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5)
的雙方軍士全為己方将領捏着一把汗,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這個膠着的戰局,沒人料想得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
全裕貞果然身大力不虧,盡管楚岚站在馬镫上與之較力,卻還是眼看着全裕貞硬生生地将原本壓在他胸口的鐵棍給擡了起來,那鐵棍架着烏金長刀緩緩托舉而上,就在全裕貞将武器舉到鎖骨之上時,楚岚突然将兩腕一擰,烏金長刀突然就橫了過來,貼着棍身就朝全裕貞的脖子削了過去,這突來的變化就在瞬息之間,全裕貞猝不及防,只聽“噗”一聲,長刀飛掠而過,将他那顆碩大的頭顱齊根削了下來,連帶着還有他抓握着棍身的那幾根手指頭。
狄國第一勇士的腦袋砰然落地,還在塵埃之中滾了幾滾,無頭的屍身也從馬背上摔了下去,轟地一聲滾落,一腔飛血,噴濺滿地。
楚岚提着長刀,撥馬轉身,雪亮的盔甲上滴血未沾,仿佛一尊銀甲殺神。
☆、景翰
楚岚将狄國第一勇士斬于馬下,撥馬回身,單手持刀直指二皇子景翰。
景翰惱羞成怒,當即又派出一員狄将出戰,楚岚揮刀就上,未出三招,便将此人一分為二,原本完整的一個人,被斬成上下兩截,跌落于馬下。
“楚岚!你究竟是什麽人?!”景翰眼見着半個時辰不到,已方就折損兩員大将,終于忍無可忍,咆哮着質問。
“替六年前那個十三歲孩子複仇之人!”楚岚長刀一甩,抖落刀刃上的血珠,盯着景翰,一字一句道,“現在滾回你的狄國,還能茍延殘喘幾日,倘若執迷不悟,本将軍殺你一個不少,砍你幾萬不多!”
景翰臉都氣青了,咬牙切齒恨恨地嘶吼道:“楚岚!我們後會有期!他日你若落在本宮手裏,定将你砍成肉泥喂狗!”撂下狠話,景翰扭頭喝道,“撤!給本宮撤!”
“慢着!”楚岚喝道,“除景翰之外!越境叛軍全都給我留下!束手就擒的留一條性命,發配江南修路築堤!膽敢反抗的就地處斬!”
“楚岚!你!”景翰咬牙切齒地咆哮。
楚岚眯着眼看他:“反叛之師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當大景是什麽?聖上仍念同胞舊情,不忍心将你就地誅殺,再敢多說半句廢話,本将軍定讓你身首異處!還不快滾?!”
看着楚岚殺氣騰騰的模樣,景翰居然當真連個屁也不敢再放,就像怕楚岚突然反悔似的,慌裏慌張的撥馬轉身,夾着尾巴就逃,全然棄身後的數萬狄軍于不顧。
景翰這一跑,狄軍頓時陣腳大亂,試圖以死明志的糊塗鬼也當真成了景軍刀下之鬼,數萬狄國大軍一時之間死的降的降,餘下的兵士紛紛丢盔卸甲,盡數被俘。
眼看着景翰趁亂策馬而逃,靖國公忍不住驅馬上前,低聲道:“雲舒!這……你就這麽把人給放了?!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啊!”
“伯父不必擔心,如今景翰可容身之處也僅剩一個狄國而已。”楚岚望着景翰逃離的方向,意味深長地說道,頓了片刻,他轉頭看着沈玠,“伯父傷勢如何?有沒有傷到筋骨?”
突然被問及傷勢,将沈玠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噎回喉嚨裏,他梗了一下,試着活動活動右胳膊,才回答:“幸虧有肩甲護着,沒傷到筋骨,估計也就是點皮肉傷罷了,只可惜我那柄長刀喽!跟了老夫二十幾年的老夥計,就這麽損在那個狄人手裏了!可惜喽!”
