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5)
,葉檀低頭,看見自己兩條胳膊上果然七長八短地戳着好多根銀針,再看那人手邊的針包,頓時明白了,這人看上去疏狂不羁,像個江湖俠客,想不到居然是個醫生!而且,比起那些看上去很像郎中的郎中,反倒是不怎麽像郎中的這位醫好了自己的病。
雖說要取針,但葉檀沒動,其實也是沒力氣動彈,那位先生道了聲“得罪”便徑自托起他的胳膊,不緊不慢地把他身上的針一根根地取了下來。
下完針,他觀望一番葉檀的臉色,問道:“王爺覺得如何?”
“好多了,先生妙手。”葉檀道,“不過,先生可見過這麽嚴重的水土不服之症?”他聲音雖然虛弱,但精神頭卻仍舊很足。
“王爺這是中毒之症,并非水土不服。”先生說的雲淡風輕,一邊說話,一邊慢條斯理地卷着針包。
這話一出口,在場幾人除了葉檀還算淡定,幾名親衛卻驚得差點就把屋頂掀了。
“先生!您是說有人蓄意謀害王爺?”
“我們王爺中了什麽毒?先生您倒是說清楚點啊……”
……
“你們都給我閉嘴!”葉檀擰着眉,視線落在那位先生的臉上,眼神陰恻恻地,“照先生的意思,是有人給本王下毒?”
“說是下毒也不全對,不過,所用的方法和下毒也沒什麽差別。”
這話說的真繞,葉檀昏睡太久,腦子多少有點慢,他思索片刻才開口:“這意思是說,想要謀害我那個人所用的根本就不是毒藥?因為怕被人發現,所以才用了另外一種方法嗎?”
先生點頭:“沒錯,食材或藥性相克。”
“怎麽還有這種方法?!”葉檀的眉心都擰成了死結,食材或藥性相克?!居然還有人用這種辦法害人?!這也太缺德了!
“雖然沒辦法立即斷言是何種食材或藥材導致中毒,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将相克之物添加在了食水中,導致王爺嘔吐不能進食,水藥不進,只需再耗上個三五日,王爺身體必然承受不住,屆時藥石難醫,卻仍舊會被誤認成水土不服之症。”
“這也太陰損了!想不到才剛到湖州,就有人等不及想要本王的命!”葉檀一雙桃花眼危險地眯了起來,回憶起自己離京之後的種種跡象,咬牙切齒道,“看來這鬼地方的貓膩果然不小!不過這些孫子竟然都不嘗試買通一下就急着想要本王的命,也是有意思。”
淮安王這話原本沒人敢接,純屬自說自話罷了。
話音才落,卻聽那位先生悠然道:“可能有人覺得……貪墨來的那點銀子全都用來買通王爺也未必拿得出手吧。”
沒想到一個看病的郎中會突然插上這麽一嘴,葉檀冷不丁被噎了一下,餘光一掃那幾個親衛死命憋笑的蠢樣子,淮安王有點火大,但瞬間就冷靜下來,不動聲色地轉移視線重新打量了一下這位救他一命的先生,心裏慢慢浮出一個念頭來。
這人怕是不簡單,一個跑江湖的大夫,居然能連自己下江南是沖着什麽來的都一清二楚?而且在這中毒的四天之中,連着請了那麽多一看就經驗老道的白毛老郎中都看不出問題來,怎麽他一來就手到病除了?而且還能從中看出那麽多門道?這麽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他身邊真的就只是個巧合嗎?
這時,侍衛葉乙端着一碗熱騰騰的米湯過來:“王爺,先喝點米湯吧,先生方才施針前吩咐屬下給王爺備着的。”
“嗯。”葉檀接過碗,試了試溫度,然後幾口把一小碗稀糊糊的米湯喝了個幹淨,空了好幾天的腸胃立刻覺着舒服了,心裏免不了又加上一分猜測。
好家夥!出手之前就知道讓人先備米湯?他怎麽就知道一定能醫的好?
