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歸去來兮
就在楚岚被屍人死死拽住跌下城牆那一瞬間,在那黑壓壓漫天的箭雨中,一道白影踏風疾行,穿越熊熊烈火而來,這人速度極快,在半空裏一把扣住楚岚腰間的甲袢,一腳蹬掉死抓着楚岚不放的屍人,以此借力,又踩着城牆借勢朝上竄了數步,胳膊一掄,直接把楚岚甩上了牆頭,那人自己也随着楚岚一起翻了上去。
這一切皆在一息之間,岳北川看得一清二楚、真真切切,他顧不得撿自己驚得砸了腳面子的下巴,一把接住淩空朝自己砸過來的楚岚,連帶着把那人也一并拽到了城牆上。
“将軍!你沒事吧!将軍!”岳北川手忙腳亂地從帽盔上被甩得亂七八糟的白纓裏扒出楚岚的臉來。
楚岚臉色煞白,嘴唇鐵青,卻還是強挺着沒暈過去:“剛才……剛才是什麽情況?!那個人是誰!”驚魂未定的視線中,他看見那個白衣人腳尖一勾。直接挑起岳北川的長刀在手,揮斬的兵刃挾着風聲,将蜂擁而來的屍人攔腰劈斷。
方才摔下城牆的那一瞬間,他掙不開屍人的利爪,眼看着滾燙的火海離自己越來越近,騰天而起的火苗子幾乎都燎到了他的臉,他以為自己死定了,可是,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竟然還能在那種情形下獲救,慌亂中看不清那人的臉,眼前一頓天旋地轉,自己就被那人抓着腰帶抛回了城上,像扔麻袋一樣……
“是……是那小子救了你啊!”岳北川盯着那個背對着他們手起刀落又砍翻一個屍人、将他兩人護在身後的白衣人,“喂!你……”
“先不管他是誰,想必是友非敵不用擔心!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楚岚在岳北川胳膊上用力一抓,止住他的大呼小叫,“神速營的馬報來的太晚了!這他娘的和沒報還有什麽區別?!你把你鐵騎營的人留一半給我,這裏我還頂得住,你馬上派人通知左琅,讓飛騎營從屍人軍後面,往南包抄,你直接帶着其餘的鐵騎從南往北,和左琅一起把那些趁火打劫的王八蛋胡人都給我剁成肉餡!”
“是!”岳北川一抱拳,粗聲大氣地呼喝一聲,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帶人走了,這人腿上明明中了一箭,卻仍舊跟個沒事人一樣竄得飛快,可見,彪悍的人生的确不需要解釋。
在那位神秘白衣人和兩名親衛的貼身保護下,楚岚抓着自己的長刀撐着站起來,立在城頭上,指揮留下來的鐵騎營将士澆油放火,滾滾濃煙騰天而起,到處都是嗆人的焦屍味兒,熏得人胃裏翻江倒海,楚岚暗自慶幸,好在自己整整三天都沒吃什麽東西,否則這個時候吐出來豈不是丢了堂堂兵馬大将軍的面子!
一桶接一桶的火油往城牆下面潑去,狂風驟起,讓火勢燒得更加猛烈,果然将屍人大軍的攻勢壓了下去,在屍人軍後方,胡人的攻勢也銳減,箭雨停息了好一陣子,想必岳北川和左琅已經抄了那幫胡人的老窩。
“将軍!南側塔樓守住了!”
“報将軍!北側塔樓守住了!”
“報——将軍!西邊塔樓完好!”
“啓禀将軍,東面塔樓完好!”
形勢才有所變化,四方守軍斥候就幾乎是同一時間跑來彙報戰況。
“回去通知四方守備輪流休整,不準解甲,随時準備迎戰!”楚岚吩咐道,“通知工兵營,立即上來清理城牆,把傷兵擡回去醫治,其他人一概不可擅離!有違軍令者,就地處斬!”
“是!”
屍體焚燒而起的濃煙滾滾而起,夕陽早已斂盡餘晖,颍州城外,火光映紅了黑沉沉的天,楚岚看着衆将士忙忙碌碌各司其職,他自己卻感覺渾身脫力,死死攥着刀柄的手也劇烈顫抖,兩腿就快站不穩了。
這個時候!我就是站着死在這兒也絕不能倒下!