楚岚唇角微微上揚,寬慰道:“伯父也不必惋惜,早在西南時我便聽聞大都葉氏的鍛造行工藝精湛,想必将其複原也不是難事,神兵早晚還會配英雄的。”
沈玠一聽,哈哈大笑,大手一拍楚岚的背,道:“果然還是雲舒見多識廣!老夫這就差人将我那老夥計送去淬淬火!你這一路奔襲勞頓,走!随伯父先回大都歇歇腳!”
“大都我暫時不去。”楚岚道,“伯父應當盡快回去查看傷勢,這裏的戰俘也還需伯父費心料理,晚輩偷個閑,率軍繼續北上,跟着景翰去他的老窩看看。”
“原來你……原來你是這麽想的?!”沈玠恍然大悟,剛粗聲大氣地開口,又趕緊壓低了聲音,捏着嗓子問道。
楚岚一笑:“當年企圖謀害聖上的奸人,我豈能容他們在外逍遙,更何況,伯父就不想親眼見識一番景翰手中那對帝王書究竟是真是假麽?”
沈玠:“……”
乾安初年十一月,二皇子景翰率數萬狄人大軍越過邊境,直取景國大都,遭截殺,數萬大軍盡數被俘,景翰獨自逃回狄國;
同月,大景國建安候楚岚率軍攻入狄國,與國君商談交出景翰及韓太後即可撤軍,狄國國君不允;
同月底,景國大軍攻陷狄國都城,将其王族盡數誅殺,于宮中生擒景翰與韓太後,返回景國;
十二月初,建安候楚岚押解景翰母子,率軍回返天都。
……
楚岚返京這天正是冬至當日,他将景翰與韓太後交給燕淮送到應天府關押,自己則趕往祈天壇,此時祭天大典尚未結束,守在最外面的禁衛一見到楚岚,連忙低聲同他打了招呼,楚岚點頭還禮,就在最外圍站住了,等待儀式結束。
帝王祭天,祈願的是來年風調雨順,國運昌泰,自己這一身的殺氣,還是離遠些為妙。
待儀式結束後,國君便起駕離開祈天壇,沿着紅氈鋪就的長階緩緩而下,身後百官随行。雁歸剛一轉身,一眼就看見了守在最外圍的楚岚,沉郁的眼中立即有一簇小火苗“蓬”地燃燒起來,躍動不休;楚岚也遠遠望着盛裝的帝王,眉眼間噙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衆目睽睽之下,兩人雖恪守着君臣之禮,卻沒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彼此眼中那深濃至化不開的情誼。
率百官步下祈天壇時,雁歸故意朝右側移了半步。随後,站在禁衛身邊的楚将軍突然覺得自己的手指被人勾了一下,雖然只是匆匆的一下,卻撥動他的心弦微顫,他臉上一熱,趕緊移開視線;緊接着就見到走在雁歸身後的淮安王朝他微微一笑;然後是秦章,一見楚岚站在這裏,禁衛軍統領身後像是突然冒出一條尾巴來似的,瘋狂搖擺,楚岚唇角一揚,朝他點了點頭。
百官簇擁着皇帝的龍辇,送至東朝門之外,便各自回府去,楚岚則跟在禁衛軍隊伍後面進了宮,一路随着雁歸和淮安王回到禦書房。
剛一進門,楚岚就直接對上了雁歸那恨不得立馬将自己扒個精光檢查一番的視線,他迅速瞟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葉王爺,目光一轉,把某人那露骨的視線給瞪了回去,可一看見他那副委委屈屈的模樣,楚岚又忍不住想笑。
雁歸開口問道:“雲舒,接到你的信,我和表舅都估算着你應該明天才能抵京,沒想到你今日就趕回來,是不是又不眠不休日夜兼程了?”
