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4)
捧着托盤對葉檀道:“公子,菜齊了,您還有什麽吩咐?”
葉檀随手抛了塊銀子到他捧着的托盤裏:“不用留人伺候,也不用進來換茶送水,叫兩個我的随從來門口候着,有事他們自會傳喚你。”
小二一見那塊大銀子,立即喜笑顏開,連聲稱是,趕緊退出雅間下樓去了。
葉檀看了看掩上的房門,視線轉回楚岚臉上:“我在湖州時便得到一些消息,東北狄人最近蠢蠢欲動,而且,還有不少借行商的名義接近大都,狄人這個彈丸小國,以農耕織履為生,地貧物瘠,百姓的梯田都能種到山尖上去。我是想不明白他們到大都去有什麽商事可行?當初開元先祖一念之仁沒有徹底滅了他們,允許他們以附屬國的形勢存在,這麽些年,他們就始終和我們玩心眼兒,小打小鬧地搞些不要臉的勾當!”
楚岚思索片刻,道:“您是覺得他們可能有不臣之心?借新帝登基朝野不穩之機……”造反。這個詞他遲疑了一下,沒有說出口。
可葉檀明白,而且點頭回答:“沒錯!”
楚岚心下一緊:“狄人倚仗什麽舉事?二皇子景翰麽?”
被他一語道破,葉檀贊賞地一笑:“怎麽?難道大将軍已經得到消息,早有防備了?”
“并沒有,雖然剛從東北回京,我也沒能聽到任何關于狄人的消息。”楚岚道,“只是我聽雁歸提過,二皇子景翰的生母韓皇後曾是狄國公主,雁歸還朝後施仁政,留了他們母子性命,雁歸也知他們并不會甘心,這一回,您又得到了狄人異動的消息,他們為何而來并不難猜測。”
“這件事在确鑿之前我不打算讓雁歸知道,奚平王謀反那件事對他觸動不小,再來一個景翰……就景家這些不成器的東西,我是真擔心把小雁歸氣出個好歹來,這麽大一國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也是不容易。”葉檀望着楚岚道,“雖然雁歸與景翰自小有隙,但皇親造反不同于其他,都是關乎皇族顏面那些個破事兒,能不借外臣之手最好,如今你執掌天下兵權,倘若景翰真有什麽動作,你就直接把他殺了,連同狄國一并滅了了事!”
楚岚略一沉吟,方才開口:“表、表舅,有件事我一直很想知道,但時隔多年,我實不願再去揭雁歸心上的傷疤。”
葉檀抿了一口茶,側過臉看他:“你是想問當年雁歸遭人迫害流落在外的事?”
“是!我只知他是遭景翰母子陷害,但其中細節所知不詳。”
葉檀皺了皺眉,放下茶盞:“當年先帝駕崩之後,韓太後便掌控了朝中大權,将葉氏宗族驅離大都,把雁歸這個太子徹底架空,成為她的殂上之肉,那時雁歸雖然只有十三歲,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讓位于景翰,而且那時即便是雁歸肯讓出太子之位,景翰名不正言不順,也一樣無法服衆,所以,這個女人就命人将一杯毒酒給雁歸灌了下去,編出了一個太子暴斃的謊言,才讓自己的親生兒子名正言順地繼承太子之位。”
“所以……是雁歸命不該絕,只是被毒啞才口不能言?”楚岚一字一句地說道,握着酒杯的手不知不覺地攥得發白。
“命不該絕?”葉檀嗤笑,“宮裏頭那些污遭手段哪有那麽良善,一杯毒酒下肚,就算是個成年人也會立即斃命,何況雁歸當年只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楚岚臉色發青,兩眼微紅,一眨不眨地盯着葉檀。
“雁歸把那杯毒酒含在嘴裏,咬穿了舌頭裝作中毒嘔血,又假裝毒發而亡,是奚平王買通了韓太後身邊的內侍官,驗屍時沒有将雁歸裝死的事情說出來,這才瞞過了韓太後,也是奚平王買通的人連夜把雁歸偷送出宮,交給我父王,他帶着雁歸逃出京城,本想将他藏在金州府裏,可韓太後還是知道了消息,一路追蹤而至,雁歸擔心連累葉家,便連夜逃離金州,不知去向了。”葉檀面色平靜,內心卻波瀾起伏,“雁歸救了自己一命,卻被毒傷了喉嚨,口不能言。”
“所以當年他逃離颍州,也是因為得知有人追蹤,擔心連累我才……離開!”楚岚的聲音打着顫,只聽“咔啷”一聲脆響,厚重的白瓷酒杯在他手中碎成了一片一片。
年幼的雁歸,當年那麽柔弱,只因為怕連累到他便放棄了能吃飽穿暖的日子,獨自一人江湖流浪,東躲西藏……
難怪雁歸始終擔心自己會把他一個人扔在京城……也難怪夜裏一定要自己抱着他才能睡踏實……雁歸啊!你究竟要讓我為你心疼到什麽地步?!
