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遠人歸
十五道長氣呼呼地指責道:“我昨日觀星象,算出你今天能回,想着有事要和你講,誰知這個老東西一早就跑過來候着,非說他也有事,而且他要先和你講!乖徒弟你來評評理!是我算出你的歸程,他憑什麽要先講?!”
“阿彌陀佛。初一在前,十五在後,貧僧自然先講。”
雁歸雖然想笑,但為了保全師父們的面子,他表面還得裝出一派風平浪靜來。幾個月不見了,這兩位加起來三百多歲的師父仍舊是“一見如故”,吵來吵去的還是為了那麽一點小事。所幸,萬物依舊,人依舊,對自幼失祜的雁歸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
他緩了緩神,朝二位老師父一一行禮,問道:“那不知初一師父、十五師父要對徒兒講什麽事?”
其實這種情況,別人家的師徒通常會以“二位師父”稱之,但在雁歸兩位師父這裏就絕對不允許自己與另一個這樣一概而論,有損身份!于是,雁歸從小到大,每次開口之前都要這樣各自稱呼一遍,麻煩得很,好在雁歸倒不覺得麻煩,既然師父們喜歡這樣,那這樣就好。
十五道長:“我先說!”
初一大師:“阿彌陀佛,貧僧先講。”
雁歸斟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擱在十五道長面前:“十五師父先喝杯茶消消氣,您喜清淨,容徒兒先送初一師父回去可好?”
“好好好!還是乖徒兒懂事!快替為師把老家夥弄走!快去快回!”十五道長在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就喝,姥姥的,吵了半天嗓子都幹了!
“是。”雁歸躬身一揖,然後轉身輕輕扶了一下大師的胳膊肘,恭恭敬敬地,“初一師父請。”
初一大師會意,就着雁歸的攙扶站起身來:“阿彌陀佛,貧僧告辭。”
“快給我走!!”
雁歸說是送初一大師回去,其實這老二位的住處近的很,出這個門,轉個身,走上不到十步就進另一個門,說白了就是住隔壁,兩家之間只隔着一堵牆而已。
師徒二人一進門,雁歸請師父坐下,恭恭敬敬地奉了茶:“徒兒願聆聽師父教誨。”
初一大師看着雁歸,微微一笑。
其實雁歸這麽做絕不是厚此薄彼,因為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論,撇開其他事情不談,單就兩位師父都“有話要和他講”這事而言,初一大師這位得道高僧,向來言辭凝練,一語中的;而十五道長,雖說同樣是隐世真人,可最大的毛病就是嘴碎,尤其是對上自己的寶貝徒弟,如果雁歸從十五道長開口時開始和面蒸饅頭的話,那麽等到饅頭出鍋他老人家也未必講得完。
果然和雁歸預料的一樣,他從初一大師那屋出來的時候,才不到半盞茶的時間,可雁歸的表情卻變得陰晴莫測,他沒有立刻回隔壁十五道長那邊,而是站在原地定了會神,才攤開手,低頭看着方才師父交給他的錦袋。
許久,他一寸一寸地攥緊了手掌,神色也恢複如常。
回到十五師父那裏,雁歸果然開始和面蒸饅頭,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雁歸搬了桌子出門,在兩家門前空地上,在那條用大小石塊整齊擺着的、泾渭分明的分界線上,把飯桌子公平公正地跨着放上去,不偏不倚,不偏不向。
在雁歸到來之前,初一和十五這一僧一道原本是各過各的日子,各吃各的飯,并且為了表達老死不相往來的決心,兩個加一起快三百歲的隐世高人竟然拿石頭擺了個楚河漢界,其行為簡直幼稚到連當年才十三歲的雁歸都看不過去的地步。
雁歸來了,兩位老神仙又因為徒弟該和誰吃飯吵得不可開交,為了平息鄰裏糾紛,雁歸無奈之下,只好搬着飯桌放在楚河上,師父分坐兩邊,他自己的板凳則跨在漢界上,兩腳在左,兩腳在右,總算是平息了鄰裏矛盾。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六年。
吃飯時,雁歸給兩位師父舀粥、端飯,兩碗粥放下,只有一聲響,這是雁歸這麽多年練出來的,為的就是無先無後,一碗水端平。
可是飯盛得好不代表兩人就不吵,這會兒又是因為一片腌白菜,初一大師那片比十五道長盤子裏的大了一點,只是一點兒而已,肉眼幾乎不易察覺。
雁歸仔細辨認了一番,面不改色地去屋裏洗了手,把初一大師那塊白菜從中間一撕為二,分別放在兩個人的盤子裏,再把十五道長那塊也如法炮制,一人一半,公平公道。
這回兩個師父終于肯乖乖吃飯了,雁歸也松了一口氣,誰知還沒吃上兩口,就聽十五道長說:“乖徒弟,為師的吩咐你可記清了?”
