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越界(上)
風雨将至未至,整個中原局勢乍看之下仿佛是一片風平浪靜。
而此時,虞國境內的風雲變幻将起,卻尚未成形;景國卻已是一片風雨滿樓。
曾于多年前遭人迫害失蹤的太子景昭回歸景國,登基繼位,次年将改年號為乾安元年。
乾安帝登基之後,低調而迅速地清理了昔日皇次子黨羽。這位年輕的陛下城府頗深,手腕極高,一場順藤摸瓜、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勢力肅清雖然沒在朝野之上弄出多大的聲響,乍看似蜻蜓點水、土裏拔苗,私底下卻是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掃蕩了曾經效忠于二皇子景翰及韓太後的各方勢力。
一時間,朝中重臣貴戚下獄的下獄,抄沒的抄沒,将皇次子一黨盡數拔除,這對那些勢力和個人而言無異于天塌地陷的災禍從開始到結束,才僅僅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
這日黃昏,雁歸坐在禦書房窗邊的軟榻上,遙看天邊落日飛紅,目不轉睛,眼睛都不眨,也不知在想什麽。
內侍推門進來,輕聲道:“陛下,葉王爺求見,正在書房外候着呢。”
“嗯?”雁歸倉促間回過神來:“請他進來。”
“是,陛下。”
內侍出門片刻,就見淮安王推門走了進來。
“臣葉檀,拜見陛下。”
“王爺免禮,平身吧。”
“謝陛下。”
雖說禦書房內并無外人,這二人仍舊是依法度行了君臣之禮,禮畢,這房裏便沒了君臣,成了自家舅甥兩人的天下。
葉檀眼尖,一眼就瞄見陛下手裏捏着的物什:“喲!才幾年的工夫,陛下怎麽還添了睹物思人的毛病了?”
雁歸一愣,方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裏攥着的那塊玄色衣擺,挑了挑眉,也不接他的話茬,當着他的面,慢條斯理地把那塊布仔細折好又揣進懷裏。
“嚯!居然真的是啊!”八卦之心頓起,淮安王那一對桃花眼都開始冒光了,“我說呢!當初你命都差點沒了,手裏還一直攥着這塊衣角死不松手,原來……哎不對啊!陛下,怎麽只有衣擺?不是香帕啊?這姑娘怎麽還愛穿黑衣啊?來來來,陛下,快跟臣好好講講!”
“講什麽講,你別過來!”雁歸從小榻上站起來,“別為老不尊了!你不會想知道的!”
“什麽?!說誰呢!我這風華正茂的!怎麽就為老不尊了?!”
雁歸伸手一推葉檀後背,推着他走到桌邊,往椅子上一摁,笑道:“娘親舅大,年長一歲你也是長輩,以後別總動氣,老的快,來,表舅坐。”
“什麽事兒啊還神神秘秘的!要我說啊,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考慮娶妻的事情了,我說的是娶妻!立妃立後的先擱一邊兒,你要是喜歡誰家的姑娘,娶回來便是,有哪個敢說三道四的我替你收拾,何苦你這個堂堂的一國之君成天捏着塊碎布睹物思人!要是被別人看到了,你說你這臉還往哪擱?”
雁歸在心裏苦笑:“娶”回來……說的容易,他哪裏娶得動啊!
“讓表舅見笑了,這個嘛……只不過是年少輕狂時的妄想罷了,倒是你,堂堂的淮安王,怎麽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一點兒也不上心哪?”
“啊?我……不是,這說着你的事兒呢,扯我頭上幹嘛?我這不是還沒有看得上的麽!”
