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
可是真在意你啊!”
楚岚尴尬地移開視線。
是,這混球說的沒錯,這一點,他也很清楚。
“你剛才說去邊關,雲舒啊,現在還有哪個邊關有位置留給你?”江先生皺着眉道,“你爹在梧州,左琅回了颍州,臨濱江金這幾個州如今根本不需要防務了,都成了自家後院,只派了幾個衛戍官過去協同地方官主持州政;左恕将軍也調回京城,賜封了忠勇公,剩下的幾個臨海州郡,舊虞海防官員全都留用,而且全部官升一級,俸祿也跟着水漲船高。不得不說,皇上理政的手腕是真高啊,你想,原本舊虞的官員,當初都戰戰兢兢不知道新帝該怎麽處置自己,沒想到乾安帝一上臺,非但沒處罰,反而加官進爵,雲舒,誰都看得明白,這江山終究是天子的江山,無論在位的是哪位天子,也沒人和銀子過不去,你說對不對?”
“才半個月不到,怎麽變化就這麽大……”楚岚喃喃地言道,他突然感到洩氣,原來自己不是以為的解甲歸田,而是真的解甲歸田了……“看來,他還真是一心想讓我游手好閑幹混皇糧了。”他苦笑道。
“那倒不至于。”江先生自以為笑得風流倜傥,但在楚将軍看來是十分欠揍,“當初你從濱州進京時,荊華他們給你的職務是衛戍營統領,眼下就只有衛戍營統領還是個空缺,而且蹲在京城裏吃閑飯的年輕武将也只剩你一個人了,這個位置是留給誰的還用得着說麽?皇上的意思你這還不明白?”
京城衛戍營,相當于皇家直屬禁衛軍,擔任統領要職的向來都是皇帝心腹,這位置何其重要,無論哪一朝哪一代也沒有空懸這麽久的先例。
楚将軍覺得,這個消息聽的……比什麽都不知道還堵心。
江先生道:“雲舒,你知道嗎?二皇子被軟禁起來了,具體在什麽地方,外面也沒人知道,不過,以往追随二皇子那些舊部,皇上下令都全處死了。”
楚岚一驚:“他已經動手了?”
江先生點頭:“是啊!就在這個月初四,已經過去快十天了。”
楚岚:“那我怎麽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你在宮裏那麽多天,皇上不親自開口,估計也沒人敢和你嚼什麽舌根。”江先生道,“那些人以前都身居高位,除了原大理寺卿魯晟,其他人都是一杯毒酒賜死,也算是給了他們體面,家産抄沒,眷屬打回原籍,都沒發配流放,現在人人都誇皇上是施仁政的明君呢。”
一提到魯晟,楚岚便想起自己在寝宮裏醒來那天,雁歸得知是魯晟企圖謀害他時的表情,就知道姓魯的肯定是不得善終了:“魯晟……怎麽處置的?”
江先生嘚吧嘚半天也不見嘴巴幹,一提到魯晟,禁不住感覺嗓子眼冒煙,去給自己倒了杯茶,又轉身回來。
“那厮可能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也不知道是吓傻了還是臨死都想拉着你墊背……當着皇上的面揭發你是私通苗疆的叛黨……結果,你也知道……”
楚岚扶額,自己那麽多年的心思竟然都花在提防這個缺心眼兒的東西身上了,真是不值!忒不值了……
“魯家滿門抄斬,魯晟本人,淩遲三千刀。罪名是私通叛黨,陷害忠良。”江先生還是把事情給他講了一遍,“行刑時我去看過,一天一千刀,三天下來,把魯晟那厮從脖子往下活活剮成一副骨架了,腳底下是一灘肉泥,髒器都露在外面,最慘的是,劊子手可一點都不含糊,真是最後一刀才讓他斷氣……”
“越人!別說了!”楚岚趕緊打斷他,他一個邊關打仗的,什麽樣的屍體沒見過,斷手斷腳的,血肉模糊的,甚至……被施了邪術還能跑出來殺人的,可唯獨沒見過淩遲處死的,江越人這混球的形容實在太過還原場景,讓他忍不住一陣反胃,渾身寒毛都跟着倒豎起來。
江先生嘆了口氣:“雲舒兄,我這一大早跑來和你嘚吧了這麽多,除了告訴一些你不知道的消息之外,最關鍵的意思你懂了嗎?”
