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4)
,親眼看着他進殿更衣才放下心來,率衆親衛退出宮門之外。
此時天将四更,朝會也快開始了。
身為衛戍營統領,若非皇帝特意宣召,楚岚平常也不必參與上朝議事,只需在朝會時負責宮中戍衛即可。
楚岚披挂齊整,背負烏金長刀,一身銀盔銀甲似雪鎏霜,立于金殿之外,威武英氣,凜然肅殺。
他遠遠望着金階至高處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突然間恍惚了心神,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晚睡在自己身側那個柔軟的雁歸,再看眼前這個龍威燕颔的九五之尊,楚岚竟感到一瞬的迷茫,一時之間竟不搞不清楚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朕前幾日調閱了國庫賬目,前朝撥往江南修堤築壩的白銀每年都有幾十萬兩,可銀子流出去,沿河堤壩卻絲毫不見添磚加瓦,朕雖對修橋造壩這等土木工事不甚了解,但幾十萬銀子總不至于連塊磚都買不下來吧?蔣大人?工部的磚石那麽貴嗎?”
乾安帝的聲音在金殿裏震蕩着,幾許回音繞梁不絕,工部侍郎戰戰兢兢地出列,躬身拱手道:“啓、啓禀皇上,每年撥往江南的修築銀都是由工部支派營造司,由營造司撥給各州郡地方官府,再由地方官府着人修建的,至于、至于修建情況,臣、臣……”
“去年,朝廷向湖州撥發修築銀十二萬兩、臨安八萬兩,僅此兩地就撥出二十萬兩,可是朕卻得知這兩地的河堤都是聖祖帝在位時修建的,迄今已逾百年,至今未添一磚一石!僅去年撥發的二十萬兩白銀,就算全埋在土裏也能擋三尺洪峰了吧!”
聞言,工部侍郎噗通一聲跪下:“微臣督辦不力,求皇上治罪!”
“督辦不力,這只是其一。”雁歸冷笑,“不知蔣大人在家鄉置辦的百頃莊院、亭臺水榭又耗資幾何?其中又用了多少江南的磚瓦呢?”
“皇上!臣的莊院乃是祖宅翻修而來,至于……至于其他資用,全是臣的祖産啊!請皇上明鑒!”
雁歸:“吏部、戶部何在?”
“臣在。”
“朕前幾日偶感風寒,不便多言,工部蔣大人入仕之前家世如何,請兩位愛卿給諸位大人說說吧,吏部先講。”
吏部侍郎奏道:“啓禀皇上,工部侍郎蔣文山乃前朝隆裕九年致仕,時年二十八歲,自科舉入仕,并未曾有人舉薦,請皇上明鑒。”
雁歸視線一轉,看着戶部侍郎。
“啓禀皇上,蔣文山系家中獨子,四歲喪考,與寡母相依為命,寄居其母兄長家中,其母替人洗衣縫補,其兄長靠織席販履為生,并無田産,請陛下明鑒。”
“工部侍郎,你還有什麽話說?”
蔣侍郎此時已經是汗如雨下,兩股戰戰,渾身篩糠:“皇、皇上……微臣知罪……求皇上念在微臣、微臣年幼家貧……才不得已以職權之便謀取錢財,求皇上念微臣只為求財,從未害命的份兒上!求皇上開恩!求皇上開恩哪!”
“從未害命?”雁歸居高臨下地盯着磕頭如搗蒜似的人,眼神陰鸷,“只因你一念之貪,那些遭洪水吞沒家園,舉家背井離鄉的百姓,賣兒鬻女的慘狀你見過沒有?朕見過!朕一路南下,目之所及處一路餓殍,到處都是病餓而亡的百姓屍首!你還敢說從未害人?!”雁歸怒喝,“大理寺卿!”
“臣在!”
“将工部侍郎蔣文山革去官職,依法查辦!家産全部抄沒移送湖州府,家眷妻小貶為庶人,打回原籍,蔣氏族中子弟三代之內不準再登科入仕!”