楚岚在心裏這樣提醒自己,可還是無濟于事,他的身體實在疲憊到了極點,有點撐不住了……
突然,一只手托住了楚将軍的胳膊,一個人,在他身後,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穩穩地扶住。
楚岚吃了一驚,扭頭正對上那個白衣青年的臉。
這青年人生的英武潇灑,年紀輕輕的,眉宇間卻噙着絲絲縷縷的滄桑,竟讓人一眼看不出年紀。
而他那雙深如幽海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看着楚岚,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熾熱而專注,眼底波光流轉,像是寫滿了千言萬語又無從細說……
他幼年時,只見過一次身披銀甲的楚将軍。那時候,大将軍的身影在他眼中挺拔如松,寒凜如風,在他的心底烙上了一個永遠鮮明的印記,隐秘而又美好。可六載時光一過,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楚岚,眉目依舊可觸動他的靈魂,眼中卻似乎沉澱了更多讓他感到陌生的東西,整個人的輪廓與他心中的形象相較,也像縮水了似的,雖然身形仍舊挺拔修長,可身板兒卻遠不如他記憶中的厚實。
“你是……”撥開心中塵封的迷霧,記憶中那孩子的身影已在歲月磨砺中變得愈發模糊了,可他那一雙眼睛卻愈發的清晰,而且與眼前這雙迅速重疊,楚岚心頭一顫,幾乎是沖口而出,“你是雁歸?!”
那青年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楚岚的猜測。
這個笑容,竟也與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你真的是雁歸?!”楚岚轉身,當着一衆屬下不得不壓抑着有些激動的情緒,微微仰起頭,盯着雁歸。
這讓他怎麽能想到!不,是怎麽敢想得到……當年他撿回來的那個瘦瘦小小的柔弱孩子,一別多年,他不但活着,竟然還在亂軍之中救了他的命!
這……
“你先坐下,我看看你的傷。”雁歸俯下頭,在楚岚耳邊說。
“好。”經他提醒,楚岚才發覺身上那已經疼麻了的箭傷再次疼得鑽心,他只得就着雁歸的攙扶,貼着城牆根慢慢坐了下來,卻還是忍不住一眼接一眼地打量着面前這個青年人,始終不太敢相信他真的是當年自己撿回家的那個孩子。
才不過六七年的光景,雁歸竟仿佛脫胎換骨了似的,從一個柔柔弱弱的孩子蛻變成了如今的英俊青年。
楚岚身上中了兩箭,一箭在胸前,所幸射偏了,離心髒還遠,另一箭在左臂上,穿過盔甲的關節接縫,刺進肉裏。
雁歸小心翼翼的替楚岚卸下胸甲和肩甲、臂甲,揭開衣襟,當看見沒入他皮肉的兩支箭時,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你中的是狼牙箭,箭頭上有倒刺,必須劃開周圍的皮肉才拔得出來,你忍着點兒!”雁歸半跪着,伸手從腰裏拔出一把寒光流溢的小匕首,“酒,有嗎?”
楚岚扭頭看了看周圍:“鐵騎營的在哪兒?!過來一個!”
“大将軍!有什麽吩咐?”旁邊一個漢子颠颠的跑過來,一眼看見了楚岚身上的箭,“将軍!您這箭……”
“別廢話!酒交出來!”楚岚皺眉命令道。
“啊?呃……将、将軍……什麽酒啊?我……”
“岳北川帶的兵是什麽德行我還不清楚?趕緊給老子交出來!不然一腳踹你下去和那些怪物一鍋炖了!”