楚岚被他剛才說的事惡心的夠嗆,還沒完全醒過神來,随口問道:“什麽關鍵意思?”
“就知道,你這種直球憨貨是想不明白那麽多事的,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江先生有些傷腦筋地瞅着楚岚,道,“雲舒,對你而言,他雖然還是雁歸,可他也是皇上啊!他這麽在意你,寵着你,你不順他的意就算了,還一而再再而三的掀他的逆鱗好玩嗎?萬一把他惹毛了,氣着了,他是做不出荊華他們那樣親朋連坐的下作事兒,那你呢?你這個小胳膊能擰得過大腿麽?”
聽着江混球條條框框的分析,楚岚竟發覺自己無言以對。
“而且我覺着,皇上親自抱你進宮那件事,覺得心虛的只有你自己,旁人看見的可都是你這個人以後的利用價值,別人眼裏只有高官厚祿,誰會多花那些心思琢磨其他的雞零狗碎;并且,以我多年對你的了解,你如果不是對他也有情,要是換個人想跟你這樣那樣,你不早掄刀把人剁成餃子餡了?還能由着人家把你……啧!你啊,還是趕緊收收自己作死的心,別上趕着跟皇上找不痛快,也趁着這段日子好好想想以後該怎麽辦吧!”
楚岚沒吭聲,好半天才幽幽地嘆了口氣:“這事我是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後的事就以後再去愁吧。”
江先生看他恹恹的模樣,有些于心不忍:“好了你也別琢磨了,我一大早跑來還空着肚子呢,我記得你家老廚娘做的糖醋魚特好吃,這回她也跟着回京了嗎?”
“不知道,你自己去看。”楚岚蔫蔫的,話也說得有氣無力,“想吃什麽自己去和廚房說。”
然後,江先生絮絮叨叨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堆菜名,楚将軍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如果将來留在京城了,和陛下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日子要怎麽過……
☆、江南
事實證明,有些人不但生來就是操心命,還長着一身賤骨頭。
自從那天江越人來府中探望過之後,楚将軍又在家游手好閑了兩天,身上的傷好個七七八八,加上前兩日吏部又把他的朝服送到家來,他就實在宅不住了,大清早便換上了朝服巴巴地跑去上朝。
等到了宮裏,見到那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都紛紛朝自己賠笑臉行禮時,楚将軍又後悔了,心裏覺得自己真是賤的慌,還不如在家再躲幾天風頭。
這要是等會兒見着了雁歸……真是想想都尴尬,他現在要跑還來得及麽?
可惜不等楚将軍規劃好逃跑路線,自己就被一群熱情的同僚簇擁着踏入金銮寶殿。
待見到了端坐龍椅上的皇帝陛下時,楚岚才發覺是自己想多了,而且還自作多情得十分尴尬,因為陛下的目光根本沒在他身上停留過,一刻都沒有!
這很不對勁,難道雁歸他……
楚岚心裏正七上八下,就見內侍官湊近皇帝耳邊,輕聲道:“陛下,楚将軍今日來上朝了。”
“嗯,宣旨吧!”皇帝說罷還咳嗽了幾聲。
“诶呦陛下這風寒怎麽還不見好哇,這些天一直都是宣旨……”
“誰說不是呢,這都三四天了還一直咳嗽說不出話來,這太醫院幹什麽吃的啊,一群屍位素餐的老東西怎麽連個風寒都看不好。”
內侍官擎着聖旨還未出聲,身邊兩位同僚便竊竊私語咬起了耳朵,聲音雖低,但楚岚還是聽見了。
什麽?雁歸病了?