“皇上饒命!皇上開恩啊!微臣還有高堂尚在!求皇上法外開恩!”
雁歸:“刑部何在?”
“臣在!”
“着人查明蔣文山是否還有高堂在世,倘若老母尚在,就暫且留他一條性命,待其高堂百年之後立即将其法辦,嚴懲不貸!其他事宜由大理寺查辦,此事由你刑部督辦!”
“臣遵旨!”
楚岚安靜地肅立于金殿外,仰望着朝堂之上殺伐決斷的君主,心中一時五味雜陳,從江越人口中,他聽過的事情不少,但始終覺得那只是乾安皇帝的所作所為,而且總覺得那不過是一個與他并不相熟的陌生人罷了。直到今時今日,他才真正親眼所見,第一次看見身為帝王的雁歸是如何的決絕。
蔣文山滿面涕泗橫流,被剝去官服拖出大殿,經過楚岚身旁時還在聲嘶力竭地高呼:“謝主隆恩!謝聖上開恩……”
朝堂之上,君臣議事仍在繼續。
“眼下江南水災不除,江淮百姓便無法返鄉,雖然朕已下旨調撥錢糧赈濟受災百姓,但并非長久之計,各位愛卿誰願替朕前往江南整治水患,安置百姓?”
殿內頓時沉寂下來,間或有人低聲竊竊私語。
“陛下,臣請往江南,替陛下分憂,以期可解萬千百姓之苦。”
站在百官最前面的淮安王微微側了側身,不緊不慢地朝金階上方拱了拱手。
雁歸微微一笑:“那便勞煩王爺替朕跑一趟江南了。”
君主金口一開,兩江總督的脖子感到一陣發涼,他掀起眼皮偷瞄了淮安王一眼,禁不住心中惴惴。
天底下誰人不知葉王爺的家世……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這人要是想拉攏那可就太難了,朝廷撥款修堤築壩那幾十萬兩,夠不夠這位王爺素日的零花錢都難說,這、這可如何是好……
此事暫告段落,金殿之中有人歡喜有人憂。
“啓禀皇上,兵部有本上奏!”兵部侍郎裴典出列施禮。
“裴卿請講。”
“陛下,昨日臣收到梧州楚昱将軍奏折,懇請臣代為上疏,稱舊傷複發身體抱恙,無法勝任西北提督之職,特奏請聖上恩準其解甲告老,另派良臣接管梧州。”
雁歸下意識地朝大殿門外瞥了一眼,道:“楚将軍的折子呢?呈上來朕看。”
“遵旨!”
兵部侍郎的話,楚岚在殿門外聽得一清二楚,盡管他從小就與他爹父子情分淡薄,這麽多年來,他從未收到過父親的家書,偶爾寫過去問安的書信也一律石沉大海,父親是半個字也沒回過,但聽到父親身體有恙,他還是免不了心中一沉。
大殿裏,雁歸已經将楚老将軍的奏折浏覽一遍,合起來擱在一邊:“朕加封楚老将軍為武安侯的聖旨呢?還是沒接麽?”
“是,陛下,楚老将軍自認無才無德,不敢受此厚祿,所以始終不受陛下加封,是微臣無能,請陛下降罪!”
雁歸:“裴卿不必自責,既然楚老不願受加封,那朕也必然不會強人所難,按照老将軍奏折上所說,最近梧州外敵還算消停,朕打算趁此機會派守将前往梧州,準了老将軍告老之請,諸位有什麽異議嗎?”
衆人齊聲道:“皇上聖明!”
“諸位若無本要奏,就各自去忙吧。”
“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楚岚站在殿外,筆直的身形挺拔如松,在心裏一點一點消化着剛剛聽到的消息——他父親拒不受加封?!這不是擺明了抗旨嗎?什麽時候的事?雁歸怎麽沒和自己提過!