這回換成葉檀一眨不眨地盯着楚岚看,此時此刻,他竟似乎能看得見一股濃重的殺伐之氣從這位大将軍眼中激射而出,這種在戰場上生死拼殺的人才有的戾氣,令人禁不住汗毛倒豎,脊背發涼,耳邊又聽見大将軍那仿佛淬了冰碴的聲音。
“雁歸的仇,我替他報!”
重重的八個字,一字一句,如同一根根冰錐,擲地有聲,讓人不寒而栗。
☆、花燭
這日剛過晌午,楚将軍提着一瓶子酒直接就晃去了禦書房。
一聽內侍通禀,雁歸立即放下朱筆,從奏折堆中擡起頭來,待楚岚一進門,雁歸直覺就是馬上站起來要過去扶他,卻見那人拎着個酒瓶子一路踩着直線就朝自己過來了。
不是吧?這是醉了還是沒醉?說好的不醉不歸呢?
“雲舒?”雁歸盯着楚岚的眼睛,然後慢慢伸出兩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這是幾?”
“三!”楚岚走到跟前,一把握住雁歸伸到自己面前那只手,往懷裏一帶,把陛下整個人從書案後面拽出來摟進了自己懷裏。
他身上帶着一股淡淡的酒氣,離近了才能聞見,雁歸把臉埋進他的頸窩,使勁兒嗅了幾鼻子,就聽見耳邊傳來他的一聲笑。
“幹嘛啊陛下?喝不到酒來我這聞味兒?占便宜啊?”說着,他一側臉,在雁歸臉頰上親了一口。
雁歸被他撩撥得夠嗆,七分情動還帶着三分恨意,反手就在他後腰上捏了一把,咬牙切齒道:“楚雲舒!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進門就知道撩撥我!點了火還不管滅!”
楚岚敏感處被抓了一把,身子一緊,笑嘻嘻地把拎回來那瓶酒塞進了雁歸手裏,故意打岔:“美酒佳釀,臣豈敢獨享,這不是給陛下帶回來了嗎?”
雁歸把酒瓶舉到眼前,看着精致的玉綠色小瓶,随手搖了搖裏面的酒漿,笑道:“光看這瓶子就知道是檀王爺送的東西。”
“這酒也是他特意從江南帶回來的。”楚岚一笑,放開雁歸,“你去坐着,我去找兩個酒杯來。”
雁歸挑眉一笑:“大将軍是想喝個交杯酒?”
楚岚腳步一停,皺眉瞪他:“你喝不喝?”他畢竟還是喝了酒,腦子多少有點反應慢,其實他的想法很單純,問的是你還想不想嘗嘗這酒了?
可聽在陛下耳中無疑問的就是你到底喝不喝交杯酒了?
陛下趕緊回答:“喝啊!怎麽不喝?我家大将軍花天酒地都還記得特意帶回來的酒,不喝豈不辜負了這份心意?”