“是!”那站起來比楚岚大了不知道幾圈的漢子縮着脖子,像個禿毛鹌鹑似的從懷裏摸了個小酒壺出來,雙手奉上。
“行了,滾吧!”楚岚擡起沒受傷的右手接過來,轉手遞給雁歸。
雁歸拔開酒壺木塞子,把匕首用酒淋了一遍,擡頭看了楚岚一眼:“會很疼,忍着點。”
“沒事!來吧。”楚岚挺直了背,緊貼在冰涼粗粝的城牆上,深深吸了口氣。
雁歸握着匕首,刀尖貼在楚岚的皮肉上,卻冷不防地看見楚岚胸口斜亘着的舊傷,那道當年差點要了他命的傷痕又細又長,幾乎斜着劃開了整個胸膛,雖然已經結疤了,一眼看上去還是覺得猙獰恐怖。
“看什麽呢?!”楚岚頗不耐煩地瞪着雁歸,“你就這麽盯着看,那個箭就能自己從我肉裏出來麽?你……唔!”話沒講完,胸口就是一陣鑽心的劇痛,冷汗唰的一下從毛孔竄出來,那刀刃生生割開皮肉的疼痛,豈是一般人能忍的!
楚岚疼得臉都綠了,衆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大聲喊疼,只能龇牙咧嘴的忍着,死死攥着刀柄的手握得慘白。
雁歸的手倒是很穩,三下五除二就連着把他身上的兩個箭頭全都挖了出來。
兩支鐵劍一落地,楚岚差點疼暈過去,也顧不得什麽軍心和大将軍的面子了,一頭栽進了雁歸懷裏,氣喘如牛,喘了好一會兒才聲音顫抖着吐了一句真言:“實在……太疼了……”
雁歸心頭一緊,手裏的匕首“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低頭看着把臉埋進自己胸口的楚岚,有些不知所措,已經繞到楚岚背後的手,差一點就攏住他的肩膀,卻遲疑了,在半空懸了很久,他的內心也掙紮了很久,最終還是沒能落下來。
楚岚緩了半天才爬起來,尴尬地別開臉,欲蓋彌彰地咳嗽了一聲:“那什麽……剛才有點失态,見笑了。”
“不會。”雁歸急忙收斂了心神,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我幫你上藥。”
雁歸的藥粉,灑在傷口上涼絲絲的,連方才那火燒火燎的劇痛都減輕了一半,還帶着一股若有似無的清香,一試就知道是上好的金瘡藥。
楚岚突然想起雁歸幼年時,在他床邊讀醫書的事,忍不住打趣道:“雁歸,看這架勢,你不會真的當了大夫吧?你小的時候……”突然一個念頭在楚岚腦海裏閃現,他臉色一變,急切地開口,“雁歸!你能說話了?!你的喉嚨治好了?!”
雁歸只是面無表情地瞟了他一眼,默默地幫他包紮妥了傷口,攏好衣襟,又細心的把胸甲、肩甲和臂甲給他一件一件地穿了回去。
楚岚傷口疼,身上又累又乏,實在不想動彈,于是就由着雁歸擺弄,可兩只眼睛卻一寸都不離雁歸的臉。
幫楚岚收拾妥當後,雁歸又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遞到他手裏:“吃點吧,味道不怎麽樣,但好歹能墊墊肚子。”
楚岚伸手接了,打開油紙包看時,裏面是一個捂軟了的燒餅,還略微帶些溫度,想來大概是雁歸一直在懷裏捂着的……他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很微妙,可還不等他捋清頭緒,就看見鐵騎營和飛騎營的兩名斥候一齊朝城牆上飛奔過來。
“啓禀大将軍!岳将軍和左将軍已經将進犯的奚族幾部外敵盡數圍殲,鐵騎與飛騎二營剛從北門回城!”
“好!通知岳北川和左琅各自回營休整,不準解甲,輪班休息,随時候令!”
“是!”
兩名斥候立即回營傳令去了。
楚岚:“神速營的人呢?!叫陳申來見我!”
“回大将軍,陳将軍還在城外,尚未回營!”
楚岚怒罵道:“我們吃了胡人的箭他才派人來報!早他娘的幹什麽去了?!随便找個神棍掐指一算都比他探報的消息及時!現在還不回營!他是死外面了嗎?!”
“大、大将軍……”
“行了,我請不來他,你把我的話給他原原本本的帶到,讓陳大将軍回營自行去軍務處領罰!去吧!”
“是!大将軍!”
楚岚穩了穩神,轉頭看時,發現雁歸不知什麽時候站了起來,立在垛口前遠眺北方,眼神悠遠而寧靜。
☆、迷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