“也對,咱們景國全境上下有哪個不知道咱們檀王爺的風采,是吧?”雁歸揚着眉笑,拿了一個橘子,不緊不慢地剝了,放進葉檀面前的茶碟裏,“來,表舅嘗嘗這個橘子,甜得很。”
葉檀也不見外,拿起橘子掰成兩半,一半遞回給雁歸,他動作自然而然,輕車熟路。
葉檀這不經意間的一個習慣,卻讓雁歸的思緒驀地閃回他們幼年一起相伴成長的時光。
那時候,雁歸還是太子,葉檀和他的孿生兄弟葉楠則是葉王府的兩位小郡王。太子喜靜,平日裏也不喜與旁人來往,卻唯獨與那兩個比自己大一歲的葉小郡王十分投緣,雖然差着輩分,先帝也還是将太子那兩位小表舅接到了宮裏住着,為太子伴讀。于是,這三個粉雕玉琢似的娃娃,便每日同吃同住,朝夕相伴,一起成長起來,直到雁歸十三歲那年,風雲突變……
那段溫暖的記憶,也是在那後來支撐着雁歸一路艱難行走的依靠。
雁歸接過葉檀遞回來的半個橘子,慢悠悠地吃着,葉檀的視線則落在他手背那條傷疤上,那道疤,筋肉虬結,一眼就看得出是燙傷,他忍不住皺起眉頭:“雁歸……那些年你是怎麽過的?到底是受了多少苦?給表舅說說。”
六年前,自從宮中傳出太子暴斃而亡的消息,朝中太子輔臣一個一個地被抄家下獄,葉家樹大招風,雖根基深厚不至于被害到家破人亡,但也同樣遭到了牽連,被驅離大都,分散各地,而葉檀他們葉氏本家這一脈被發配得最遠,自京城調配金州,在當年與流放也無甚區別。
那時候,葉檀十四,也還只是個半大孩子,不懂朝中那些風雲詭谲,直到長大成人,從父親身上接過家國的重擔之後,才從當年那一番動蕩中看懂一些端倪,也正是這樣,他越來越堅信雁歸還活着,于是一面不動聲色地暗中尋找雁歸的下落,一面攥緊自己所能收攏的兵權與葉家僅存勢力,靜待時機。
葉檀找了整整六年,才終于把人秘密接回金州,可雁歸那時候凄慘的模樣,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至今回想起來都讓他覺得後怕;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一個人,傷重至此,就在所有人都陷入絕望之時,他竟還能浴火重生般地活過來!
這或許就是天意吧,天将降大任于他,才會讓他經受如此深重的苦難……
雁歸吃完了橘子,看着葉檀,笑得雲淡風輕:“口不能言,流落他鄉那些日子自然是苦的,有幾次還差點丢了性命,可也因此遇見了生命中那些貴人,在那之前,我心裏還是怨的,可遇見那些人,又經歷許多事之後,什麽怨氣、什麽不甘也都放下了。以往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反倒不如外面的萬千世界來的精彩。表舅,那些江湖浪跡,停步是家的日子,遠比做個高高在上的浮華傀儡要踏實的多。”
葉檀看見,雁歸說這些話時眼中有一抹燦爛的光,仿佛揉碎了的寒星閃爍。
他們這樣的人,年少富貴,身居高位,看似占盡了人間風流,卻沒人知曉他們從小被教導出來的隐忍壓抑早已經滲入骨血。尋常百姓肩上擔着一家生計,而枷在他們肩上的卻是一輩子都卸不掉的家國天下。
而雁歸,去時一身苦痛,歸時滿身傷病,他曾經從雲端跌落谷底,如今卻還能這樣潇灑泰然,這讓葉檀第一次有了羨慕別人的感覺,也對他所說的那個“江湖”埋下了一絲憧憬。
……
此時,隔江對岸的虞國境內,楚岚帶着親衛剛剛奉旨抵達京城天都。
可讓人不解的是,楚将軍的腳還未踏進城門,在驿館就被早早候着的內侍官宣召入宮,絲毫未留幾分喘息餘地,此舉雖說不合禮制,但楚岚也不敢耽擱,把人馬暫時安置在驿館,自己則進宮面聖。
楚岚在宮門外下馬,就見一位內侍早在門外候着他了。
“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在此恭候楚将軍。”
楚岚拱手回禮:“公公辛苦,我奉诏入宮面聖,不知太子殿下為何命公公在宮門外等候?”
“皇上龍體欠安,今日便不能召見将軍了,太子殿下已在大理寺等候将軍,特地吩咐咱家請将軍到大理寺面見殿下。”
大理寺?
楚岚心裏一緊,面上卻不動聲色:“那就勞煩公公帶路。”
“好說,将軍請。”
……
☆、越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