下朝退出金殿的衆位大人們,紛紛朝楚将軍行禮,在他們的笑容背後,楚岚隐隐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
☆、父親
接下來的數日,楚岚除了朝會時能遠遠地看一眼雁歸外,兩人私下裏也再沒有見面。
不見也好,見了面,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自己父親明目張膽的抗旨,這是多重的罪就不必說了!可雁歸非但沒有怪罪還準他安安穩穩的解甲歸田……也對,自己倒也沒臉腹诽老子這點事兒,他本人不也曾經率領幾千禁衛于衆目睽睽之下親手刀劈天子麽?然後不還是照樣能掌管衛戍營,成天立馬橫刀地在禁宮進進出出麽……他們楚家父子可算是出盡了風頭,可能在旁人看來,皇上對他們不光是榮寵,簡直是過度縱容了。
于是這麽多天過去了,楚岚不僅不想見雁歸,也不願意見其他人,一回衛戍營就躲進自己的大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日黃昏,營房外面突然好一陣喧嘩,馬嘶聲裹挾着吵吵嚷嚷的人語聲亂成一片,楚岚掀帳簾出來,蹙着眉問道:“什麽事這麽吵?”
值守的親衛道:“聽說外面來了位老爺子,不容通禀指名要見将軍您,闖營門時被門口的守衛攔住了,老爺子就直接動手了,守門的兄弟挨了一鞭子。”
“我知道是誰了!”楚岚心一緊,趕緊打發親衛,“別耽擱,快去請他進來!”
“是!”擡腿就要跑的親衛和剛打門口跑進來報信的守衛差點撞個滿懷。
“啓、啓禀将軍!那邊……唉将軍!”
楚岚不等守衛講完,大步流星地就朝營門走去。
被攔在營門外的老爺子精神矍铄,發鬓微微有些斑白,騎在高頭大馬上喝罵道:“和你們這幫東西有什麽話好說!叫楚岚給老子出來!他帶的這也叫兵?簡直一窩烏合之衆!”
楚岚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深呼吸幾次,強壓下怒氣道:“別罵了,我來了。”
營門守衛:“将、将軍?”
楚岚看了那個挨了一鞭子的守衛一眼:“沒事吧?先去把傷口包紮好。”
“是!将軍!”守衛捂着脖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剩下的親衛守衛圍在楚岚身邊,豎起耳朵等着自家将軍命令。
可還不等楚岚開口,便聽馬上那老爺子嗤笑一聲:“喲?建安候?老夫失敬了!”
“父親一路辛苦。”楚岚面無表情地躬身長揖。
他話音一落,就聽見圍觀的将士一陣唏噓,有那心直口快的忍不住小聲嘀咕:“啥?居然是咱将軍的爹?怎麽長的一點都不像……”
肉眼可見,這對父子站在一起,除了凜冽肅殺的眼神尤為相似之外,五官身量氣度就壓根沒有一處相像,簡直讓人不禁懷疑這父子倆究竟有沒有血緣關系。
“老夫腆着老臉請建安候今日過府一敘,不知侯爺可否賞光?!”
楚岚道:“父親請先行,待我先把營中事務交代一二。”
“那老夫就在寒舍掃席以待侯爺大駕光臨了!”說罷,武安公撥馬轉身,帶着兩名親衛揚長而去。
“将軍?您沒事兒吧……”
“沒事,我今晚回府聽訓,不回來住,如果有要緊事就到府裏……不,有事去找燕将軍或陸将軍。”楚岚幽幽道,“給我備馬。”
“是!将軍!”
……
隔日,上朝來的各部大人們照常看見衛戍營統領楚将軍仍舊早早地站在他該在的地方,披挂齊整,威武肅穆,只是沒人注意到他此時臉色發青,連嘴唇都泛着白。
散朝後,待文武官員三三兩兩地出宮,楚岚将當日防衛戍務安排妥當,便徑自出宮去了,他走的不是回衛戍營的路,而是楚府的方向。
而金殿之內,才剛下朝的乾安帝陛下被一個不知從哪裏突然出現的黑衣人耽擱了下來。
“啓禀皇上,楚老将軍昨晚進的京,回京後直接去了衛戍營,然後回府,晚間楚岚将軍也回了将軍府,今早由将軍府直接進宮當值。”
聽了這個消息,雁歸心裏沒來由地一揪,長眉一蹙:“好,知道了,你去吧。”
“是。”話音剛落,那人又如同來時般,鬼魅一樣的消失了,不知所蹤。
雁歸習慣性地往殿門口張望一眼,果然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來人,備車馬!”