于是,楚将軍就在兩人都懷着天大的誤會中找來了兩個酒杯,在放滿了奏折的書案上一擱,拔開瓶塞斟滿兩杯。
□□的瓊漿盛在玉杯中,賞心悅目,一縷淡淡酒香溢了出來,還帶着一絲甜,雁歸看了一眼楚岚,還未曾舉杯,人就已經醉了。
他一直覺得,楚岚的眼中有星河,他那雙眼,像是将那迢迢銀漢中的星辰輝光都揉了進去,格外的明亮璀璨,而當他帶着幾分醉意時,又仿佛蒙上了一層薄霧,讓人越是看不真切,越是想要去探尋。
雁歸端起酒杯,湊在鼻子底下聞了一聞,酒氣醇香,輕抿一小口,酒意清甜。再看楚岚時,發現他家楚将軍已經抓着酒瓶子在倒第二杯了。
陛下失笑道:“大将軍,這江南米酒得細品,才品得出弱水如絲,你這豪飲适合烈酒,是燒刀子的喝法。”
這時楚岚又斟滿了第三杯,捏起來道:“心情好,自然适合豪飲。”說着把自己的杯伸過去在雁歸的酒杯上輕輕一碰,仰頭将之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雁歸已經拎着酒瓶等着他了。
把兩個酒杯滿上,雁歸擡眼看他:“看樣子我家将軍今天和檀王爺相談甚歡啊?”
“是啊,不僅如此,我還多了位表舅。”楚岚笑道,伸手又去端杯。
雁歸聽出了弦外之音,一把捉住楚岚的手腕:“你再說一遍?”
楚岚掙了幾下,沒抽出手來,其實雁歸沒用力,他也同樣沒認真,兩人的手就這麽膩歪在一起,楚岚想了想:“他說……算了,他也沒說什麽,哎你放開我,好好喝酒!”
“他說什麽不重要,你居然學會敷衍我了?別喝了!跟我來!”雁歸握着楚岚的手加了力道,站起身來,拖着他就朝後面的暖閣走,剛走出半步,突然又回身把酒瓶給拎在了手裏。
禦書房內是有一間暖閣的,與皇帝的書案隔着一道厚重的大屏風,供陛下臨時休息之用,裏面床榻寝具及各項用物一應俱全。
楚岚由着他把自己拽進暖閣,待他松開手,自己就在床沿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雁歸:“這麽說,檀……表舅他認下你了?”
“算是吧。”
“真不愧是我家大将軍!”雁歸笑了,彎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問道,“他怎麽同你說的?”
“忘了。”
這睜着眼說瞎話的,說的還挺霸氣。
雁歸挑了挑眉,也沒追問,站起來去拿了兩只酒杯,把其中一個塞進楚岚手裏。
楚岚也沒言語,看着他把兩只酒杯斟滿,心裏一邊腹诽這朝野上下可沒人敢監督皇上有沒有在禦書房喝酒,何必還要多此一舉換個地方?一邊舉起杯就往自己嘴邊送。
“等等!”雁歸又捉住他的手腕。
楚岚:“……”這還讓不讓人消停喝酒了?
雁歸端着自己那杯酒,繞過楚岚捏着酒杯的手,将兩人的胳膊勾在了一起。
“交杯酒,你方才答應過的。”
“我什麽時候答應過?”
“雲舒,你又醉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這也不知道是第幾回了!