想到這,葉王爺長眉一挑:“先生手到病除,實在令本王感佩,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先生眉目微斂,微微一笑:“鄙姓江,名千秋。”
江……姓江?還是個大夫?
葉檀一愣,随口問道:“江先生可是湖州本地人?”
“在下不過是一閑雲野鶴,碰巧游歷到此罷了。”
葉檀追問:“那敢問江先生與天都江氏有什麽淵源?”
“正是在下本家。”江先生道。
“想不到竟然能在這裏遇到天都江家的先生,幸會。”葉檀正色道。
天都江氏,天下聞名的大醫之家,世代出名醫聖手的門第。
也難怪人家出手前就胸有成竹,并且一來就連病根在哪都摸得清清楚楚,想不到竟是江氏族人,并且還是江氏本家人,如果不是因緣際會,這樣的大夫,舉着銀票也是請不來的。
“王爺客氣了。”江先生道,而且也不繞彎子,“在下游歷至濱州時,恰逢王爺押糧入城赈濟災民,王爺的所作所為令人感佩,之後江某一路南下,沿路救治災民,碰巧也剛到湖州,便從一位朋友口中聽說王爺也到了湖州,并且貴體抱恙,細問之下,才發覺事有蹊跷,貴屬前往朋友藥堂求醫時,江某便毛遂自薦來到府上。”
濱州?!葉檀猛然記起,在濱州時就始終覺得有雙眼睛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原來還真的不是錯覺!
“這麽說……那時在濱州草廬裏救治傷患的醫者就是江先生?”
“正是在下。”江先生起身,已有去意,“王爺四日不進水米,脾胃尚虛,這幾日飲食要多加留意,平時也要以靜養為主,殘存于體內的毒素我以銀針刺穴壓制,已無大礙,過些時日自會不藥而愈,江某告辭了。”說着朝葉檀拱了拱手,江先生就準備離開。
“先生留步。”葉檀被侍衛攙扶着披衣下床,臉色雖十分蒼白,渾身虛軟無力,但那對桃花眼卻仍舊神采奕奕,“不知先生在哪裏落腳?”
江先生答道:“在下江湖浪跡,停步是家。向來都是來即來,去即去,居無定所。”
江湖浪跡,停步是家……葉檀的心突然間被什麽東西觸動了。
‘……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反倒不如外面的萬千世界來的精彩。表舅,那些江湖浪跡,停步是家的日子,遠比做個高高在上的浮華傀儡要踏實的多……’
……
曾幾何時,有人對自己說過同樣的一句話,說這話時,那人眼中有華光閃耀,可如今,他卻不得不身為“高高在上的浮華傀儡”,做着身不由己的苦惱事,家國重任的磨砺,使他眼中那一瞬的光芒只定格在了旁人的記憶中。
江先生只道了聲“後會有期”,也不等葉檀開口,便徑自去了。
他以為此事到這裏便告一段落了,從淮安王的宅子裏出來,見天已經過午了,江先生也不急着回朋友的藥堂,而是先晃去湖州最大的得月樓吃了個晌飯,之後又一步三晃地信步閑游,把湖州城逛了個遍,直到快晚飯時,才提着在得月樓買的酒菜回藥堂找朋友喝酒。
剛一轉過巷子口,江先生就看見藥堂門口杵着一個人,沒看清面目,但看樣子像是在等人,而且好像還等了很久。
江先生初來湖州,也沒什麽故人親友,心裏便沒覺得別人會是在等自己,于是頗不以為意地晃了過去。
誰知那人一見他,眼睛立刻就是一亮,連忙朝他迎過來,施禮道:“見過江先生,葉丙已經在這裏恭候先生多時了。”
“原來是葉公子?”江先生方才看清這人,這不是淮安王的侍衛麽?“你家王爺有事找我?”