“遵旨!”
……
楚府院子裏,一衆仆從全都聚在廊下,三三兩兩地站着,吓得大氣也不敢出。
院子當中請出了楚家先人的牌位,楚岚在牌位之前跪得筆直,幾乎被血染透了的上衣脫下來系在了腰間,露出橫亘在胸口上那道細長的傷疤,還有背上鮮血淋漓的無數道新傷。
老管家吳伯,捧着一張竹簡,站在楚岚身邊,哆哆嗦嗦道:“老爺,昨兒少将軍已經跪了一宿了,您看……”
“少廢話!給我讀!”
吳伯再不敢拗了主子的意,只得磕磕巴巴地讀道:“楚、楚門宗訓:凡我楚門子、子弟,力守基業……”
耳邊只聽“啪”地一聲竹鞭脆響,楚岚的身子立刻哆嗦一下,又一道白印子貫穿了他整個脊背,少時,那道細長的白印,慢慢裂開了一條血口子,皮開肉綻,殷紅的血也在這時一絲絲地滲了出來。
楚岚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兩手在膝上攥得泛白。
吳伯一張臉皺在一起,都快哭出來了:“老爺!別打了……”
“別廢話!讀!”
“舍、舍身護……護國……”
“啪”!又是一聲鞭響,在場衆人也禁不住跟着哆嗦一下。
“勿、勿□□紀……”
“啪”!
“勿亂……勿亂綱常……”
“啪啪”!連着兩聲皮開肉綻的脆響,在場的不僅是吳伯,遠遠站着的仆從們一個個面如菜色,兩股戰戰。
武安公咆哮道:“讀!接着讀!”
吳伯帶着哭腔念道:“勿……勿……勿亂……”
“皇上駕到——!”
猛然間聽聞自府外破空而入那一聲高喝,把在場的人全都吓了一激靈。
楚岚驚愣地轉頭望向大門口,便見到方才還端坐金銮殿上的皇帝陛下邁進了自家門檻,此時雁歸也一眼就看見了跪在院子裏的楚岚,他那視線在楚岚背上停留片刻,臉上表情瞬息一變,眉宇間竟有一絲殺氣若隐若現。
雁歸……
楚岚剛想起身,已經跪僵了的膝蓋卻不聽使喚,直接又跪了下去。
武安公先是一愣,把手裏的竹鞭丢給吳伯,朝衆家仆一揮手:“都下去!”
然後轉身,撩袍跪拜:“草民楚昱見過皇帝陛下!不知陛下突然駕臨寒舍有何賜教?”
“老将軍平身。”雁歸伸手虛扶了一把,面上表情剎那之間恢複如初,哂笑道,“朕聞聽老将軍貴體抱恙,便親自前來拜會探望,呃……朕沒打擾老将軍處理家事吧?”
武安公站起來,側身對着雁歸:“逆子不尊祖訓,令楚家列祖列宗蒙羞!老夫替祖宗管教管教!”
雁歸挑眉:“不知楚将軍是忤逆了貴府哪一條祖訓呢?”
“呃……這個……”武安公一時語塞,他總不能當着這位張口就能奪人性命的爺面前說自己兒子是通敵叛國的逆賊吧?!