楚岚瞪着雁歸,看他笑眯眯地勾着自己的胳膊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這回怎麽不細品了?陛下方才的弱水如絲呢?”楚岚道。
雁歸輕柔地推着他的手,把酒杯碰了碰他的嘴唇,溫聲道:“你喝了這杯酒,我再告訴你。”
楚岚挑挑眉,一擡手也将那杯酒一飲而盡,哪知才剛把喝進嘴裏的酒咽下去,他手裏的酒杯就倏地被人抽走,換成雁歸的嘴唇直接吻了上來。
雁歸吻着他,趁着他身子後傾時就勢把他壓倒在床上。
兩人熱切地擁吻着彼此,良久,楚岚才好不容易掙開唇舌,在雁歸的撩撥下,他只覺酒意上湧,渾身發熱,試圖推拒的手都帶着欲拒還迎的味道,他喘着粗氣:“雁、雁歸……你幹什麽!這大白天的……”
雁歸似乎被楚岚口中的酒氣熏的愈發情動,一口将他的耳垂含進嘴裏,嗓音低啞:“喝了交杯酒,自然就要洞房花燭……白天不是正好麽……看得清楚。”
楚岚被他說得臉紅耳熱,心中暗罵這小混蛋,大白天幹那事兒不僅不臉紅,居然還要看得清楚!真是不知道該罵他兩句什麽才好……
想歸想,也不過才片刻功夫,楚将軍的腦子就已經渾成了一團漿糊,耳鬓厮磨間,被那人扒了衣裳……
情至濃時,水到渠成……
待楚岚的意識自混沌中游離出來,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覺天色竟然已經黯下來了,房中還真的燃起了一對紅燭,燭影搖曳,映出滿室金晖。
他動了動,被褥摩擦着肌膚,觸感清晰,再伸手一摸,自己懷裏還摟着陛下……
“醒了?”雁歸枕着楚岚的胸膛,像只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擡頭看他時,一對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
“嗯。”楚岚渾身乏力再加上被他纏得手腳都僵了,只是咕哝了一聲,又阖上眼睛。
然而吃飽飨足奸計得逞的人哪還有心思管別人累不累,不規矩的爪子又在人家身上繼續作亂,一臉興奮地回味:“雲舒,你今天……怎麽這麽熱情……簡直是……”
“閉嘴!”楚岚吼道,“手拿開!”這一回,借着酒勁兒,他的确是有些克制不住,而且最不能忍的是,自己還并沒醉到不省人事,所以之前種種,歷歷在目,那一幕一幕在他腦子裏糾纏不休,簡直是慘無人道的煎熬!
河東一聲獅吼,陛下果然乖乖閉嘴,話可以不說,可手仍舊沒停,只不過從毛手毛腳不規不距變成了替楚将軍捏胳膊揉腿。
雁歸懂醫術,所觸的部位全是舒筋解乏的穴位,楚岚被他捏得舒服,也就不再吭聲了,尋思阖眸再稍微休息一會兒,一時間又不能立刻就睡着,腦子裏便胡思亂想起來,心說這回這小子怎麽這麽消停?今天不裝可憐也不演小寡婦嬌斥負心漢了?
可惜有些事情就壓根不能放在心裏琢磨,楚岚這邊剛犯迷糊,就聽見他在自己懷裏長嘆一聲,然後就是無比悔恨地小聲道:“朕居然犯了白日宣淫之戒……實在是有違聖人之道啊……”
楚岚這下子算是徹底睡不着了,他眯着眼,視線下移,想不到竟然和盤在自己身上那厮來了個四目相對!
合着這小子一直盯着自己?!想必方才那句話也是說給他聽的了!
雁歸望着楚岚,表情竟有些嚴肅:“雲舒,這回都怪你!你一身酒氣的跑回來撩……也不是,就算你不撩撥我,我一看見你穿便裝就忍不住想……”說着,他又誇張地嘆了口氣,顯得十分苦惱,“雲舒啊,以後你還是穿盔甲吧,晚上回寝宮再脫……唉!算了算了你穿盔甲的樣子更好看,我還是忍不住……”
“陛下,臣如果現在把您踹到床底下是否算沖撞聖駕?”
雁歸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那大将軍可輕一點,朕身子骨弱,萬一摔壞了哪處,到頭來還不是将軍您自己心疼?”
“嘴貧!”楚岚被他逗樂了,伸手在他臉上刮了一下,“陛下既然知道已經有違聖人之道,那還不勤于政務趕緊起來批折子?”