“行軍隊伍裏帶着那麽兩個人,一來恐遲則生變,二來也是不想讓沿途百姓多加猜忌,所以腳程自然加快了一些,也沒有日夜兼程,每日提前開拔倒是有的。”
葉檀道:“雲舒果然思慮周全,這一回對狄國的處置也頗為妥當,景翰那厮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拿帝王書做文章!你可見過他手裏的那份了?”
楚岚點頭:“見過,遠觀和陛下手上那份極其相似,外人的确難辨真僞,不過這一路上,那東西還是留在景翰身上,我并未試圖去驗證,免得落其口實,陷我們于被動。”
“你考慮得不錯,景翰與韓太後這種人,只要他們想,就沒有什麽事情做不出。”雁歸起身,走到書案前,從隔層中取出裝着帝王書的錦盒遞給葉檀,經過楚岚身邊時,在寬大的袍袖遮掩下,他偷偷握了握楚岚的手。
葉檀打開盒子,把那兩塊墨玉托在掌心裏反複看了一遍,挑挑眉:“真是罕有的料子,而且還是同一塊玉料雕琢出來的,不錯,玉質溫潤,巧奪天工。”
雁歸一愣:“然後呢?這就沒了?”
葉檀小心翼翼地把錦盒合上,擡頭看雁歸,似笑非笑道:“沒了啊,不然陛下還想聽什麽?孰真孰假要比較過才知道,難不成你還指望我這就辨出個真僞來?”
雁歸笑了:“我從未擔心這對是假,不過,一旦相較之下,景翰手中那份也毫無破綻,或同樣是真品呢?”
“京畿戍務你家将軍說了算,你自己問他。”葉檀唇角一揚,直接把球丢給楚岚。
“雲舒,那你說呢?”雁歸問道。
“按律例,私自僞造皇家印信者,斬!”楚岚面不改色道,“更何況,‘九州帝王書’獨一無二,是贗品就絕不可能毫無破綻。”
“說得好!”葉檀笑道,拿上錦盒站起身來,“走吧雲舒,去會會他們!”
“來人!備車馬,擺駕應天府!”雁歸朝門外候命的禁衛吩咐道。
門口候命的秦章立即應聲。
葉檀頓住腳步,扭頭看雁歸:“你去幹什麽?堂堂九五之尊跑到衙門裏見叛黨?給他們臉了!”
楚岚也跟着勸道:“王爺說得沒錯,陛下親自去不合适,還是留在宮裏等消息吧!”
雁歸微微一笑:“這兩位身份不同,我親自去見一面也無可厚非,更何況,他們當初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如今他們虎落平陽,我豈能不去親眼看看機關算盡的人是什麽下場?”
此時秦章一步踏進門來,施禮道:“皇上,車駕已備好。”
雁歸瞥了葉檀一眼,又看了看楚岚:“身為國君,斷沒有怕見臣子的道理!走吧!”說完,先一步跨出門去。
不多時,龍辇在一隊禁衛的簇擁下出了東朝門,一路向東,葉王爺和楚岚騎着馬,一左一右伴駕而行。
應天府位于皇城以東,與皇宮相距不遠,車馬抵達時,遠遠地就望見應天府衙門口齊刷刷地跪了一排人,等着迎接聖駕。
“順天府尹孟廣彬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龍辇剛一止步,便只聽得一片宏頌之聲,山呼萬歲。
☆、真假帝王書
當景翰再一次見到自己這位皇兄時,激憤、妒忌、仇視等種種情緒一股腦地湧了上來,原本還算端正的面容禁不住扭曲起來,他死死地盯着雁歸咬牙切齒道:“皇兄,別來無恙!”
雁歸的視線在應天府公堂上站着那兩人臉上來回掃了一遍,嘴角微微一挑:“韓太後,又見面了。”
相較于景翰的不淡定,韓太後則神情自若,她垂眸斂目,端的是一副睥睨萬物的風度,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哀家與謀朝篡位的反賊無話可說。”
雁歸也不惱,從容地笑道:“究竟誰才是謀朝纂位的反賊稍後自然知曉,朕今日特地前來聽審,卻是為了當面向太後道謝。”
“不必!哀家從未有恩與你!何來道謝之說!”