“正是。”葉丙說着從懷裏取出一個寶藍緞面錦袋,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這是我家王爺命在下送來給江先生的謝禮。”
見江先生騰不出手來,葉丙十分有眼力見兒的伸手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幫他提着。
那錦袋沉甸甸的墜手,也不知裏面裝的是什麽。
江先生打開錦袋,拿出裏面一枚巴掌大的圓牌子,黃澄澄金燦燦,一看就是純金打造的,正面以篆書陽刻着“乾升令”三字,反面刻了兩行小一些的字“大都葉錦廷”和“現銀伍仟両”這樣的文字,金牌子周圍還錾刻着回字紋,十分漂亮精美。
“葉王爺這是何意?”盡管這東西看上去既講究且價值不菲,江先生還是有些不明所以。
“回江先生話,王爺說江先生行走江湖,懸壺濟世,總有用得着它的地方。”葉丙解釋道,“憑此令可到各地升和錢莊提取現銀,以每日五千兩為限,以五年為期,屆時先生将之留在升和錢莊任意分號即可,乾升令全天下僅有五枚,還望先生妥善保管。”
“這謝禮着實有些重了。”江先生看了看手中的金令牌,笑道,“也罷,在下也總不好拂了王爺的意,那就暫且恭敬不如從命,日後再見面時自當歸還。”
葉丙施禮:“謝先生體恤。”
“好說。”看着令牌上“大都葉錦廷”這幾個字,随口問道,“這上面寫的葉錦廷,是葉王爺麽?”
“錦廷正是我家王爺表字。”
江先生點頭,把令牌收回錦袋,揣進懷中,從葉丙手中取回自己的東西。
“天色不早了,葉丙告退。”
“好,葉公子慢走不送。”
江先生在藥堂門口站了一會兒,看着葉丙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處,才閑閑地晃進藥堂去。
☆、阿洛
楚岚背上那些被竹鞭抽出來的傷口,讓他這個自诩皮糙肉厚的人足足養了半個月才封口。傷在背後,他後腦勺又沒長眼睛看着上藥,而且這種家醜也沒什麽外揚的必要,沒人幫他上藥,他幹脆就自己拿繃帶草草一纏,挺着就算了,反正這點皮肉傷也要不了命。
自那日之後,楚岚便再沒同雁歸私下見過面,雖然每天會在朝會時見到彼此,但兩人的目光卻再沒有交集過。
日子也就如此按部就班地過着了。
就這樣吧!楚岚心想,原本就是無解的事情,想那麽多也沒任何用處,反倒是徒增困擾,他每天都告訴自己,就當做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而雁歸……每日為了政務忙得腳打後腦勺,這才半個月,人就瘦了一圈,他顯然也沒有精力去琢磨那些個兒女情長,雞零狗碎的事,相信只要時間久了,他也就能放下了吧?
又過了兩日,這天楚岚剛從練武場的擂臺上下來,滿臉的汗珠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前陣子背上有傷,弄得他成天跟個小媳婦兒似的窩在一邊看着別人過招,看得他心癢手也癢,好不容易捱到傷口愈合,楚将軍迫不及待地拎刀殺進戰局,果不其然出手就拿了個三連勝!這種感覺,那真不是一般的爽!
“我說你們幾個!別苦着臉了啊!勝敗乃兵家常事,可以輸但絕不能慫!”楚岚将長刀往地上一掼,席地而坐,在人堆裏也跟個老兵痞子似的,沖那些打輸了的将士指手畫腳,“每人去提兩桶水,繞着營地跑三十圈!水灑了一半以上的,晚上就別吃飯了!還愣着幹嘛!快去!”