雁歸摸了摸被他彈得麻酥酥的臉頰,笑嘻嘻地賴在他身上不下來,也不說話,就那麽巴巴地盯着他看。
“堂堂九五之尊還像個孩子似的耍賴?”楚岚笑罵道,擡起來的手卻替他理順了揉亂的鬓角,手指一路向後,輕柔地梳攏着他的發絲。
“雲舒。”雁歸也伸手細細撫摸楚岚的臉頰,目光溫柔,“世上怎麽會有你這樣對我這麽好的人呢?生于人世十九載,就只有你寵着我,慣着我,遇到危險時舍命護我……我為什麽不早一點遇見你?還白白錯過了十幾年。”
“又說傻話。”聽見雁歸的話,楚岚頓覺心酸,又想起葉王爺講過的那些曾經發生在雁歸身上的凄慘經歷,禁不住将他揉在懷裏,溫聲道,“往後但凡不違天理綱常,不為害江山社稷之事,我什麽都依你,好不好?”
雁歸沒言語,把臉埋進楚岚頸窩,好半天,他擡頭看着楚岚,緊緊握住他的手:“雲舒,那等到江山太平,天下安穩了,我就将帝王書交還給師父們,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一起游遍千山萬水,去過江湖浪跡,停步是家的日子,好不好?”
“好!”楚岚回握着雁歸的手,指腹輕輕撫過他手背上那道燙疤。
他是将門之後,從出生起就被父親看做是一把鈍刀,父親用了十年的光景冷酷無情地将他打磨成了利刃,也将他生而為人的全部憧憬摧殘殆盡,只剩下了為國捐軀和戰死沙場的執念,他曾經以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只是國之殺器罷了,一個看不見将來的人沒有憧憬,也不能有感情。回應給雁歸的,除了僅有的那一點感情就剩下這具尚且不殘不病的身體,他甚至想過,萬一哪天自己傷殘于戰中,他也無意拖累雁歸,挂印離去就是;可直至今時今日,雁歸的話才讓他明白,原來雁歸理想中的将來是他們兩個人的将來,雁歸想要過的日子裏,也一直都留着他的位置……原來雁歸給他的,不僅僅是情,還有憧憬。
“到那時,咱們就去……嗯,先到處走走看看,選個你最喜歡的地方安家,院子不必太大,但是一定要有個池塘,裏面種滿荷花,再建一座亭子,夏天你在亭子裏乘涼,我去給你做飯,做你喜歡吃的糖酥餅、玫瑰糖餅……對了,還得有個酒窖,存上你喝了還不醉的江南米酒……唔……”
“別說了,都依你!”楚岚伸手捂住雁歸的嘴,阻止他再說下去。
不行!這小子的話已經徹底活了他的心,如今社稷未穩,內患外憂錯綜交織,離江山太平還差着十萬八千裏!現在就心許田園為時尚早,一旦消磨了他的鬥志可怎麽得了!
雁歸仿佛立刻就明白了楚岚的心意,只是在他那只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心裏輕輕親了親,便不再言語,在楚岚懷裏阖上眼,捉住他那只手,習慣性地揉捏着楚岚的手指,一分一寸,仔仔細細地撫摸着每一個骨節,楚岚的手十分修長好看,但掌心卻厚硬有力,指根處的薄繭,他摸過無數遍,而且上了瘾,摸着楚岚的手,他似乎就會特別安心,有楚岚在,曾經那困擾自己多年的夢魇也許久不曾入夢了。
☆、誅魔
淮安王在京城休整了十幾日後,便再一次啓程南下,這一回是奉旨督建,興修水利,安頓災民重返家園。
葉王爺離京時,一國之君自然不便相送,楚岚率親衛将他一路送至京南界處,楚岚下馬,與王爺作別,之後,兩路人馬,一路往南,一隊返北。