雁歸笑道:“罷了!既然是将軍家祖訓,那朕身為外人也不便知道。來人,将朕為老将軍帶來的補品擡進來。”
“是,陛下。”
雁歸瞥了楚岚一眼,轉臉朝武安公皮笑肉不笑地一字一句道:“老将軍,朕雖對将門宗訓不甚了解,但請老将軍日後在貴門祖訓中再補充幾句。”
“陛下請賜教。”
“忠心為國,反遭陷害,身陷囹圄,卻為保同僚手刃敵國君主。”雁歸不緊不慢地,“不怎麽押韻,老将軍文韬武略受世人敬仰,就自行潤色一番吧。”
武安公心中一驚:“陛下這是何意?”這……這和自己收到的那封信說的不太一樣啊!
“看老将軍出手教訓兒子的力道,貴體應當無大礙,朕政務繁忙,便不打擾了!”雁歸轉身,眸光一黯,神情陰鸷,“回宮!”
“遵旨!”
“草民恭送聖駕!”
楚岚眼見着雁歸邁着悠然閑适的步子經過自己面前,卻連看都沒看他,徑直朝府門而去,剛想說一句恭送聖駕,不料那人竟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轉回身來。
“楚将軍,今日還未散朝之時便提前離宮,身為衛戍營統領擅離職守,此乃罪其一!”雁歸挑眉,沉着臉道,“聖駕到此,楚将軍非但不迎聖駕,還衣冠不整,禦前失儀!此乃罪其二!來人!将楚岚給朕拿下!帶回去論罪判罰!”
“遵旨!”
兩名禁衛大步走上前,一左一右将楚岚架了起來,叉出門去。
楚岚:“……”
怎麽突然就……這是唱的哪一出啊!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何患無辭啊!
楚昱及楚府衆人無不瞠目結舌,前一秒還和顏悅色的皇帝,下一刻就翻臉降罪,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把楚岚給帶走了。
而堂堂衛戍營統領則滿頭霧水,衣衫不整地被人架出自家大門,好在聖駕到此,周遭戒備森嚴,沒有旁觀的百姓見到他這副尊容。
萬幸!自己還沒丢人丢到姥姥家去!
他心裏正七上八下,皇帝陛下也随後走出楚府大門。
禁衛小心翼翼地望着雁歸:“陛下,楚将軍……”聖駕隊伍裏也沒有木籠囚車随行啊……
雁歸冷冷一瞥,面無表情道:“你們還想把他放哪?扶到朕車裏去!”
這一刻,皇帝陛下龍顏不悅,不怒自威,驚得在場衆人情不自禁地鼻尖滲汗。
那兩名禁衛立馬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把楚岚攙進陛下的龍辇,小聲道:“楚将軍,得罪了。”
楚岚背上的傷口被拉扯,疼得臉色煞白,搖搖頭:“不礙事,你們下去吧。”
“謝将軍體恤。”
兩名禁衛縮着身子退了出去,緊跟着上車來的人換成了皇帝陛下,他一個大步就邁進了車裏,車簾一落,方才臉上佯裝出來的平靜瞬間便甩的連渣都不剩了。
“留十名禁衛守住楚府!老将軍身體不适,但凡出行你們就給朕跟着!老将軍有任何閃失拿你們是問!”咬牙切齒地說完,雁歸憤怒地摔上窗簾,朝車外怒吼:“回宮!”
“起駕——回宮!”
☆、宮禁
龍辇緩緩駛離了楚府。
楚岚一邊聽着外面整肅劃一的馬蹄聲腳步聲,一邊慢吞吞地解開系在腰間的衣裳,往自己身上披。
好巧不巧的,這時車輪似乎碾到了石子,車廂毫無征兆地一個颠簸,楚岚身子一晃,血肉模糊的後背“嗵”一聲撞在車廂扶手上,疼得他龇牙咧嘴,當着陛下的面,又不好意思喊疼,憋得冷汗直冒。
此時一只手伸了過來,直接把楚岚拽到身前,用自己的身體給他靠着。
雁歸低了低頭,發現龍袍上的金絲線繡凸凹不平,于是幹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的外袍扒了下來,罩在楚岚身上。
楚岚一驚:“陛下!使不得!臣身上有血,會弄髒……”
話音未落,他扭頭就看見雁歸兩眼通紅地盯着自己,他想把外袍脫下來的手剛一遲疑,就被那人攬進了懷裏。
雁歸從背後摟住他,将臉埋進他頸窩中,在他耳畔沉沉一嘆:“雲舒,你這樣是想活活把我疼死啊!”