“是!”十多個人齊聲一吼,撒丫子就去搶水桶,打滿水之後拎起來再跑,一副副滑稽的模樣逗得別人笑得前仰後合。
偌大一座軍營之中,連只母耗子都見不着,一群糙老爺們兒成天紮堆在一起,精力過剩無處發洩,要麽打,要麽鬥,簡單粗暴,日日如此,也翻新不出什麽別的花樣來了,可這麽一群人還偏偏就興致勃勃,玩得樂此不疲。
“啓禀将軍!”營中的傳令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将軍,咱們西面關口截住了一隊苗疆人,他們說要進京城尋人,沒您的命令,燕将軍不敢擅自放人進城,特地遣屬下來請将令。”
楚岚立刻斂起笑容,起身問道:“什麽樣的苗疆人?來了多少?”
“回将軍,領頭的是一男一女,還帶着十二名苗疆武士,那些武士各個都帶着武器。”
“走!去看看!”
“是!”
不多時,楚岚率領一隊人馬抵達了京西隘口,遠遠地就望見了滞留在關卡處的一行人。
“屬下見過将軍!”副将燕淮一見楚岚,立即迎上來施禮。
楚岚點頭還禮:“我聽說他們要來京城尋人?找誰?問過沒有?”
“問過了,但是那對姐弟有點聽不懂咱們的話,就一直說要找阿雁。”
一聽這名字,楚岚心中一抖,擡眼仔細看時,立刻辨認出來,站在幾名武士中間的正是索瑪和阿洛姐弟倆。
此時索瑪也認出了楚岚,趕緊朝他揮手,開心地喊道:“楚将軍!”
“索瑪姑娘?蠱師閣下?”見到他們,楚岚也放下了戒備,下馬走過去,“你們怎麽來京城了?”
索瑪:“阿雁傳信給我們,說他沒事,那時候只是受了傷,現在傷養好了,在京城當了皇帝,我們就急着趕來看他了,喏,還有阿雁的小馬,一直在我家裏照顧着,這一趟把它也給阿雁送回來了。”
楚岚順着索瑪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到了在颍州時,雁歸騎着的那匹馬,還有馬背上坐着不下來的,自從見着他就悶悶不樂的阿洛。
“蠱師閣下,好久不見。”楚将軍自然不會跟個孩子一般見識,朝他拱了拱手招呼道。
阿洛也不高興看他,只勉勉強強地咕哝了一句,:“楚将軍好。”
燕淮湊了過來:“将軍?這……”
楚岚:“沒事,這幾位是我的故友,在西南時幫過我們不少忙。”
“哦!既然将軍認識,那就開閘放行!”
閘口打開,楚岚對索瑪道:“陛下可能還不知幾位已經抵達京城,稍後姑娘先随我回衛戍營候旨,待我入宮禀明陛下,再護送姑娘和蠱師閣下進宮面聖可好?”
“什麽是候旨?”索瑪一頭霧水地看着楚岚,“楚将軍,你要進宮做什麽?”
楚岚低頭思索片刻,才解釋道:“阿雁……還不知道你們來京城,所以索瑪姑娘和蠱師閣下先到我的營地稍作休整,我去告訴阿雁,因為阿雁他很忙,等他忙完我送大家去見他……好嗎?”
這次索瑪聽懂了,趕緊點頭:“那就辛苦楚将軍了!”
“我不去!”阿洛道,“我已經告訴阿雁了,我就在這兒等阿雁來接我!”
楚岚一愣:“你告訴他了?”他明明人就在眼前,難道還有隔空傳信的本事?
阿洛顯然不想和楚岚講話,轉過臉去不看他,也不回答。
“楚将軍,阿洛他是用信蛇給阿雁傳信的。”索瑪不安地攪着衣襟,望着楚岚,眼神中滿是歉意,“對不起,阿洛他……”
“沒事,既然蠱師閣下已經傳信過去,我也不必多此一舉進宮一趟了。”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才過,果然有一隊人馬遠遠地朝着關口來了,走在前面的正是內宮禁衛軍統領秦章。
秦章下馬,朝楚岚施禮:“拜見将軍!屬下奉皇上口谕來此迎接苗疆貴客入宮,請将軍放行!”