葉氏族系龐大,盤根錯節,家族內部消息傳遞速度也極快,效率之高一度超越了朝廷官驿,就在淮安王認下了楚将軍這個“自家人”之後,便交給了他一部分從不為外人所知的,且只有葉家少數人才有權使用的關系網,這對于楚岚而言頗有助益,甚至是如虎添翼。
當日,葉王爺在合意樓與楚岚提過的狄人異動的消息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乾安初年十一月,有數萬狄人精銳越過邊境,朝大都排山倒海而來,沿途竟然未遇任何堵截,沿途郡縣的守備官仿佛商量好了似的,不約而同全都放棄抵抗,任由狄國大軍直逼大都。
靖國公沈玠率軍在大都以東百餘裏将狄國大軍截住,狄人此次确是有備而來,而景軍顯然是倉促應對,老将軍沈玠率領的江州軍和周邊郡縣臨時拼湊起來的守備軍,人數總共還不到三萬,比狄軍人數少了一倍還不止。
敵衆我寡,但老将軍沈玠立馬橫刀,面無懼色,玄甲烏骓,威風凜凜,仿佛一尊黑甲戰神立于兩軍陣前。
此時,狄軍主帥也策馬來到陣前,着一身狼頭鐵甲,手中擎着一根镔鐵棍,兇猛彪悍,無可匹敵。此人名為全裕貞,號稱狄國第一勇士,生得高大魁梧,據說有萬夫不當之勇。
見敵将現身,靖國公朗聲質問道:“狄國為大景附屬國多年,雙方雖常有糾紛,但貴國也算得上恪守主賓之禮,此番突然大舉進犯,所為何事?!”
全裕貞将沈将軍上下打量一番,道:“閣下想必就是沈玠将軍了,我們的公子還常常誇獎您呢!”狄國雖與景國接壤,雙方卻語言不通,兩國百姓之間彼此無法交流,狄國境內也只有少數貴族和商人會講一部分中原官話,卻也是帶着濃濃口音,完全達不到字正腔圓的境界。
沈老将軍冷笑:“老夫不過是一鄉野村夫,承蒙聖上錯愛,同袍擡愛,才在朝中勉強栖于一席虛位,哪裏敢承貴國公子誇贊!老夫實不敢當!今日,貴國罔顧主賓之誼,舉兵入境,行不義之事,那就不要多講閑話,要麽自行退去,要麽從老夫和這兩萬餘人的屍體上踏過去!”
“沈玠将軍不要急躁!我家公子有話要說!”全裕貞撥馬讓路,只見他背後的軍陣此時分列兩側,一個身着青白色錦袍的人策馬緩緩行至陣前。
那人在陣前停步,朝着沈玠不緊不慢道:“沈老,好久不見!”
沈玠一驚:“二皇子?!”
來人正是二皇子景翰。
景翰嘴角翹了翹:“難為沈老還記得本宮。”
沈玠道:“二皇子此時難道不是應該和韓太後安居于陽泉山莊麽?”
“陽泉山莊?”景翰冷笑一聲,“這一回本宮拿了景昭那個陰謀篡位的小人,讓他也嘗嘗被囚禁的滋味兒!”
“休得胡言!”沈玠怒喝,“當今聖上原本就身為大景儲君,被奸人陷害才流落民間,聖上還朝時,更有開元、聖元先祖所賜‘九州帝王書’在手,一統中原也是天命所歸,何來陰謀篡位之說?!你休要一派胡言!”
景翰怒極反笑,啐了一聲:“老匹夫!睜開你那昏花老眼看清楚!本宮手中這是什麽?!”說着,他從懷中拿出兩樣東西,一手一個,舉到了自己胸前。
沈玠果然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是……‘九州帝王書’?!你怎麽也會有!”
景翰嗤笑:“你們這些老糊塗,只聽從景昭一面之詞就被他拿假的帝王書蒙騙過去,拖家帶口地替他賣命!你可知,本宮年幼時便得聖元先祖所賜的半片帝王書,景昭還朝篡位之後,開元先祖親至陽泉,将另外半片交予本宮,本宮此次正是踐行二位先祖囑托,一統中原,捉拿景昭,以振我大景國威!”
沈玠:“你說聖上手中的帝王書不真,可有憑證?!”
“‘九州帝王書’天下絕無第二份!本宮手中是真,景昭手上那對自然就是贗品!難不成,沈老曾經還親驗過真僞?!”