“若不是太後當年一杯毒酒,朕哪裏能看清善惡真僞呢?若不是那杯毒酒,朕也沒有機會看遍萬裏河山美景,更遇不見此生命定之人,所以,朕的确應該向太後道謝!”雁歸不緊不慢地說道。
這番話,仿佛一字一把冰刀子直戳韓太後心窩,韓太後恨恨地側目,也不辯解。
景翰卻不知所謂,一聽這話立刻跳着腳咆哮:“景昭!你少血口噴人構陷我母後!當年你身患急症,我母後還為你廣募良醫!是你自己福淺命薄,擔不起這江山社稷之責裝死逃出宮去,回頭反倒來誣陷好人!景昭!你今日就算殺了本宮!本宮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做鬼?”雁歸突然笑起來,看着臉紅脖子粗的景翰,滿是憐憫,“景翰,你可真是你母後的好兒子,活着是個糊塗蟲,死了想必也是個糊塗鬼。”說着,視線一轉,他看向韓太後,“你也真是用心良苦,還特意編這麽個故事來糊弄你兒子,怎麽?韓太後,你是打算到死都不把真相告訴他麽?讓他一輩子當你争權奪勢的棋子?”
韓太後一聲不吭,面色卻漸漸地泛起了灰白。
話已至此,饒是景翰再糊塗也聽出了雁歸話裏有話,他轉頭盯着韓太後:“母後?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您是不是對兒臣隐瞞了什麽事情?”
韓太後擡眼,瞪着景翰看了半天,面如死灰:“是!當年哀家确實是想一杯毒酒要了景昭的命,然後宣稱太子患急症而亡,再将你名正言順地扶上儲君之位!可是……哀家錯了!錯在想留他一具全屍,所以才想毒殺他了事!卻沒料到他從小就心機太重,竟然把毒酒混在血裏吐了出來!是哀家錯了!當初就該命令侍衛将他亂刀剁成肉泥!”
“母後!”景翰大叫一聲,渾身打着顫,嘴唇也哆嗦個不停,“您……您怎麽能為了權勢……做……做這種事……”
“你懂什麽!最是無情帝王家!先皇駕崩,繼位的就是景昭!他大權在握時你又該如何自處?!你我都是他殂上之肉!任他宰割!我若不将權勢握在手裏,你我哪還有命活到今天!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韓太後咆哮得面目猙獰,擡手就在景翰臉上恨恨地抽了一耳光,惡狠狠罵道,“你從小資質愚鈍!事事不如景昭!哀家在後宮貴為皇後,卻還有人私底下嘲笑我生了個不成器的兒子!我能有今天,還不都是你害的!”
景翰難以置信地瞪着自己曾經全心信任的母親,忽然覺得面前這個面目扭曲的婦人竟有些不真實,他突然摸出懷裏的那兩個錦囊,死死攥在手裏,舉到韓太後面前,質問道:“那您告訴我,這個帝王書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和景昭手裏的,究竟孰真孰假?!究竟誰才是謀國篡位的逆賊?!”
一見景翰手中那兩個錦囊,韓太後的表情便突然有了變化,她穩了穩心神,說道:“自然你的是真!景昭就是謀國篡位的逆賊!”
“住口!”楚岚被景翰母子這旁若無人的一口一個逆賊激得性起,怒喝一聲,擡手便将背上的烏金長刀抽了出來,在那兩人面前一橫,威吓道,“再對聖上不敬,本将軍就送你們到陰曹地府與狄國王族團聚!”