楚岚眼眶也有些微熱,跟着嘆了口氣,卻沒出聲。
“就因為他是你爹,你就由着他可着勁兒的糟踐你?”雁歸帶着鼻音,恨恨地說道,“楚雲舒,你可真是好樣兒的!往後你如果想要了誰的命,那就讓他盡管往你身上招呼,我保證不留着他過年!君無戲言,朕說到做到!”
他這番話裏透出的狠勁兒,讓楚岚突然想起彼時雁歸在金銮殿上的模樣,沒來由地覺得脊背一陣發涼。此時此刻,在自己身邊這人,到底是雁歸還是乾安皇帝?他已經徹底分辨不清了……
聖駕辚辚而行,車內的兩人無聲無息地依偎着彼此,誰也沒再言語,回到宮裏時,已經過了晌午。
“皇上,到了。”內侍在車簾外提醒道。
雁歸先下了車,在楚岚走到車門邊時直接把人抱了起來,一路回到寝宮。
楚将軍的內心其實是十分抗拒的,然而看樣子雁歸是下了朝便直接就奔去楚府,連朝服都沒顧得上換……眼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正是陛下那件鑲金綴玉的五爪金龍袍,這萬一被人注意到,那可真是跳進什麽河都甭想洗清了!于是楚将軍心一橫,幹脆兩眼一閉裝暈,不看不聽,毫無骨氣地效仿起掩耳盜鈴來。
“傳太醫院,送最上乘的金瘡藥到朕寝宮來,還有治跌打損傷的藥!”雁歸一邊走一邊吩咐,“午膳也送到寝宮,把玫瑰酥餅之類的點心也送些過來!”
“遵旨,陛下。”
……
內侍宮人們陸續地捧着大碟小碗進進出出好半天,方才消停下來,偌大寝宮裏只剩了陛下和楚将軍兩人。
楚岚後背的傷口已經拿煮好的藥水擦洗過一遍,陛下不肯假他人之手,所以全是陛下一個人做的……楚岚赤着上身,趴在龍床上,堂堂一國之君一手攥着藥瓶,一手拿着小銀勺,小心翼翼,仔仔細細地把藥粉均勻灑在他背後的傷口上。
“疼不疼?雲舒。”雁歸問。
同樣的問題,這已經是他第十一或者第十二次問了,楚将軍的頭都已經搖暈了,于是幹脆回答:“沒事兒,不疼,比你幫我挖箭頭那回可強太多了。”
他後背都被抽爛了,光憑想象就知道已經沒幾塊好皮了,疼不疼還用問麽?他整個後背都疼,根本沒有哪兒最疼這回事!雁歸唠叨得他頭都大了,如果這會兒換成江越人的話,他必然是直接吼一句“閉嘴!”就完事,但目前情況不行,自己身後這人可是當今聖上,顯然和江越人那厮不能同日而語,他又不是二愣子。
“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雲舒,我好像每次看見你幾乎都是傷痕累累的!”雁歸眉頭擰了個死結,開始如數家珍,“我十三那年,你胸口挨了胡人一刀,差點兒丢了性命;後來在颍州城上見面時,你身上中了兩箭;在大理寺天牢,你遍體鱗傷;然後是……”
楚岚心情低落,雁歸的話也沒聽進幾句去,他說他的,自己始終不吭聲,等到後背的傷口塗完藥時,楚岚趴在那兒已經昏昏欲睡了。
“雲舒,先別睡,來,坐起來,讓我看看膝蓋。”
“嗯……?”楚岚強打精神,含含糊糊地推拒,“膝蓋就不用了吧?不疼。”
“不行,讓我看一眼才放心,來我扶你,慢點起。”
楚岚不情不願地坐起來,伸手去卷褲腳,一彎腰就扯着了後背的傷口,疼得他直抽冷氣。
雁歸手上拿着藥,才轉身回來就見楚岚坐在榻上痛得臉色煞白,忙道:“你別動!我來!”