這話果然将沈玠給問的啞口無言,老将軍望着景翰手中那兩塊拼合得嚴絲合縫的墨玉,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景翰一笑:“沈老既已知真相,還不趕快讓開道路,然後随我南下捉拿景昭叛黨!”
沈玠沉默片刻,才開口:“食君之祿,解君之憂,我沈玠半生戎馬,唯獨不知何謂‘讓開’!帝王書真假難辨,但當今聖上拯天下蒼生于水火,可謂是一代明君,今日,老夫便是賭上沈家滿門的性命也要為明君效力!他日即便殃及九族亦不屈不悔!不義之師若敢進犯,就從老夫的屍體上踏過去!”
“好一個不屈不悔!”景翰咬牙切齒,冷笑道,“你執迷不悟,也就等不到他日了!全裕貞!先替本宮送這老不死的上路!”
退在一旁的全裕貞得令,當即就大吼一聲,雙腿一夾馬腹,揮舞镔鐵棍就朝沈玠砸了過來,那碗口粗的實心鐵棍來勢洶洶,挾着勁風直擊沈玠面門,沈玠急忙撥馬,側身險險躲過,那呼嘯而來的勁風刮得老将軍面門生疼。
說時遲那時快,全裕貞緊接着又是一棍砸來,沈玠這回避無可避,雙手擎刀,硬是招架上去,在場衆人只聽“嗵”一聲悶響,那鐵棍生生砸彎了沈老将軍的玄鐵刀杆,跟着砸在了沈老将軍右肩上。
老将軍右側肩甲立時便凹了進去,緊攥着刀柄的右手瞬間脫力,垂了下去。
眼見沈将軍無力招架,景軍陣中閃出一位将軍來,手持長斧大喝一聲:“老将軍且回陣中!讓末将會會這蠻狄!”說着就從沈老将軍身邊策馬而過,掄起長斧朝全裕貞劈砍而去,全裕貞單手擡棍招架,只聽“铛”一聲脆響,火花迸起多高,長斧也跟着被彈起老高,全裕貞借機振臂,将手中镔鐵棍橫着輪了出去,挾着風聲就砸在了那将軍腰間,只聽那将軍悶哼一聲,滾于馬下。
一時之間,景軍将領輪番上陣,全都在狄軍主帥全裕貞手中落敗,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全裕貞一人便擊殺景軍兩員大将,又重傷主帥,副帥二人,狄軍頓時士氣大漲,高聲叫陣。
景翰笑道:“沈玠,看來今日你注定要葬身于此了!”緊接着臉色一變,喝道,“全裕貞!沈老不是口口聲聲讓我們從景軍屍體上踏過去嗎?那我們說到做……”
景翰話音猛地一頓,只見景軍後方有一騎風馳電掣而來,馬上的将軍一身銀甲,手中斜拎着一把烏金長刀,直奔兩軍陣前,他身後,煙塵飛卷,一看就知有大軍随後而至。
“又一個趕着來送死的!全裕貞!送他們一起上路!”景翰咬牙切齒地喝道。
此時,銀甲将軍已經在陣前勒馬,端坐馬背上回身朝沈玠道:“沈公,久違了!”
“楚将軍?!你來了!”
楚岚微微颔首,視線一轉,看着狄軍陣前耀武揚威的景翰,擡手将頭盔的面罩推了上去。
乍一看清楚岚的臉,景翰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上下打量着楚岚,嘲諷道:“看來景昭真是無人可用了!一群老弱病殘還嫌不夠現眼,居然派個小白臉跑來送死?!”
聞言,楚岚并不惱,也不接他的話茬:“你就是二皇子景翰?”
“住口!你是什麽東西?!怎麽敢直呼本宮名諱!”
