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越界(下)
楚岚阖着雙眼,也不知是昏迷還是醒着。
他手腳都被捆在刑架上,門戶大敞,粗麻布做的囚服破破爛爛地挂在身上,已經被血浸透了,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破碎的衣裳底下是一片血肉模糊,看不見一塊好皮,也不知是挨了幾頓毒打。
魯晟慢條斯理地拎着把鐵鉗在刑具架子上磕了幾下,轉過身,用那鐵鉗子抵住楚岚的下巴,強迫他擡起頭來:“楚将軍,只要把你私通敵國的事情交代清楚,下官保證替您向太子求這個情,就算保不住将軍您,至少也能保住您府上幾十口人和武安公他老人家不是?您這麽嘴硬又是何苦呢?”
楚岚的睫毛顫了幾顫,連眼皮都懶得擡,滿是血口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私通敵國……咳咳……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還談什麽……交代。”
“行啊!楚将軍到底是個武将,身子的底子好,骨頭都比別人的硬!我這三十六種刑具,七十二般酷刑,還有一多半沒讓将軍領教,看樣子您是打算全都見識見識了!”魯晟冷笑一聲,将手裏的鐵鉗子丢在獄卒腳邊,“來呀!給我動手,今晚掌燈之前再撬不開他的嘴,就把他的牙給我一顆一顆都拔光!然後……讓他吃進肚子裏去!他要是不吃就硬塞進去!”魯晟說的咬牙切齒,惡狠狠瞪了楚岚一眼之後拂袖而去。
“是!大人!”
獄卒一鞭子甩過來,楚岚只覺得身上一麻,耳朵裏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皮開肉綻的聲響,卻不覺得有多疼,最疼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現在他滿身都是傷,到處都疼的鑽心,也分不清哪輕哪重,多一鞭子少一鞭子已經沒太大的差別了。他只是覺得渾身發冷,嗓子渴得快冒煙,牢房裏暗無天日,他自己都不知道被關在這裏多久了,粗麻繩被血水泡得發脹,越勒越緊,手腳早麻得沒了知覺,再這麽勒下去,就算命還在,手腳可能也要廢了。
這一遭,自己怕是真要交代在這兒了,真窩囊啊……為大虞打了這麽多年仗,沒死在戰場上,到頭來居然死在自己人手裏,還被扣上個私通敵國的帽子,想一想都他娘的冤!魯晟這王八蛋,陰謀算盡,想逼他認下私通敵國之罪,然後順理成章把和他相關的人一并拖下水,連罪名都不用費力去琢磨了……還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倘若他熬不住酷刑,那第一個受牽連的就是他爹武安公,從小到大,每回想起那老爺子的模樣,不是暴跳如雷就是擡手就揍,哪像個親爹……可這個爹再混賬,終究也還是他老子,生育養育就是天恩,他就算死也橫不能絕了他爹和家裏那一群無辜老小的活路……至于他死後的事,那就只能看天意了,他自身難保,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诶兄弟你看看,我這……是不是手太重給打死了啊?半天都沒動靜了!”
“什麽?!大人可是交代要他招供!可沒說弄死!你他娘的……诶诶!先別打了!還沒死呢!讓他緩一會兒,咱倆先吃口飯,等會兒吃完了他要是還不招,那拔牙可就是力氣活了!”
楚岚迷離的意識被這兩人叽叽喳喳的聲音勾了回來,他緩緩擡眼看過去,跟正盯着他嘀嘀咕咕的兩個獄卒來了個六目相對。
他眼中精光依舊,仿佛含着刀光劍影般的肅殺之氣,驚得另外兩人猛一激靈。
“你們……跟着魯晟那……那種人為虎作伥……就……就不怕遭報應麽?”
兩人其中的一個定了定神,朝楚岚啐道:“呸!一個快死的鬼還逞大将軍的威風呢?!我們的報應什麽時候來不好說,你的報應可就在眼前了!你不是骨頭硬麽?待會兒拔牙時候可別哭爹喊娘讓我們兄弟笑話……”
“他的報應在哪你們怕是看不見了,因為你們的報應已經來了!”一個陌生冰冷的男聲像一道閃電般突如其來,仿若天光乍破,悍然割裂這間昏暗牢房中的陰霾,那兩個獄卒被驚得渾身一哆嗦,慌忙扭頭看背後。
三個人影鬼魅似的閃了進來,剛剛口出狂言那獄卒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另一名獄卒飛濺而出的熱血噴了個滿頭滿臉,定睛看時,方才還站在自己身邊的活人瞬間就變成了一具被割斷喉嚨的屍體,抽搐了幾下癱在地上不動了,緊跟着,他眼睜睜地看着攥着匕首的那個男人,擡胳膊朝他一揮,自己的脖子頓時一涼,溫熱的血就從喉嚨飛竄出來,濺了滿牆滿地。
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重重摔在地上,兩手死死掐住喉嚨也止不住飛竄的血,他發不出聲音,死命瞪大的眼睛在閉上之前,看見那男人一步跨上刑臺,手起刀落割斷了捆着囚犯手腳的繩索,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攬進了懷裏……
劫、劫獄……
楚岚死死盯着眼前這個正把自己抱起來的人,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嘴,聲音嘶啞:“雁……歸?”