久經沙場的人身上自有一股掩不住的殺伐戾氣,那是從常年殊死搏殺中煉化而來的異于常人的煞氣;楚岚手中那把烏金長刀,也同樣因飲慣了人血而變得妖邪無比,那刀刃上閃爍着的玄金光芒中,仿佛隐匿着一個無形的嗜血刀魂,看上去就令人毛骨悚然。也就在不久前,景翰曾親眼見過他用這把刀砍下了全裕貞的腦袋,也親眼見他将一個活人劈成兩截,而韓太後,也親眼看見過這個穿着銀盔甲的殺神,提着這把烏金刀削下了自己父兄的頭顱……
盯着橫在眼前的殺器,這兩人果然識時務地閉上了嘴,只要是個人,就有趨吉避兇的本能。此時此刻,相比起手握生殺大權的帝王景昭,眼前這個視奪人性命為砍瓜切菜一般的人更讓他們恐懼,只因乾安帝仁德,十有八九仍舊會留他們一命,可這個人不同,滿身都是殺氣,出手必取人性命,把一個囫囵的活人變成屍體只是眨眼間的事情……
景翰咬了咬牙,擡手将那一對錦袋舉了起來,喝道:“楚岚,你不能殺我!本宮有帝王書在手,你……”
“楚某刀下亡魂無數,殺你一個也不多!何況你這東西是真是假還未可知!無論真僞,在楚某這裏也保不了你母子的命!”
景翰:“……”
生于帝王家,從小就過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子,二皇子這輩子還是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秀才遇到兵”,于是,一時之間大堂上這三人就這麽僵持住了,連坐在公堂側位的乾安帝陛下,也像個旁觀者似的,對在聖駕面前劍拔弩張的楚将軍絲毫無意幹預。
“大将軍稍安。”這時,淮安王不緊不慢地開口,“将軍掌管四境兵權,生殺決斷本王自然不便幹涉,不過二殿下手中的帝王書尚且真僞難辨,還請大将軍容本王分辨一二,屆時孰真孰假,清者自清。”
楚岚聞言,果然将手中兵刃撤下,反手持刀往地上一戳,只聽“铛”一聲脆響,應天府公堂上青磚的地面便多了一處石坑。楚岚轉身,擡眼看着淮安王道:“王爺之命,末将自要遵從,王爺有事請盡管吩咐。”
葉檀微微一笑,看着楚岚提着刀返回了雁歸身邊,才不緊不慢地從自己帶來的錦盒中取出雁歸那一對帝王書,吩咐應天府尹命人備筆墨桌案,然後将視線轉向景翰與韓太後:“現在本王手中的,就是聖上這對‘九州帝王書’,由開元、聖元二位先祖親賜,今日不得已将之請到公堂上來,亵渎聖物實為不敬,不過,既然有人質疑真僞,為證聖上清白,想必二位先祖帝也不會怪罪。”
淮安王話音剛落,便有應天府衙差将一張書案擡到了大堂上來,桌面上已經鋪得了宣紙,備好了筆墨硯臺。
孟廣彬緊走幾步,在淮安王身邊躬下身,恭恭敬敬道:“王爺,筆墨桌案已備好。”
“嗯,就放在……那兒吧!”葉檀下巴一擡,眼神瞟向公堂中間。
“是。”孟府尹連忙指揮屬下将桌案放在了公堂中間,景翰與韓太後面前。
此時大堂上一片安靜,在場衆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淮安王身上,只見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托着雁歸那對墨玉來到桌案前,在衆目睽睽之下提筆蘸墨,将墨汁塗在了其中一塊墨玉的側面,就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他手持墨玉,将滿是墨漬的玉石在帛紙上一滾,白紙上赫然出現一行回字形雕紋,其中“九州合一”四個小篆的字樣清晰可辨。
這一遭,讓在場親手摸過帝王書的另外兩人竟也是同樣的詫異,帝王書的側面,确實有凹凸不平的紋路不假,卻沒想到這其中還內藏乾坤,竟有蠅頭小篆暗藏在紋刻中間!楚岚扭頭看了雁歸一眼,雁歸也看了看他,兩人又将視線轉回葉王爺身上。
這時葉檀将另一塊墨玉拿在手中,蘸着墨在玉身側面刷勻,又在紙上一滾,這一塊雕紋中的字樣則是“開聖昌泰”四字。