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多想,就聽內侍官揚聲道:“皇上有旨,建安公楚岚聽宣!”
“臣在。”楚岚不敢怠慢,連忙出列跪接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楚岚心不在焉,通篇聖谕只聽了個大概:自己和其他舊虞将領一樣,加官進爵,官升一級,賜封建安候,統領京城衛戍營。
這和江越人透露給他的消息基本一致,楚岚領旨謝恩,起身時順勢擡頭偷瞄了一眼聖駕,心裏瞬間咯噔一下。
金階之上坐着的這位天子,根本就不是雁歸!
難怪方才有人說皇上身感風寒說不出話!因為此時這個龍椅上的皇帝,雖然外表看上去毫無破綻,與雁歸的面目身量也別無二致,但楚岚就是看的出來,這人根本就不是真的雁歸!而且這位陛下,從上朝到散朝就始終在宣旨,仿佛是個有人給寫好了劇本的傀儡,始終在照本宣科。
雁歸呢?!難不成這些日子宮裏出了什麽亂子!出了什麽變故?!雁歸去哪了?還是遭遇了什麽不測!?楚岚越想心越亂,沒留意自己緊緊攥着聖旨的手都滲出汗來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散朝,楚岚直接拿了衛戍營統領的令牌便去面聖。
雁歸究竟怎麽了?是病還是出了什麽事情他一定要見他一面!親眼看見他沒事才能放心!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一雁歸被人挾持,自己就算豁出這條命去也得把他救出來!
誰知才到禁宮門口,還沒來得遞牌子通禀就被一個人叫住了。
“楚将軍留步。”
楚岚回身看時,從後面不遠處施施然地走來一個人。
竟然是淮安王葉檀?
“衛戍營統領楚岚拜見王爺。”楚岚趕緊轉身,以禮參拜。
葉檀擺擺手:“将軍不必多禮,可否借一步說話。”
“是,王爺請。”就算楚岚再急,淮安王開口邀約,他也不敢說個“不”字,只得跟着葉檀到了離宮門大路稍遠一些的池塘邊。
“楚将軍可是要進宮面聖的?”
楚岚道:“正是,不知王爺有何賜教?”
葉檀長眉一挑:“賜教倒是沒有,不過,皇上倒是托本王在此恭候楚将軍。”
“皇上他……”
“将軍這麽急着進宮,想必是早朝時看出什麽來了?”楚岚越急,葉檀越不急,繞着彎子和他打起了太極。
楚岚:“早朝時聽說皇上身感風寒,龍體欠安,臣特地來問陛下安。”
“嚯!倒是挺會說話。”葉檀撇嘴笑道,“行了,不和你繞彎子了,想必将軍已經看出皇上有問題了,也難怪,別人看不出就罷了,将軍如果也看不出來那可就說不過去了。”
楚岚心中尴尬,心說這淮安王果然話裏有話,可表面上還得裝傻充愣,他心急,也沒心思和葉檀打啞謎,便直接問道:“皇上情況究竟如何?還請王爺明示。”
葉檀瞥了一眼四下無人,微微壓低聲音道:“皇上不在京裏。”
楚岚一驚:“外面一切形勢尚不安定,雁……皇上這個時候離京?!”
“噓——!小聲點!”葉檀瞥了他一眼,“有這個替身擺在臺面上,偷偷出京的那個就是安全的,偷梁換柱這個道理将軍不會不懂吧?”