楚岚道:“那是自然,有勞秦統領了。”
“屬下告辭!”
索瑪望着楚岚:“楚将軍,那我們走了。”
楚岚點頭:“索瑪姑娘、蠱師閣下慢走。”
……
入夜,楚岚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索性不睡了,翻身爬起來掀開門簾走出大帳。
“呃?将軍?這麽晚了您還沒睡啊?”值守的兩名親衛本來在小聲聊天解悶,一見楚岚立刻站得筆直。
“裏面太悶,睡不着出來吹吹風。”楚岚在門邊找了個石頭坐下,仰望着黯藍的夜空,長籲一口氣,“月亮可真圓哪……這是快過中秋了麽?”
“是啊将軍!後天就是仲秋節了。”兩名親衛也仰着頭和楚岚一起看月亮。
楚岚道:“坐吧,不用這麽拘謹,陪我聊會兒。”
得了将軍的允準,兩個小夥子樂颠颠地各找了一塊石頭也坐下了。
“你們家在哪裏?從軍多久了?”楚岚随口和他們拉起了家常。
“回将軍的話,俺叫丁武,老家就在颍州,從軍……快五年了,從入伍就一直跟着将軍您!”個子高點的小夥子快人快語,搶先回答。
楚岚:“颍州啊,那你現在離家豈不是很遠了?家裏還有什麽人?”
“屬下家中父母健在,還有個姐姐,前年已經出閣了,前幾天家裏捎信來,說俺姐今年又給俺添了個大外甥,白白胖胖的,可惹人疼了。”
楚岚跟着笑起來:“高堂尚在,姐弟和睦,多好的日子啊!怎麽舍得讓你跑來當兵吃這份苦?”
丁武撓頭憨笑:“俺、俺娘說了,楚将軍可是個大英雄,跟着楚将軍以後就能出人頭地,光宗耀祖!”
“光是這句大英雄我就擔不起,怕是要讓老人家失望了。”楚岚的笑容漸漸凝固在臉上。
丁武趕緊搖頭:“将軍您說哪裏話?俺跟着将軍一點都不後悔!”
楚岚笑笑,轉頭望着另外那個小夥子:“你呢?叫什麽名字?”
那孩子年紀顯然比丁武小,見着大将軍問自己話,有些怯怯地回答:“回、回将軍,我叫程康,湖州人。”
楚岚皺眉:“今年水患,湖州災情最為嚴重,你家人如何了?”
一聽這話,程康眼圈紅了:“家裏的兩間房子沖毀了,我哥帶着爺爺、我娘還有嫂子往北逃難,路上鬧饑荒,我娘病死在了半路上,他們跟着難民逃到了濱州,濱州也沒糧食吃,城裏城外的草根樹皮都被人吃光了,金州的葉将軍送的糧食就在城外,城裏的守軍不肯開城門,我哥和一些年輕人跟他們理論,被他們活活打死……沒糧沒吃喝,嫂子沒有奶水,才不到一歲的小侄子也活活餓死了……一家五口逃難,只剩爺爺和嫂子,一直等到了葉将軍打進濱州,放糧救災民,他們才沒餓死,可是我哥死了,孩子也沒了,嫂子就發了瘋,也不知道爺爺那麽大年紀還能照顧她多久了……”
程康這一番話像一盆兜頭而來的冰水,把在場的另外兩人從頭到腳澆得透心涼,三人之間頓時冷場,沉默了半晌,還是楚岚先開了口:“想不到我自己身邊也有被水患害到家破人亡的兄弟,是我疏忽了,我的确應該為你們做些什麽,辦法我去想。”
“屬下多謝楚将軍!”程康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人也直接跪在楚岚面前,“程康替家人謝将軍恩德!”