“‘開聖昌泰’想必指的就是開元和聖元二位先祖的年號,看來兩位先祖确有将中原合一而治之心,如此看來,聖上手中的‘九州帝王書’是真品無疑了。”葉檀淺淺一笑,将帝王書放回錦盒中,轉身遞給楚岚,“現将先祖所賜聖物交還陛下,還望聖上莫怪臣亵渎之罪。”
楚岚立即上前一步,将錦盒捧在手中,就聽雁歸在自己身後說道:“王爺大智,為朕解疑有功,何來怪罪之說?下面還要煩勞王爺為另一對驗明真僞。”
“臣遵旨。”葉檀一笑,轉身回到桌案前,對景翰說道:“二殿下,麻煩請出您手中的‘帝王書’驗證一二。”
景翰聞言将手中錦袋擱在了桌案上,葉檀看了一眼,卻沒碰:“方才本王的做法二殿下可看清了?為避嫌,本王不便動手,所以就勞煩殿下親自驗證吧。”
聞言,景翰也并不答話,直接抄起筆來,如法炮制,蘸墨塗滿了自己手裏其中一塊墨玉的側面,用力壓在紙面上一滾,果然有一行與上面已經半幹的回字紋幾乎相同的紋路躍然紙上,紋路中也同樣有幾枚蠅頭小篆清晰可辨,甚至比雁歸那對的刻字更多,赫然刻着“乾安初年九月制”和“大都葉氏”字樣。
景翰的臉色頓時一片鐵青,他猛地扭頭,難以置信地瞪着韓太後。
韓太後也臉色大變,擡眼盯着葉王爺,咬牙切齒道:“你……你們葉家……”
葉王爺幹咳一聲:“葉家做的是清白生意,每一件經手物品自然要刻字标示,為的就是日後容易辨認……”話未講完,葉王爺竟是憋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看來……聖上的‘九州帝王書’經世已久,或逾百年,而殿下這對,成于今年……孰真孰僞一看便知,究竟是誰想謀國篡位不言而喻。”
“母後!您竟然騙我!原來您一直都在騙我!”景翰兩眼通紅,嘴唇也打着顫,“兒臣的确處處不如皇兄,可從來都沒想過要與他争權奪位!”他咆哮着,一把抓起桌案上那兩塊墨玉,使盡全力砸在了地上,兩塊玉石幾乎同時落地,“啪”一聲碎成齑粉,“這都是你要的權勢!你要的地位!你為了這些不惜去做傷天害理的事!你就不虧心嗎?!這都是偷來的東西我不要!還給你!全都還給你!”
整個大堂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一齊落在了韓太後身上,只見她面容漸漸扭曲,擡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掴在景翰臉上,尖聲咆哮道:“生了你這麽個不成器的東西!是哀家的不幸!哀家恨你們景氏所有人!早知你如此爛泥糊不上牆,哀家當初就該把你和景昭一起毒死!早知如此,哀家自己奪了大位就不會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景翰吃驚地瞪着韓太後,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突然間碎成了一片一片。然後,他看着這個讓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突然沖向了公堂旁邊的柱子,一頭撞了上去!
眼前的一切仿佛就此定格,那個女人的身體一歪,緩緩地倒了下去,仿佛一尊衣着華麗,了無生氣的舊人偶……
韓太後人一倒地,立即就有衙差趕過去,蹲在韓太後身邊查探了半晌,然後起身對孟廣彬搖頭道:“大人,天靈碎裂,此人已氣絕身亡。”
雁歸淡然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嘆了口氣:“孟卿!”
“臣在!”孟府尹立刻應聲,連忙來到聖駕跟前聽宣,“陛下,韓太後她已經……”。
“朕聽見了。”雁歸說道,“着人将韓太後屍身運回陽泉,以普通妃嫔規格安葬。”
“臣遵旨!”