楚岚趕緊縮腿:“陛下怎麽能親手做這種事?不合适!”
雁歸長眉一挑:“那朕現在命楚卿不準亂動!違令者罰!”
“臣遵旨……”
雁歸橫了他一眼:“沒事找事!”
“陛下,臣的腿好着呢,真沒事……”
等雁歸将他褲腳卷起來,露出他那對青紫交錯的膝蓋,楚岚伸頭看了一眼,好像……是有點慘不忍睹……然後眼角餘光瞥到,陛下的頭頂隐約在冒煙。
“楚雲舒,你和我說這叫沒事?嗯?”雁歸在紅腫處摁了幾指頭,“這兒腫成這樣,那邊都破皮了……你跟我說實話,你爹罰你跪多久了?!”
“也……沒多久。”
“再加一條,欺君之罪!”雁歸瞥他一眼,咬牙切齒地恨聲道,“找個機會告訴你爹,從今往後別來招你,消消停停的過日子既往不咎,再敢動你一指頭別怪朕翻臉!”
楚岚:“……”
眼前的雁歸,雖然對自己的态度沒任何改變,但他終究為一國之君,行事舉止相較過去還是有了太多的不同之處,所以楚岚的內心到底還是有所忌憚的,就像是臣子對君主的那種仰視和疏離,微妙且根深蒂固。
雁歸親手蘸着藥膏在楚岚膝蓋上均勻地塗了個遍,然後薄薄地纏了一層繃帶,修長的手指繞到他膝彎處靈活地打了一個結:“用了這個藥膏,膝蓋明早就能消腫,背上的傷便不包紮了,能好的快一些。”
“謝陛下。”
雁歸擡眼,盯着楚岚沒什麽表情的臉:“雲舒,我記得以前你的性子活泛得很,怎麽現在變了這麽多?”
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年楚岚在家養傷時,與江先生隔窗互怼的那一幕,彼時的大将軍,意氣風發,也口無遮攔,那時候的楚岚,在幼年的自己眼中,簡直像是懸于高天的暖陽,華光閃耀,熾烈如火,能驅散他心底經年不散的陰霾。
可如今,才不過短短六七年的光景,昔日熾如烈陽的這個人,竟徹底改頭換面變了個模樣,他收斂起了自己的耀眼光輝,走入沉沉長夜,雖仍如月華皎皎,卻又雲遮霧繞似的難以捉摸。
此時楚岚眼中,有一點光一閃而過,快到讓雁歸也來不及捕捉到便閃瞬即逝。
“少時輕狂,如今回首再看時盡是荒唐……”楚岚自嘲地苦笑,“身邊的生死離合能教人長大成人,眼前的是非善惡,也能教會人很多道理。”
盡是荒唐?雁歸突然感到如鲠在喉:“那不知将軍悟出了什麽道理?”
“謹言慎行,進退有度,方為臣之道。”楚岚一字一句地回答。
雁歸原本含着一絲期待的目光瞬間黯淡下去,楚岚的話像是一根帶着倒刺的毒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他心底最柔軟處。
原來,長久以來他心中自以為的溫暖記憶,在楚岚眼中不過是少時做下的荒唐事而已;而楚岚曾經給他的那些溫柔回應,也不過是大将軍在君權威壓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臣之道……
一時之間,雁歸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最終定格在了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上,對楚岚,也是對曾經的自己。
他半晌無言,許久之後才道:“楚将軍不愧是忠良之後,能得這樣的賢臣良将,朕知足了!”