“不必如此,快起來。”楚岚把人攙起來,自己坐回石頭上,陷入沉默。
秋意寒涼,夜風拂得樹葉沙沙作響。
楚岚衣衫單薄,坐在冷風中。
“将軍,起風了,您回帳裏去吧,別在外面着涼。”
楚岚笑容寡淡:“你們如果知道我從小過的是什麽日子,就不會這麽說了。”
“啊?那将軍您……”
“寒冬臘月裏,穿着單衣在院子裏練功,稍有行差踏錯就是兜頭一盆涼水……那樣的日子,你們能想象嗎?”
“啊?”兩名親衛全都張大嘴巴,面面相觑。
楚将軍能活到現在,看來還真是個奇跡……
楚岚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扥了扥衣角,道:“快四更了,我去睡會兒,你們也快換崗了吧?”
“是!将軍!”
楚岚點點頭,進帳去了。
☆、別院
這日早朝時,楚岚照例全副武裝,立于金銮殿外。
一起值守的秦章無意間擡頭瞥了他一眼:嚯!好大兩只熊貓眼!
再看時,就見楚岚的眼神飛刀似的朝他剜過來:看什麽看!就你眼賊?!
秦章剛想以眼還眼,就聽見陛下的聲音傳來。
“這幾日,朕在城南別院暫住,各部上的折子都送到別院書房去。”金殿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子言道,“諸位愛卿,有事上奏,無事就退朝吧。”
“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看着雁歸袍袖滾滾地步下金階,足下生風,下朝走人。楚岚的視線轉向秦章:“皇上怎麽去別院住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都不知道!”
“屬下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向将軍您報備麽?”秦章尴尬地摸摸鼻子,“皇上昨天把來京城那對苗疆姐弟安置在城南別院,他從禦書房批完折子直接過去的,晚膳也是送到別院用的,晚間實在耽擱得太晚,皇上就幹脆在別院住下了,臨時傳的口谕,我這邊忙着調派人手過去,就想着今早再報給将軍。”
楚岚:“方才聽皇上的意思,這陣子都要住在別院了?”
“是的吧!”秦章瞄了一眼周圍無人,湊過來極小聲地,“我瞅着皇上和那姐弟倆特別親,就像一家人似的!将軍,您說皇上是不是有意納娶那位苗疆姑娘啊?”
“閉嘴!妄測聖意,你不想要腦袋了?”楚岚瞪他一眼,“有功夫在這胡說八道,還不趕緊去別院值守!”
他不得不承認,聽見這句話時,自己心裏突然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陣酸。
“是!将軍!”秦章挨了訓,趕緊撒丫子跑路,誰知剛竄出去沒幾步又折回來了,“将軍!明晚皇上的中秋宴也擺在別院,禁宮這邊兒的布防是您親自安排的,自然百無一漏,但是別院的布防是屬下設置的,明兒還求将軍您看看哪裏還有錯漏之處,不然屬下心裏是真沒底啊。”
“行了,明天散朝我就跟你過去。”
“好嘞!謝謝将軍!”秦章咧着嘴,樂颠颠地跑開了。
楚岚在原地看着已經空無一人的大殿好一會兒,動身出宮朝衛戍營相反的方向去了。
等他回到衛戍營時,已經晌午了。這一頭午,楚将軍在兵部和戶部好一通刷臉,甚至把自己壓箱底的建安候身份都翻出來貼在腦門兒上了,才終于算是敲定了一系列優待軍屬的辦法,或者說還只是個草稿,得等兵部上折子請皇上批複。
“将軍,您回來了!”營門外值守的斥候一見楚岚,趕忙迎上去替将軍牽馬。
“嗯。”楚岚在營門前下馬,習慣性地問道,“我不在營裏有什麽事嗎?”