“至于景……”雁歸才一開口,便聽堂中傳來一陣大笑。
“碎喽!碎喽!都碎喽!”所有人視線齊刷刷地移了過去,只見方才還傻愣愣地杵在公堂中間的二殿下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蹦蹦跳跳,繞着韓太後的屍體和那根柱子快樂地轉圈,一圈又一圈,嘴裏還沒完沒了地重複這句話,“碎喽!都碎喽……”
淮安王蹙眉,說道:“勞煩孟大人差人去請一位太醫過來,看看二殿下這是犯了什麽毛病!”
“是!王爺。”孟廣彬應聲,剛要轉身傳喚屬下,卻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見陛下在他身後說道:“不必看了,無論他是真瘋還是假瘋都沒什麽差別,孟卿,差人将景翰送回陽泉山莊,禁止外出,俸祿減半,着人好生照料。”
孟廣彬道:“臣遵旨!”
“今日之事,命史官如實記載,但知情者嚴禁外傳,違令者以抗旨論處!”雁歸站起身來,最後瞥了景翰一眼,宣道,“回宮!”
“遵旨!”秦章立即應道,快步出門去準備車駕。
少時,聖駕一行自應天府出發,經皇城大街緩緩朝西而行。
冬至,是一年之中最長的夜。
華燈初上,将黑暗冬夜暈染出一片昏黃的黯淡。
一如來時那般,楚岚策馬走在龍駕之右,冬寒撲面,将他一身的盔甲凍得冰涼。可對他而言,這種早已經習慣了的事情不算什麽,他側頭瞧了一眼車內的雁歸,紗簾半透,在夜裏卻看不見車裏的人,只能依稀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端坐在裏面。
在夜色掩蓋下,楚岚策馬靠近,擡胳膊将手搭在了龍辇的車窗上。車內,那只溫暖的手果然立刻覆了上來,楚岚唇角一揚,反手與它交握在一起。
無論何時,我都陪着你……
有些事情,無需開口,彼此都懂。
楚岚這麽想着,車內那只手果然握得更緊了一些。
☆、除夕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快樂~~!!
一年最長夜,一陽初起時。
冬至一過,便是除夕。
這一段時間,京中的一切事務按部就班,倒是十分平靜。朝中最忙的就數淮安王葉檀,他在江南督建,冬至前趕着回京随皇上祭天祈福,待了結了景翰叛亂之後,他又急匆匆地南下去忙自己的事情了。葉王爺十分感慨,感嘆自己過個冬至居然連口熱乎餃子都沒吃上!不過,這一回,楚岚送到江南的那幾萬戰俘可派上了大用場,徹底解決了修築工人手不足的問題,葉王爺知人善用,管理有方,還田建舍,将流落在外的大部分災民都召回家鄉,安置妥當,在除夕之前就将督建事宜給安排得明明白白,以至于淮安王不但能抽出身來回京城過年,還能提前交差。
臘月裏,索瑪姐弟向雁歸辭行,他們要回苗疆籌備苗年百獅會。離京那天,雁歸自然是不便相送,還是他家楚将軍将這對姐弟與先前随他們入京的一衆苗疆武士送往京西,楚岚替他們考慮得十分周到,不僅安排了自己的六名親衛一路護送,還為他們準備了不少京城特産,連同雁歸那份兒,讓他們一起帶回苗疆送給大長老以及其他長輩,聊表敬意。回苗疆的路上會路過颍州,楚岚也沒忘記讓自己的親衛給左琅和文将軍他們捎上一些特産、年貨之類的玩意兒,讓這些駐守邊關無法回京過年的昔日同袍也能多少嘗一嘗家鄉的味道。