“十五師父放心,徒兒謹遵師父教誨!”雁歸放下筷子,答話的同時又看了初一大師一眼。
初一大師竟然也在看着他,面目慈藹。
“嗯,你自小就智聰仁厚,進退有度,為師十分放心,不過那件事不急,且凡事皆有定數,你這次回來,就休整十天半月再下山也不遲。”
“初一師父、十五師父。”雁歸略遲疑了片刻,“師父的拳拳心意,徒兒萬分感激,但是回來的路上聽到一些消息,實在不敢坐視,所以,徒兒想早點下山,去辦一些事情。”
“既然如此,那就按你的意思去辦,倘若有需要幫襯之處,為師定會助你一臂之力。”十五道長端碗喝粥,頭一回說了這麽簡短,但有用的一番話。
“阿彌陀佛,老衲也是此意。”
“徒兒多謝初一師父、十五師父。”
雁歸每年都會拜別師父,下山一段時日,兩位師父也從來不問行程,亦不問歸期。
雁者,歸去來兮,秋來春往,長行于天,從不失信,是為雁矣。
而雁歸這一回,也料定自己此行或許要久一些,于是在廚房裏蒸了整整兩天饅頭,又下了趟山,給兩位師父置辦了些日常用度之物,把家裏大小事務安排妥當。
他把能想到的都做了,于是在第三日早上,雁歸又一次拜別師父,到鎮上取了自己的瘦馬,上馬一路往南行去。
這一回,原本要一個多月的行程,在雁歸的縱馬疾馳下,只用了不到二十天,雁歸就已經遠遠地望見了攏在暮霭之中的颍州城。
再往前就是上次去過那個面攤了,雁歸打算再到面攤去坐坐,順便打聽一下城中近況。
“挾翼,一路辛苦了!”雁歸下了馬,在馬脖子上贊賞地拍了拍,再看雁歸的那匹瘦馬,其實背上生了一對肉疙瘩,狀如羽翼,被主人細心地藏在了馬鞍底下,若隐若現。連着趕了十幾日的路,非但沒有累趴下,反倒是雙耳高聳,眼露精光,聲嘶如雷。
這匹馬是十五道長早年雲游時,因緣際會所得之後贈與愛徒雁歸的,可謂情深義重,愛護之心拳拳。而此馬看似質劣極不起眼,其實并非凡品,可一日千裏,足不踐土,是匹萬裏挑一的寶馬良駒。
而此時,這一人一馬已經接近了颍州城外,雁歸發現上回打尖的那個小面攤和茶攤全都不見了,人去屋空,越發的凄涼蕭索。而且他還發現,越是接近颍州挾翼就越是焦躁不安,在這裏,它甚至打起了響鼻,雙蹄刨地,不願再往前走了。
雁歸立即警覺,拉着挾翼走下大路,在一人多高的蓑草叢裏穿行,一陣冷風撲面,卷着一股詭異的惡臭撲鼻而來,雁歸差點把昨晚的飯都吐出來,腦子立刻想起十多天前遇見的那兩個奇怪的苗疆蠱師,他們身上的味道,雖不至于這麽濃烈,但是簡直和這個氣味如出一轍!
兵刃交擊聲、喊殺聲随着風聲隐約傳來,不詳的感覺迅速籠罩在雁歸心頭,他加快腳步,一路到了颍州城外,直接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颍州城下,此時已成了一片火海,猶似修羅地獄。
城樓上,“虞”字大旗迎風獵獵,“楚”字玄标旗在烈火狂風裏滾滾翻飛,守城的兵士喊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城下,則是黑壓壓,不計其數的人,淌着烈火,踩着人梯,瘋狂地朝城牆上攀爬,其間有人從牆頭直墜而下,跌進火中,熔為焦屍……同時雁歸驚恐地發現,那些不計性命攻城的瘋子竟然不像是活人,渾身纏着髒污恐怖的繃帶,舉止怪異地佝偻着背,手腳并用地爬行,可速度極快,就像他曾在苗疆一本古書中看到過的……雁歸猛地一個激靈。
屍人!
他們是屍人!
“羽獵營!上焚火箭!!!”
一聲嘶啞的吶喊聲刺破重重喧嚣,利箭似的灌進雁歸耳中,雁歸的心髒猛烈地狂跳起來。
楚岚!是他!
“射!!!”
下一瞬間,只聽楚岚一聲令下,無數流星火雨從天而降,砸進城下的敵陣中,炸開了朵朵煙花,屍人大軍卻毫不退讓,無數屍人背負着熊熊烈火,更瘋狂地朝城牆猛沖,用黑漆漆的利爪扒着城磚一路攀爬而上。
城牆上,楚岚手握烏金長刀,一閃身避開朝自己撞過來的屍人,回手一刀将它劈成兩半,可随即又有更多的屍人跳上城牆,或被斬斷手腳,或被劈成兩半,或者拽着守城的兵士一起翻下城牆,摔進滾滾烈火中。
“将軍!剛剛得到的消息,奚族聯合幾個北邊部落朝颍州城來了!”神速營探馬來報。
“大将軍!火油到了!什麽時候動手?!”
幾乎是同時,岳北川一路狂奔,擠到楚岚身邊,手起刀落砍翻一只屍人,嘶吼着請将令。
“馬上點火,給他們從頭澆下去!神速營的人呢?!胡人……呃!”分神間,楚岚只覺得心口一麻,尖銳的疼痛立刻竄遍全身。
轉眼間,遮天的箭雨自下而上,疾射而來,落在城牆上、城內,猶似疾雨一般。
城牆上正與屍人肉搏的将士來不及防備,瞬間被射倒一片,連岳北川胳膊上、腿上也中了箭,卻極其彪悍地直接動手拔掉腿上那支:“将軍!是胡人!将軍!将……将軍!!”
岳北川眼看着就在離他不遠處的楚岚,身中兩箭,揮刀的手慢了半刻,立即就被一擁而上的屍人死死抓住,從城牆上翻了下去。
“将軍!!”岳北川急紅了眼,沖過去一刀就攔腰斬斷兩只屍人,撲到牆頭,伸手想去抓楚岚的衣角,可那屍人抱着楚岚一路下墜,速度極快,哪裏還抓得住!
☆、歸去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