“唔……将軍,您府上來人了,說是楚老請您明晚回家過中秋,您不在營裏,那小厮就一直候着呢。”
楚岚沒吭聲,朝營中看了一眼,果然看見自己府上的家仆也正翹首往大營門口直望。
“哎喲!将軍!您可算回來了!”一見楚岚,那人急忙迎了上來,“小的奉老爺之命來營裏尋将軍,老爺邀您明晚回府過節哪!”
這是誰啊?楚岚皺眉打量一番,覺得這個比穿着铠甲的自己都恨不得大上三圈的人看上去有點眼熟,細看之下,嚯!這不就是當年那個愣小子三福麽?
當年這混小子仗着自己人高馬大,還欺負過雁歸……倘若他知道當年動手打過的那個啞巴孩子正是當今聖上,不知又會作何感想呢?
“将軍!那您明兒……”
楚岚面無表情:“本将軍軍務繁忙,沒空回府,明日自會派人送賀禮回去孝敬他老人家,你回去禀告楚老爺吧。”
“哦!是,将軍。”
楚岚瞥了那小子愣頭愣腦的模樣,沒好氣地說道:“往後沒什麽要緊事別跑營裏來找我!快走吧!”
“哦哦!是!”三福趕緊答應一聲,轉身跑了。
“來人。”
“屬下在。”
“過午去合意樓訂十斤狀元紅,再随便選幾樣點心、鹵味,讓掌櫃明天派人送到楚府去,回頭讓軍需官拿我的月饷去結賬。”
“是!将軍!”
打發走了家仆,安排妥了自家的瑣碎事務,楚岚随便吃了幾口飯,又提着刀跑去演武場,一混就是一下午。
楚将軍與其他去演武場的人心态截然不同,大多數人想的是今天要怎麽打贏別人,而他考慮的卻是今天贏了之後該怎麽收拾別人。
玄策營的将士大多是當年随楚将軍馳援西北解梧州守軍之困,敢和戎虜那些紅毛子軍硬碰硬的原班人馬,個個骁勇善戰,可謂是西南守軍中的精英。
因而,玄策營裏沒有孬兵。
但楚岚從小就在軍營裏長大,早就是老兵油子一個了,雖然身板并不比別人厚實,甚至看上去還稍顯單薄,但他慣用長刀,這種武器使起來既狠厲又霸氣,而老兵油子本人出手又刁又滑,他帶過的兵裏面,從來就沒人能在他手上占着什麽便宜,除了已故的岳北川。岳北川同樣慣使長刀,又長得人高馬大,一身的蠻力,連刀身都比楚岚那把烏金長刀寬上那麽一掌,據說唯一差點打贏楚岚的那次,靠得也是蠻力,那回也是楚将軍不信邪,作死地硬去接下岳北川那一刀,結果被砸了個趔趄,連武器都差一點脫手。
于是乎,岳北川沒了以後,楚岚在演武場上那更是回回連勝,所向披靡,收拾起那些打輸了的倒黴蛋兒也更是随心所欲,毫無人性。
一群血氣方剛的漢子,在午後秋陽下,揮汗如雨、大呼小叫地你來我往,鬥得眼花缭亂,不可開交,讓看的人都覺着內心暢快不已,尤其楚岚,連番上場,把把得勝,武器交擊的金鳴之聲,喚醒了男人與生俱來的野蠻征服欲,行雲流水的招式之間,更是看得人目不暇接,恨不能拍手叫好。
事實上,擂臺底下的人也這麽做了。
可有人卻沒辦法混跡其中,跟別人一樣跳着腳扯着脖子拍手叫好。
營地後面的山腰上,有一處天然的石臺,光滑平整,隐在一面蔓草叢生的石壁後面,站在石臺上,剛好能清楚觀望演武場擂臺的狀況,眼力好些的,連營中衆人的五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位置,楚将軍原本是設了暗哨和明哨的,可眼下站在這兒的人,只說了一句“不準聲張”,無論明的暗的,哨兵便全都乖乖閉嘴,還真就不敢聲張,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
“陛下,眼瞅着快掌燈了,該回宮了。”內侍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乾安帝負手而立,遠遠望着場中手提烏金長刀的人,目不轉睛,仿佛着迷了似的。
這才是楚岚真正的樣子!熾如烈火,宛如驕陽,這才是他心目中的那個楚雲舒啊!