楚岚一字一句地說道:“聖上仁德,早年為你所害,還朝後不僅沒有取你性命,還将你送至封地靜養,你不僅不感念天恩,還私自出逃,妄圖謀反,是為不仁!你垂涎儲君之位,勾結生母陷害忠良,殘害當今聖上,是為不義!身為皇親,勾結外族叛亂,是為不忠!身為臣子,不僅膽敢直呼今上名諱,還出言不遜,是為不孝!景翰,你這種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人,還有什麽臉面以皇族自居?本将軍稱你一聲二皇子,還是看在景氏宗族的份上,至于你,一個罪臣,連做本将軍刀下亡魂都不配!”
兩軍陣前,楚岚的聲音像是兵刃相擊時那一陣陣金石之聲,冷硬得仿佛跳珠碎玉一般。
景翰氣得渾身打顫,死死抓着帝王書的手握得發白,吼得聲嘶力竭:“你是景昭的什麽人!你又了解他多少?!本宮有帝王書在此!你休得妖言惑衆!景昭這個竊國篡位的小人……”
他話未說完,忽聽一陣勁風自耳邊“嗖”地一聲疾射而過,他倏地住了嘴,強穩住心神,驚見景軍陣前的楚岚左手持弓,右手尚保持着放箭的姿勢,長弓的弓弦還在微微輕顫,他手中的長刀也不知何時挂在了馬上。
“你竟然敢……”景翰怒不可遏,瞪着楚岚,他萬萬沒想到這小白臉居然真敢對他放箭!其實不止是景翰,在場雙方衆人也全都吃了一驚,随後景翰只聽身後“咔嚓”一聲輕響,扭頭去看時,就見自己側後方的旗杆從中間乍然斷裂,半截旗杆卷着金字紋繡的“景”字大旗呼啦啦倒地,跌入塵埃之中!
就在所有人瞠目結舌看着這一幕時,楚岚将長弓朝後一背,話音中陡生寒意:“這一箭權當警示,倘若再敢對聖上不敬,下一箭就是你的腦袋!”
“你究竟是什麽人?!”景翰咆哮道,他堂堂一個皇子竟在衆目睽睽之下受此奇恥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楚岚。”
“很好!臨終報上姓名,下地府也讓你做個明白鬼!全裕貞!你還等什麽!給本宮殺了他!”
景翰話音一落,那狄軍大将策馬就上,輪起镔鐵棍就朝楚岚的天靈蓋砸了下來,楚岚撥馬旋身,将烏金長刀輪了個半圓,挾着風雷之勢往全裕貞腰間橫劈過去,全裕貞來不及轉身,順勢把镔鐵棍往背上一背,緊接着就聽“镗”一聲炸響,他只覺背上一麻,虎口也震得隐隐作痛,他手臂一較力,鐵棍朝天一挑,把楚岚的長刀硬是彈開,然後旋身橫掃,貫滿了力道打算一擊将楚岚掃下馬。
楚岚原本雙手持刀,卻突然換成了單手,沒有硬接全裕貞那橫掃來的一棍,而是右手持刀,将烏金長刀橫着就貼在了鐵棍下面,就在那鐵棍将要掃到自己身邊時,左手猛地一拍刀柄,以右手為支點,整把長刀就像一根撬棍似的直接把呼嘯而來的鐵棍給彈向了全裕貞的腦袋!
眼睜睜看着鐵棍朝自己砸來,情急之下又收不住攻勢,全裕貞只得偏頭側身閃避,眼見自己的武器擦着鼻尖就掠了過去,頓時吓得頭皮發麻,不等他驚魂稍定,楚岚的烏金長刀從天而降,照準他的腦袋就劈了下來,全裕貞一驚,立刻縮頭,雙手持棍招架上去,全裕貞這狄人實在魁梧,比楚岚高大太多,楚岚踩着馬镫站了起來,兩手握刀,全力壓了下去。
全裕貞完全沒料到這看上去單薄的敵将居然能有這麽大的力量,因為方才招架得倉促,他兩臂還是彎曲着的,使不出十分的力氣,卻也不敢懈怠,拼力将鐵棍上舉,暗地裏朝兩條胳膊加力,試圖将楚岚彈開,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