“那皇上去哪了?何時回京?”楚岚急了。
葉檀慢悠悠地說道:“江南,四日前離京的,估計也快回了。”說罷小聲咕哝一句,“再不回,他留的聖旨都快不夠讀了。”
楚岚:“……”
拜別淮安王,楚岚從宮裏出來直奔衛戍營去。
他騎在馬上,一路上心中始終忐忑着。衛戍營……京裏這個正主兒都跑了,衛戍營還衛個什麽勁兒?但是聖旨已下,命他接管衛戍營,他就必須得奉旨……過去看看。
一到衛戍營門外,楚岚便依稀覺着有哪裏不對勁,營裏那一水的黑衣玄甲怎麽回事?怎麽那麽眼熟?!難道衛戍營也換裝了?這新裝怎麽長得跟颍州玄策營似的……
他狐疑着走近大營門口。
豈料營門守衛的斥候一見楚岚,立刻便大呼小叫起來:“兄弟們快看誰來了!是咱們楚将軍回來啦!”
這嘹亮的一嗓子喊得楚岚一愣,緊接着就看見方才還在營中操練的将士呼啦啦地朝自己圍了過來,一個個黝黑的臉上還洋溢着無比激動的興奮之情。
楚岚還在恍惚着,心道這衛戍營的人怎麽都曬得這麽黑了麽?而且什麽時候跟自己這麽熟了……然而等他看清這一個兩個的樣貌時,他的心仿佛被一記重錘狠狠地敲中!
這!這不就是他的玄策營嗎?!這些!不都是他在西南大營的老部下嗎?!
“你們……你們怎麽到京城來了?!”楚岚翻身下馬,立刻被一群黑臉漢子團團圍在當中,被他們七嘴八舌吵的有點暈頭轉向。
“是聖上下旨調咱們兄弟來京城繼續跟随大将軍啊!”
“合着将軍您怎麽都不知道哇!”
哈哈哈哈……
站在這麽一群黑臉八哥似的漢子中間,楚岚被他們叽叽喳喳吵得有些頭疼,但是卻又感覺窩心得不行。
先是調來老家仆照顧我起居,又破例調用邊關的老部下進京供我調遣……
雁歸啊!你可真是會專往我心裏最軟的地方戳啊……
按照前朝兵部律例,邊關将士無論功勳大小,都是不可調入京城聽用的,尤其是主帥留任京城還能把曾經的老部下一并帶進京的,歷朝歷代均無此先例——除了西南颍州玄策營。
原因無他,那是乾安帝陛下為楚岚将軍破的例。
楚岚在接管了衛戍營之後,索性連家也不回了,幹脆住在軍營裏,又和以前在颍州時一樣,同部下吃住在一起。
從他到營裏當天,就下令在進京的所有官道隘口設了守衛,尤其是南下的官道,楚将軍除了處理日常軍務之外,必定親自在南面關卡巡查,而且臉色一日比一日難看。
這都已經三天了!雁歸仍舊是蹤影不見,加上他離京那四天,七天七夜!倘若不被什麽事情耽擱也該回了!可是楚岚一直等到夕陽西沉,夜幕降臨也還是沒能等到雁歸出現,他忍不住開始心浮氣躁起來,倘若不是有衛戍營無聖旨不得擅自出京的律令壓着,他早一路南下去把人給抓回來了!何至于見天兒的翹首南顧,把自己弄得跟塊望夫石一樣!
耿直如楚将軍者,倒是并未察覺“望夫石”這個事物用來形容此時的自己有何不妥。
此時遠處山巅烏雲蓋頂,涼風送來一陣陣濕意。
山雨欲來!
“将軍,您早些回去吧,等會兒怕是要下大雨了!”
楚岚指揮屬下幫留守将士的搭好帳篷,便率領親衛踏着夜色回營去了,又是一日空手而回,他的心止不住地開始翻騰,一閑下來腦子裏就開始忍不住的胡思亂想。
如今局勢晦暗難明,就算沒人知道雁歸的真實身份,那也免不了會遭遇什麽意外,即便雁歸有本事自保,可由此向南,山多水多,萬一路遇天災該怎麽辦……
他心裏正七上八下,就聽見帳篷外面大雨傾盆而至,打在大帳頂上劈啪作響,其效果簡直勝似雪上加霜。
忽聽有人踩着水朝大帳這邊跑過來,楚岚一怔,緊盯着大帳門口。
“啓禀将軍!營門外有人求見!”