楚岚的心裏,猛然間空了一塊。
“篤篤篤。”有人在外輕輕扣門,“陛下,刑部侍郎許大人求見。”
雁歸面上表情恢複如常:“知道了,讓他到禦書房候着。”
“遵旨。”
皇帝陛下緩緩站起身來,身上華光璀璨的五爪金龍仿佛也随之翻騰擺尾,翺于九天。
“朕還有要事,楚将軍休息好了就請自去吧。”
“遵旨。”看着雁歸在自己面前轉過身去,楚岚對着他的背影道,“臣恭送陛下。”
……
楚岚當日便回了衛戍營。
這一天從早到晚,他粒米未進,肚子裏早就空得難受,但是卻一點都不覺得餓,他是從宮裏走着回來的,幾裏地的路程,他走得渾渾噩噩,往事一幕一幕走馬燈似的在腦海中輪轉,心頭仿佛壓着一塊大石頭,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一路走回營地,走回自己的大帳,渾身脫力地往床上一倒,又立馬彈了起來,反手一摸後背,濕漉漉一片。
又流血了……
楚岚也懶得去管那些傷口,在榻上緩緩躺下,側過身去面朝床裏,實在太困了,睡吧,睡着了就什麽都不用想了……
誰知剛阖上的眼倏忽之間又睜開。
枕邊放着的衣裳,是雁歸南巡回來那晚穿過的那套,第二天一早,雁歸親手把它們疊得整整齊齊,擱在他枕邊,這麽多日子過去了,他換過好幾次衣服,卻唯獨沒有動過這一套。
這一回,他算是明明白白地拒絕了雁歸的心意。
可他對雁歸,不可謂沒有情。
幾番生死考驗過去,雁歸對自己的情分毋庸置疑,雁歸就像一團溫暖明亮的火,燃燒得生生不息,而他則像是久行于寒夜的旅人,不能拒絕,也無法拒絕他給的溫暖。
他也想不顧一切地去回應雁歸的感情,也曾經……這麽做了,可現在後悔了,倘若雁歸只是個普通人,那他可以什麽都不在乎,他楚家的血脈,也并不是什麽非延續下去不可的東西,可雁歸不行,他能跟任何人在一起,唯獨和雁歸不行,雁歸終究不是個普通人。
雁歸是一國之君,是一肩黎民蒼生,一肩江山社稷的九五之尊,如果因為和一個男人厮混而沒有子嗣,那麽百年以後,江山社稷再無以為繼,屆時朝綱必然大亂,到那時戰事再起,生靈又遭塗炭,百姓蒼生又該何去何從呢……這個惑亂社稷的罪他不能背,也背不起。
楚岚疲憊地阖上眼,睡吧……睡醒了就都忘了吧……
☆、湖州
“王爺……王爺!哎喲謝天謝地!您總算是醒了!”
葉檀才睜開眼,就被耳朵邊一陣陣大呼小叫給吵的想罵娘。
“別吵了!……頭都暈了……”他皺眉,眯着眼掃了一圈擠在床邊長圓短扁的幾個腦袋,認出那是自己的甲乙丙丁四名親衛,還有一個……嗯……樣貌尚可,看上去還有點眼熟……
黑衣,散發?這是誰啊?到底在哪見過來着……想不起來……唉算了不想了!
“我這是……怎麽了?娘的……扶我起來!”雖然嗓子啞了,但淮安王的聲音中威嚴依舊。
“王爺您慢點起,胳膊上還有針呢。”
“王爺您好些了沒有?”
葉檀在侍衛的攙扶下坐起來,晃了晃頭,明顯感覺沒那麽暈了,也不惡心想吐了:“好多了,我這是水土不服嗎?怎麽會這麽嚴重?!”
他人前腳剛到湖州,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頭昏腦漲,吐到虛脫,整整四天,什麽都吃不進肚裏去,連着請了四五個大夫,都說是水土不服,開了方子熬的藥,喝一口吐一口跟沒喝一樣,連着折騰這麽多天,要不是自己這一身功夫底子,人恐怕就要廢了。
“王爺慢動,容在下先把針取了。”一直坐在床邊的黑衣人出聲了。
順着那人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