難道是自己流血太多出現幻覺了?!雁歸……怎麽可能在這出現?這是在大虞啊!而且還是戒備森嚴的大理寺天牢……雁歸怎麽可能會來這救自己呢?堂堂景國國君竟會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前來敵國天牢劫獄?!他這是瘋了嗎!
“你別亂動,老實點!我帶你走!”
雁歸壓低的聲音噙着怒氣,楚岚禁不住一陣恍惚,再回神時自己整個人已經趴在了雁歸的背上,雁歸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布帶子,把楚岚綁在自己背上捆結實了。
“陛下,還是我來背楚将軍吧。”
“不用,我來背他!葉航,你和葉玖前面開路,遇見擋路的不用手下留情,殺了便是。”
“是!”
楚岚枕着雁歸的肩膀,實在支撐不住了,他阖上眼睛,耳邊嘈雜的聲音也離自己越來越遠,意識不受控制地飛離了軀殼,把他困在了混沌的夢境裏面。
楚岚做了一個冗長的夢,但又似乎什麽都沒夢見,夢境裏的紛雜混亂,在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刻全都消失不見了。
眼前琉璃燈罩裏面躍動的燭火,映得滿室生輝,一股濃重的藥味直往他鼻子裏鑽,意識一恢複,身上的疼也跟着來了,他皺着眉頭,挪動了一下身子。
原以為房裏沒別人,沒想到一動之下才發現,自己居然是半坐着,還是靠在另一個人懷裏的,那人一條胳膊搭在自己腰上,擱在自己腹部的手,骨骼勻稱,五指修長,手背上還有一條淺淺的燙疤。
雁歸?
“醒了?”雁歸的聲音果然從他耳後傳來,嗓音低沉,還帶着些疲憊的嘶啞。
楚岚稍微側了側臉,脖子上的繃帶纏的忒厚,轉不過頭去:“雁歸,你怎麽來了?”
“你還好意思問?要不是我留在你身邊的暗衛趕回去禀報及時,我晚來一步就只能看見你的屍體了!我日思夜想,無時無刻不盼着能再和你見面,可你呢?你想過我嗎?還是說,我在你心裏根本就什麽都不是?”
楚岚被他問的啞口無言,默默地轉回頭望着那團跳躍的火光。
人在性命攸關時,心中根本無暇他顧,他也确實沒有想到過雁歸……可偏偏是雁歸這個最不可能出現的人,帶他沖破囹圄,給了他一線生機。雁歸對他,絕對稱得上是情深義重,雁歸為他所做的一切,也絕不是一句“情愛之事不可勉強”就能輕易抹去的,這個數次以性命相托的人,在他心裏更不可謂沒有分量……
楚岚盯着雁歸擱在自己身上那只手,猶豫再三,才擡起自己的手,慢慢伸了過去,卻又猶豫了,舉在半空中許久,又黯然地收了回去。
楚岚的背,緊貼着雁歸的胸口,可惜他的心意卻沒能傳遞給對方知道,雁歸的心,在楚岚的沉默中漸漸浸入了谷底。
罷了!滿心以為得到過一次,自己在楚岚心中大概會有所不同,看來自己還是想的太多了!曾經那一番雲雨,想必也是楚岚心存愧疚,因為可憐自己才勉強為之!他嘗聽人講: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便以為自己早晚有一天會感動他,錯了!都錯了!楚岚原本就不是什麽多情之人,他可是大将軍啊!怎麽可能為他這點兒女私情所動呢?自己是先動情的那個沒錯,為了楚岚,他甚至肯在這份情之中自甘卑微,他如此作踐自己的感情,想必在人家大将軍眼裏簡直是可笑至極吧!
“雁歸,你……”
雁歸并不等他講完,伸手托起他的肩膀,從他背後站起身,盡管內心凄涼,手上還是存着溫柔的,他一手扶着楚岚的肩,單手卷了條被子塞在楚岚背後,讓他靠着,動作無比熟練。
“朝中政務繁忙,我不便離開太久,這裏是虞國境內的升和銀莊,葉家的産業,在這不會有外人打擾,大将軍可以安心養傷,往後還請多珍重。”雁歸……不,從這一刻起,他再不是誰的雁歸,便只是大景國乾安皇帝景昭了。
楚岚的心緒正亂,猛然間聽出雁歸的口氣不對,接着又被那一聲“大将軍”叫愣了,一時間怔在那兒接不上話,就見雁歸走到燭火跟前,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塊黑色布料,在燭火上點了,焰火騰騰,那一點東西頃刻間便化為了飛灰,從雁歸的指縫間飄散開來。
雁歸燒了什麽東西?好像是一截衣擺,怎麽看着有些眼熟……楚岚猛地回想起來,那塊衣襟,不就是他在懸棺裂谷中從自己身上撕下來要給雁歸包紮傷口的嗎?!雁歸竟然一直帶在身上!可剛剛又為什麽親手把它燒了?!難、難道是……
楚岚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一切,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房間裏只剩下他一個人,雁歸的身影,也再無跡可尋。
☆、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