傳信斥候隔着大帳門簾喊道,那聲音和着雨聲鑽入楚岚耳中……
☆、雁還朝(上)
帳外大雨滂沱攪擾得人心神無寧,忽然聽見這個消息,楚岚先是一怔,便急忙喚那屬下進賬說話。
傳信的斥候一挑帳簾,濕漉漉地鑽進大帳,禀報道:“将軍,營門外來了六個人求見,自稱是将軍的故友,姓晏。”
晏……
楚岚蹭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急道:“快請!”
“是!”
是雁歸嗎?
傳信官一走,楚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也顧不得外頭風急雨驟,掀開帳簾向營門口張望過去,急瀉而下的雨滴打在他臉上,一片冰涼。
不多時,就見營門方向有兩名斥候帶着六人六騎冒雨而來,衆人在大帳門口下了馬,落湯雞似的一股腦地鑽進大帳來。
最先進帳的那位,一身布衣全濕透了,衣角還在滴滴噠噠地淌水,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一樣。可這人似乎并沒察覺此時自己有多狼狽,擡眼一見楚岚,立馬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楚岚的視線則在他身上來回逡巡了一遍,見他沒傷沒病,心中堵着的那塊巨石才轟然落地,想到自己熱鍋上螞蟻似的過了這些日子,他此時竟還能笑得如此沒心沒肺,便按捺不住性子剜了他一眼,然後吩咐屬下把另外五位帶去沐浴更衣,安排住處好生款待,單獨把這位“晏公子”給留了下來。
“公子,您……”始終跟在“晏公子”身邊的兩只落湯雞怔忡片刻,趕緊征詢公子意見。
“聽從将軍的安排,你們都下去歇着吧。”
“是!”
帳內旋風一般卷進來的幾人又旋風似的離開,只剩下最大的那只落湯雞還杵在那裏笑得見牙不見眼。
楚岚擰着眉,忍不住斥責:“傻笑什麽?!還不快把濕衣裳脫了,着涼怎麽辦!”
“才見着将軍就脫衣服,豈不失儀?這不合适。”雁歸偏不動手,渾身滴滴噠噠,笑眯眯地站在原地。
“別廢話,快點脫下來,濕衣裳穿着舒服嗎?”楚岚啧了一聲,朝他走了一步,伸手便要去拽他衣領。
雁歸一把捉住楚岚伸向自己的手腕,往懷中一帶,直接把楚将軍攬入懷,雙臂繞過肩膀,将人牢牢扣在自己懷中。
“你幹什麽?”楚岚沒防備,自己的臉就“啪叽”一聲貼在他濕淋淋的肩膀上,又濕又涼,好在身上的盔甲還沒卸,不至于被那人連累到自己也得跟着換衣服。
“雲舒,讓我抱抱!實在太想你了……”雁歸在楚岚耳畔輕嘆一聲,低頭把臉埋進他發鬓間。
楚岚耳朵被他的呼吸吹弄得又麻又癢,可這一回卻一點都不想推開他,一想起那日金殿上的冒牌皇帝,還有這些天自己日日翹首等待的難受,心裏又多少有些不甘,責怪道:“你啊!外面局勢不明,你怎麽敢到處亂跑,你現在是什麽身份還敢做這種不靠譜的事!”
雁歸聽着楚岚的責備卻是受用得很,覺着心中簡直又暖又甜,便輕笑着在他耳廓上輕輕啄了一啄,手卻還是舍不得松開,溫聲道:“大将軍教訓的是,下次帶你一起……”
那敏感處突然被輕觸,楚岚面上一紅,卻立即又因他那一句“下次”炸了毛,他扭頭瞪着雁歸:“什麽?你還想有下次?!”
