊曕,他沒得選。
至少現在沒得選。
一番算計後,皇帝面上又恢複了平靜,絲毫看不出剛剛的大發雷霆。
很快,來人通報清河侯到了,殿內所有人立時緊張起來,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例外。
齊曕進殿,步子慢悠悠的:“參見陛下。”他嘴上這麽說,挺直的脊背卻不曾彎過一寸。
皇帝也不能說什麽,只能笑,先寒暄了一句:“難得清河侯也有看得上的女子,那明華公主伺候的可讓清河侯滿意?”
齊曕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眉,神色難掩煩躁:“陛下召臣過來,就只為了問這個?”
皇帝臉上堆着的笑僵了僵,片刻後才又如常道:“是有正事。近來邊關戰事不斷,好不容易鬧起時疫,扭轉了戰局,可前兩日朕得到消息,漳國竟有細作潛入了臨兖府,泾河省怕是要不太平。清河侯也知道,臨兖府是戰備重地,萬一生了亂子,恐要影響大局。”
皇帝的身子往前傾了傾,神色有些卑微:“玄光門手眼通天,神通廣大,清河侯可否派人去一趟,解決那些細作?”
齊曕掀起眼皮看了皇帝一眼,慢悠悠道:“自然願為陛下效力。”
皇帝松了口氣,好像他的皇位又坐穩了幾分,至于齊曕唇邊那抹似有若無的嘲弄笑意,他緊張之餘倒忽略了。
齊曕在乾德殿見皇帝的時候,姜嬈在成嶺園等他。
成嶺園的位置臨近乾德殿,又因為地勢的原因,恰好能遠遠看見進宮來往曲春園去參宴的人。
因為要見皇帝,姜嬈和齊曕進宮早了半個時辰,她既是在等齊曕,也是在等韋泉思。不過,她也只是一試,并不确定韋泉思今日會不會來。就算來了,身邊還跟着鳴婵和抱秋,要見他也還要費一番工夫。
就在姜嬈等人的時候,夷安也往成嶺園來了。她是想第一時間見到孟辭舟。
夷安精心打扮了一番。自姜嬈逃脫出宮後,她身邊侍女莫名其妙失蹤,這數月來她一直為此心煩。這幾日,宮外的事總算有了好消息,今日又能見到孟辭舟,她簡直歡喜若狂。
夷安走了不遠,就撞見成嶺園已經先有人等候。
她撞見的卻不是姜嬈,而是端靜長公主。
“你在這兒做什麽?”夷安認出人,快步上前,語氣不善,“你不會……是在等哪家府上的公子吧?”
端靜長公主為先帝第十女,與受寵的夷安恰恰相反,其母德嫔早已過世,在宮中一向卑微。此刻,端靜察覺夷安話語中的試探和敵意,當即明了她在懷疑什麽,立馬否認:“皇姐,我、我不是在等哪家公子……”
“那你在等誰?”夷安不信她的話,審視着她,非要問個明白才肯罷休。
夷安的身量本就高些,矮一截的端靜明明心裏沒鬼,被這樣居高臨下地盯着,心底還是不由生出一股懼意。她生怕被夷安誤會她在這裏等的是孟辭舟,只好實話實說:“皇姐……我是在等清、清河侯……”
“誰?”夷安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她倒不覺得端靜有膽子敢拿清河侯做遮掩,當即毫不掩飾地嗤笑了一聲:“你喜歡齊曕?一個奸臣邪佞?”