正在此時,只見楚岚一個閃身避開對手迎面而來的刀鋒,回手磕飛對方的武器,再一個旋身,用腳尖直接把掉落在地的刀給點飛出去。
又勝一局!
大贏家楚岚潇灑地跳下擂臺,把長刀往地上一掼,活動着手腕:“今天打輸那幾個!給我出列!唉說你呢!丁二!往你哥背後躲什麽呢?給我出來!慫!”楚岚笑罵道,“今天還是老規矩!每人兩桶水!繞營地跑三十圈!開飯前跑不完的就別回來吃飯了!外面野地裏的草根樹皮管飽!桶裏的水灑了一半以上的回來打滿再重新跑!最後回來的三個,晚飯後自己去夥房報道,全營的飯碗都歸你們洗!好了!出發!”
一群打輸了的倒黴蛋兒又嘻嘻哈哈地沖過去瘋搶水桶,也不知是誰撞倒了旁邊的人,後面狂奔而來的剎不住腳,稀裏嘩啦摔了一地的四腳朝天,把這邊一群看熱鬧的笑得人仰馬翻。
“哎喲您看哪陛下,成天瞅着這幫當兵的板着臉不茍言笑的,想不到這軍營裏還有這麽熱鬧的時候哪!”內侍官也跟着笑,一眼瞅見了皇上臉上的笑容,膽子就更大了,“這楚将軍乍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像個文弱書生,不穿盔甲的時候跟個文官似的,沒想到動起手來這麽厲害啊!”
“他可不文弱。”雁歸目不轉睛地看着山下,笑道,“一個年未及冠就手掌西南兵權,把胡人揍到向虞國稱臣的人,他能文弱到哪兒去?”
“說起來,還是陛下慧眼獨具,調楚将軍掌管衛戍營,每天早朝上,看他往殿門前那麽一站,不光讓人心裏落底,還賞心悅目哪!”
“是啊,的确是挺‘賞心悅目’的。”看着楚岚帶着一衆人朝營帳走去的背影,雁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行了,時候不早了,回宮吧。”
“遵旨。”
送走了這位光明正大偷窺的爺,值守的哨兵長出一口氣,抹了一把腦門上的冷汗,心裏叫苦:皇上這到底是鬧哪樣?隔三差五就跑來一趟,一站就是兩個時辰,這誰能遭得住哇……
……
誰知次日早朝上,皇帝陛下就指桑罵槐,隔山打牛地沖楚将軍發了一通火。
其導火索就是昨日楚岚跑到兵部蘑菇了一上午鼓搗出來的那份奏折。
朝會上,兵部裴侍郎将那份奏折面呈給了皇上。
雁歸浏覽速度極快,翻開奏折片刻功夫便回複道:“裴卿折子上所列舉此類做法倒是可行,近來多地受災,也的确是該酌情考慮優待軍屬事宜了,裴卿,你這個折子進的是時候。”
“謝皇上謬贊。”
“散朝後,戶部把裴侍郎這折子拿回去,着人詳細研讨一番,根據國庫及地方府郡現況,看看哪些法子可行,哪些還需修正,盡快給朕提個章程出來。”
“遵旨。”
雁歸轉手把奏折遞給了內侍,由他去處理善後:“裴卿。”
“臣在。”
“優待軍屬,這個想法不錯,是誰提出來的?”
裴典剛得了誇贊,又突然被這麽問,心裏免不了打鼓,但還是實話實說了:“回皇上,是建安侯,侯爺久在軍營,體恤營中将士家中老小疾苦,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