阿洛對楚岚隔閡頗深,始終不肯同楚岚講話,楚将軍大人大量,也不與他計較,倒是索瑪,似乎對楚岚揣着別樣的情愫,離別時,她依依不舍,噙着眼淚一步一回頭。楚岚心知肚明,卻也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下馬朝姑娘做了一個長揖,算是将這一頁就此揭過。
除夕之前,乾安帝陛下将自己繼位以來幾件重要事情親筆書信一封,并許多年貨與特産送往昆侖,孝敬初一大師和十五道長,也就是開元先祖與聖元先祖二位師父,楚岚派出了衛戍營副統領燕淮率隊趕赴昆侖。燕統領行事得力,遵照聖上旨意将年禮與書信送往永樂鎮的藥鋪,留書方歸。
雁歸這個皇帝,雖然貴為太子,但早年那一番流落在外的經歷對他日後的生活習慣還是有着不少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中最明顯的就屬用餐習慣,與歷代皇帝講究膳食規制不同,乾安帝從來不搞那些花裏胡哨的排場,每餐都是簡簡單單的幾道菜,葷素搭配,吃飽吃好,禦膳房的大廚們也終于不必過那種日日都泡在煙裏火裏的日子了,反而能在每餐那幾道菜上更加用心;甚至宴請朝臣時,皇帝陛下也讓禦膳房不必再多搞那些五花八門的菜色,而是給這些官員上一桌他們各自的家鄉菜。這些久在京城,位高權重卻又遠離故鄉的大人們居然每一回都能吃個碗盤見底。
乾安初年,雁歸将除夕宮宴定在了正月初一這天。
除夕夜裏,陛下本人則是和楚将軍還有葉王爺涮着小火鍋吃着年夜飯。
其實,楚岚生于天都,地域偏南,即便是冬季氣候也比不上北方大都寒冷,而且從小到大,從沒人關心過他想吃什麽或不想吃什麽,他只有在颍州時,吃過一回左琅弄的火鍋,也只是那一回,就能讓他記一輩子。
那次吃了左姑娘的火鍋,岳北川、文将軍他們吐了三天,楚将軍則在床上躺了三天,頭昏腦漲水米不進,多虧江越人恰巧回颍州,才救下他狗命一條,據江先生講,他們是吃了有毒的菌子才會差點搞出人命來。
身經百戰尚未身死,西南大營好好的幾員大将連同主帥差點被左姑娘一頓火鍋搞得全軍覆沒,當然其中也包括她自己。于是,此後每逢有人提“火鍋”二字,楚将軍都條件反射似的頭暈惡心,也包括這一回,和雁歸在一起之後過的第一個除夕,這熊孩子居然提議吃火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其實楚将軍內心是抗拒的,由內及外,發自肺腑的抗拒,可檀王爺開心,且那狼狽為奸的舅甥二人一拍即合。
晚膳時,漂漂亮亮的琺琅小火鍋就上了桌,五花三層的薄肉片兒、鮮嫩翠綠的蔬菜、還有幾樣楚岚叫不出名字的食材一下鍋,香氣撲鼻,□□的濃湯一翻花兒,雁歸就十分體貼地端着小碗給楚岚撈了幾筷子肉片和蔬菜,擱在他面前,還有陛下親手替楚将軍調好的蘸料也一起放下:“雲舒,北方火鍋這個吃法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先嘗嘗這個蘸料,看需不需要再添點什麽?”
堂堂一國之君竟能将自己照顧的如此周到,而且還是當着長輩的面兒,楚岚就算再不想動筷子也不得不強咬着牙吃上一口。
楚岚提筷子夾起一片蔬菜,在蘸料裏一擱,然後飛快地塞進嘴裏直接吞下肚。
只聽坐在他對面的葉王爺“撲哧”一聲,毫不留情地笑出來:“怎麽了楚将軍?這菜是有毒嗎?來,我嘗嘗!”說着從料碟裏夾了一片蔬菜出來,吹了幾下放進嘴裏細嚼,“嗯!真不錯!香!”葉王爺抄起擱在一邊的公筷,夾了一塊肉片兒遞到楚岚料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