端靜霎時間紅了臉,連忙低下頭去,好半天才磨磨蹭蹭地點了一下頭。
對于弱者來說,仰慕強者是一種天生的本能,她不否認齊曕是個大奸臣,可是她不在乎。尤其在他摘了那駭人的面具、露出治愈恢複的仙人貌時,安梁城中,為之心動的人何止她一個。
端靜不知道齊曕提前半個時辰入了宮,亦不知他帶着姜嬈一起。夷安的出現打斷了她的等待,夷安要等孟辭舟,她不敢在這裏礙眼,只能離開。
回望成嶺園,端靜有些羨慕夷安的膽大,或許是說出了潛藏心底秘密的緣故,她對今晚的宮宴,漸漸浮現出一絲期待。
只是,聽說清河侯從宮中帶走的那個亡國公主美貌無雙,端靜低頭審視了自己片刻,有些沮喪。她只能在心裏自我安慰道,也許,所謂的上殷第一美人,只是傳言誇大其詞罷了。
然而,等到了宴上,端靜傻眼了。
所有人都傻眼了。
清河侯參加宮宴,身邊帶着個嬌嬌美人,衆目睽睽之下,這目無禮法的奸佞竟将美人抱在膝上。
美人嬌嗔:“侯爺,酒涼。”
齊曕掐着美人細軟腰肢:“嬈嬈真是嬌氣。”說罷,抿盡杯中酒,含了片刻後渡給懷中人,旁若無人。
嬈嬈……端靜絞緊了帕子。
六月暑熱,那美人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紫绡藕絲褶紋裙,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現,就那樣堂而皇之地坐在齊曕膝上,在莊重肅穆的宮宴上,如同突兀闖進了一幅嚴整磅礴的畫,她是畫裏唯一活色生香的嬌麗,媚眼如絲,攝人心魄宛如勾魂的狐妖。
四座皆驚。
夷安驟然起身,瞪眼指着姜嬈:“你……你是那個亡國公主?你還、還活着?!”
姜嬈倚在齊曕胸口,輕飄飄地看了夷安一眼,纖纖玉指撫上男人喉結:“侯爺,她好兇,嬈嬈害怕。”
吻了吻美人指尖,齊曕語調陰鸷:“那就……割了她的舌頭。嬈嬈可滿意?”
震驚之下的夷安猝然一愣,下意識就反駁:“你敢!?”
宴上忽而寂靜下來,先前對齊曕姜嬈暗戳戳的窺探和議論盡皆停止,駭異的目光調轉矛頭,齊刷刷投向夷安。
齊曕捉着姜嬈的手,從唇邊慢慢放下,擡眼看向夷安。
桃花眼中氤着溫和的笑,看向夷安的一瞬,齊曕勾着的笑意更深,夾雜着一抹譏諷。
——他有多久沒聽過這麽可笑的問題了?
端坐上首的皇帝聞言,看向齊曕。他和夷安這個傲慢的皇姐沒什麽太深的親情,此刻合該是個看客,可偏偏瞧着齊曕嘲諷的笑意,他心底竟莫名有些忐忑。
他初登大寶之時,朝中并不安穩,而齊曕獨斷專行,大權獨攬,惹了許多人不滿。
有許多人問過齊曕“你怎麽敢”,然後,他們都死了,死在齊曕的鐵血手腕下。
血就灑在金銮殿上,在他眼前血濺三尺。
一片死一般的寂靜中,夷安對上齊曕冰冷的目光,總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剛剛做了什麽。寒由心生,她退後半步,腳踝磕在椅子上,竟讓她身子一個激靈。
“我……我又沒說什麽,憑什麽割我的舌頭……”夷安的氣息有些顫抖,支撐她發出聲音的念頭不過是“齊曕不敢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公然殘害皇室血脈”。
皇帝掃了衆人一圈,覺得自己還是要打個圓場:“哈哈……”他幹笑兩聲,“清河侯只是說笑。”
齊曕涼涼瞥了皇帝一眼,皇帝頓覺自己不該多嘴。
姜嬈仰頭望着齊曕緊致的下颔,面上平靜,心下也有些拿不準。
——齊曕真敢割了夷安長公主的舌頭?還是只是吓唬吓唬她?
思忖的時候,齊曕将她抱坐起來,他垂目,清冽的目光專注地看着她,沉聲:“割了她的舌頭,嬈嬈可滿意?”
姜嬈眨了眨眼,轉瞬有了一個更為荒唐大膽的念頭:“夷安長公主身份尊貴,侯爺莫要用這樣殘忍的法子折辱于她。”
齊曕狹長的桃花眼微眯,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鴉羽似的長睫輕覆,眸中一片晦暗不明,半晌,他啓聲,語調森寒:“那就,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