雁歸也不辯解,仍舊是笑呵呵地望着他。
此時帳外卻突然有人喊道:“将軍!熱水來了!送進去嗎?”
楚岚連忙推開雁歸,定了定神,才道:“進來!”
帳簾掀開,兩人擡着個大木桶,另一人提着兩只大銅壺進到帳裏,浴桶擺好,往桶中注滿熱水,告退離去。
楚岚走上前去,靠在浴桶邊伸手試了一下水溫,扭頭瞥了雁歸一眼,催促道:“好了,快過來,水溫正好。”他一邊說着,一邊撈起在桶裏飄着的木瓢舀了一瓢溫水放在一邊桌案上。
濕衣服穿在身上的滋味兒也委實不好受,雁歸倒也不扭捏,先是伸手摸出懷裏藏着的一個油紙包塞到楚岚手裏,随後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脫得精光直接跳進浴桶,濕涼的身體瞬間被溫暖包裹,簡直不能太舒服,雁歸情不自禁地長籲一口氣。
楚岚低頭看着手裏突然多出來的油紙包,怔了一會兒才問:“這是……給我的?”
“嗯,南邊買的,看着挺不錯,就想着帶回來給你嘗嘗。”
濕漉漉的油紙包托在掌心裏,還存着一點溫度,楚岚看着它,竟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雲舒,想什麽呢?”半天聽不見身後有動靜,雁歸扭頭正瞧見大将軍直勾勾地盯着一包點心發呆,忍不住笑道,“別看了,你盯着它也變不成兩包。”
“你……”楚岚被他逗笑了,回過神來,拆開油紙包上系着的紅繩,紙包散開,裏面整整齊齊地碼着幾塊米糕,滿溢甜香,雪白松軟,雖然邊角都揉搓得沒了樣子,卻還是能看見每一塊米糕上面灑着的黃花碎,星星點點,黃白相間煞是可愛,暖淡的桂花香氣糅着甜香,直往他鼻子裏鑽。
低頭看着那包桂花糕,楚岚突然有很多話想說,可話到嘴邊了,又覺得先說哪句都顯得多餘,于是幹脆全咽了下去,他不吭聲,直接捏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裏。
“雲舒,怎麽樣?好吃……唔……”雁歸回過頭,剛一開口就被塞了一塊米糕進嘴。
淡淡甜香入喉,雁歸望着楚岚映在燭火中的側臉,一時之間竟移不開視線。
喂完他一塊米糕,楚岚轉身到衣架跟前将腕甲、臂甲一件一件地卸下來,雁歸的視線把他的臉都盯熱了,他顧不得再卸胸甲腿甲,幹脆回到了浴桶邊,一手拿起桌上的水瓢,另一只手直接把雁歸的臉給扳了回去:“別看了,轉過去我幫你沖頭發。”
“嗯。”皇帝陛下順着他的手,乖乖地把頭轉了回去。
楚岚把木瓢中的熱水緩緩傾倒在他發頂,看着清亮的流水沿着他的發絲流瀉,就聽見他慢悠悠地說道:“雲舒,你真好看……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全都好看,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好看,那時候你穿着一身銀盔甲,只用一只胳膊就能把我抱在懷裏,在我眼裏,你就像天上下凡的神仙。你養傷那會兒,每次你睡着,我就在旁邊偷偷摸摸的看你,可是看久了,就更覺得好看,你說我為什麽怎麽看都看不夠呢?”
“胡說八道……”楚岚笑罵,“你那時候才多大?十三歲,還是個小屁孩兒呢,懂得什麽好看不好看?”說着,他放下空了的木瓢,拿起旁邊的手巾,包住他的頭發輕輕揉搓。
那人嘿嘿傻笑着,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雲舒,你相信麽?從小就沒人拿我當孩子看,我吃過的第一根糖葫蘆是你給的,我被人當成奸細時就只有你肯信我,我做噩夢也只有你抱着我……雲舒,只有你把我當小孩子,我還記得,那次你喝醉了,還說要我給你做徒弟。”
“別胡說,哪有這回事!”楚岚大窘,“我怎麽不記得有這事?!”
“有啊,那年在你府裏的荷花亭裏,你枕着我的腿說的。”雁歸從浴桶裏站起來,轉身面對楚岚,伸手去拆他的肩甲和胸甲,“你還對我說,‘過得不好,就靠自己去争,受了委屈,也咽進肚子裏去。’因為我終究有一天會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還記得嗎?”
“我可沒有你那麽好的記性!你……唉你怎麽光着身子就出來了!”
“但是我記得,雲舒跟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記得。”雁歸笑眯眯地伸手把剝了硬殼的大将軍攬進懷裏。
“傻笑什麽!”楚岚皺眉瞪着他,但是說出口的話早沒了之前的硬氣,連尾音都明顯軟了下來,他手裏還抓着那塊手巾,幹脆伸長胳膊,把他背上的水珠都給擦幹了,因地制宜,“你連件衣服也不披,着涼怎麽辦啊!”
“雲舒。”
“幹嘛?”楚岚擡頭,嘴唇上冷不防被親了一下,他感覺自己的心猛地揪了起來,也不願再多想,單憑本能反手一把摟住雁歸的腰,近乎洩憤似的吻了上去。
明知道不應該,可此情此景之下,哪有幾個男人還能把持得住,尤其是楚将軍這種嘗過一次雲雨滋味,卻又寡欲太久的人。
楚岚是不懂風月,但他至少是個正常男人。
雁歸先是一愣,呼吸瞬間變得粗重起來,摟住他緊走幾步,直接把楚岚壓在了牆上。
約莫半盞茶的光景,兩人就那麽近乎忘情地吻着彼此,這時突然聽見門外有人和衛兵講話的聲音。
有人來了!
楚岚一驚,氣息不穩地推開他:“好、好了……雁歸……我、我先找身衣服給你換上。”
雁歸好整以暇地松手,笑眯眯地看他手忙腳亂、欲蓋彌彰地到處翻箱倒櫃找衣服。
來人是夥房給客人送宵夜的夥頭兵,他把一個用油紙蓋得嚴嚴實實的木托盤交給帳外的值守,那軍士将東西送進大帳便退出去了。
打發走了衛兵,楚岚一回頭,發現雁歸已經穿好了方才扔給他的衣服站在大帳中間。
可是楚将軍發現,這人怎麽看起來這麽別扭!
袖子褲腿都短了一截,上露胳膊下露腿,皇帝陛下光着腳丫子,跟個丐幫弟子似的站在他面前,還一臉無辜地看着他。
楚岚一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雁歸低頭扥了扥衣襟,也跟着笑:“雲舒,你這衣服可太緊了,這樣還怎麽出去見人哪?”
“你的衣服我讓人拿去漿洗了,明早就能穿,今晚……咳……陛下只能将就一下了。”楚岚說着話,直接動手把桌子拖到床邊,揭開那托盤上罩着的油紙,是一碗肉絲蛋花兒面,香噴噴熱乎乎的。
“凳子弄濕了,難為陛下再将就一下坐床上吃吧。”
雁歸絲毫不在意,往床邊一坐,繼續笑眯眯地盯着他看,好像只要在楚岚面前,陛下的笑臉就收不回去似的。
“笑什麽?!”楚岚瞥他一眼,一把抄起筷子塞進他那龍爪子,“別笑了,快趁熱吃,吃完早點歇着。”
“好。”雁歸提起筷子,“你呢?你吃過了嗎?”
“沒,不餓,也不想吃面。”
“那你吃這個,我吃面。”雁歸伸手把桌子上那包點心拖到楚岚面前,嘿嘿一笑,低頭吃他那碗面。
楚岚:“……”
兩人吃罷宵夜,時候也已經不早了,楚岚熄了大帳裏的燈火準備休息。
見雁歸正脫衣服,楚岚也未多想,便先上床躺下了,側身面朝床裏,騰了一大半床鋪給雁歸,可一躺下他就後悔了,心裏開始七上八下:萬一那小子又像上次那樣可怎麽辦?我現在是裝睡呢?還是假裝軍務繁忙立馬跑路呢?還是……
可惜還沒等楚将軍想好對策,雁歸光溜溜的身體就貼過來從背後抱住了他,他頓時渾身繃緊,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雲舒,我也沒想做什麽,你這麽緊張幹嗎?”
“啊?我我我有什麽可、可緊張的!”
雁歸在他耳邊笑道:“好,不緊張,咱們大将軍威震四方無所畏懼,睡吧……”
☆、雁還朝(下)
軍帳之外暴雨如注,帳內兩人相擁而卧。
可誰都沒有睡意。
楚岚聽着耳邊那人的呼吸聲,知道他也沒睡着:“雁歸?”
“嗯?”
“你這趟出去,南邊的情況怎麽樣?”
雁歸擡手順了順楚岚被自己揉亂的鬓角:“江河堤壩老舊低矮,年久失修,我沿河查看過,湖州、臨安有幾段還是聖祖帝在位時修建的,經年累月下來,土方早就松垮了,根本抵禦不住洪峰沖襲,江南年年水患,是天災,也是人禍。”
楚岚微微側了側臉:“雖然我久在南疆,也聽說朝廷每年都會撥發銀兩修築堤壩,年年修堤,年年水患,真是沒想到那幫地方官敢貪贓枉法到這個地步!”
“是啊,這趟因為急着回來,只去了湖州臨安兩處,受災情形真是一言難盡。”雁歸嘆了口氣,“其他幾個州郡,照災民流出的情況看,災情大抵也是一樣的,水患一日不除,江南百姓就一天過不上安穩日子,下一步去江南的人選……着實要仔細斟酌……對了,雲舒有人選推薦麽?”
“我?”楚岚無奈笑笑,“陛下這可真是出難題了,臣不過是個武夫,身邊也盡是些舞刀弄槍的粗人,實在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出一個能做細致活兒的人哪。”
“将軍過謙了。”雁歸一笑,順手在他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對了,你是怎麽知道我不在宮裏的?”
這一下,說有多暧昧就有多暧昧,雖然隔着棉被,而且雁歸也沒使什麽力氣,可楚岚就是覺得被他拍過那地方有點火辣辣的、絲絲縷縷的麻疼。
楚岚沉默片刻,反問:“你說呢?”
雁歸嘿嘿一笑:“我家侯爺果然聰慧過人,若不是你自己看出朝堂上那位不是我,檀王爺是斷不會主動與你提起的。”
楚岚輕哼一聲:“你弄了個替身拿着聖旨照本宣科,這種馊主意也虧你想得出來!對了,我看那人身量面貌和你別無二致,乍看之下毫無破綻,怎麽做到的?是用了易容術麽?”
“侯爺睿智。”
“別這麽叫,我聽着別扭。”楚岚在他手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我只是聽聞民間有能人異士精通此法,倒是從沒親眼見過,沒想到陛下身邊還有這樣的能人。”
雁歸直接握住楚岚那只手,不經意地在掌心裏輕輕揉捏:“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誰?”
“願聞其詳。”
“淮安王你見過了吧?”
“嗯。”
“我不在京城這些日子,替我上朝會那位的真面目其實和淮安王相差無幾。”
“啊?”楚岚吃驚不小,“我是曾經聽人提過葉王爺還有個郡王兄弟,原來是他?”
“是啊,他姓葉名楠,字錦風,按輩分還是我的小表舅。”
“原來如此……”
……
第二日天還未亮,楚岚便地吩咐夥房提前備飯,自己陪着雁歸草草地吃了幾口,便帶領一隊親衛将他們六人一路護送進宮,楚岚一直把雁歸送到禁宮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