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初一、十五
趙景在羌族頭人家暫住了兩日。
這一回,他給羌族帶來了幾樣适合沙地生長的作物種子,替他們生病的族人診治開了幾貼方子,耐心教授他們如何煎湯制藥,也教了他們些預防病症與簡單治療熱症寒症的法子。
第三日早上,趙景啓程時,部落裏但凡能走得動的族人都趕來送他,靈溪更是把臉都哭花了,死死攥着趙景哥哥的袖子不撒手。
好不容易踏上了歸途,還沒走上兩個時辰就到了晌午,也臨近颍州城了。
路邊有一個小面攤,看着十分簡陋,可走近了一聞,面還挺香的。
原先颍州城外是沒有百姓居住的,最近幾年往來行路的人多了,就有膽子大的百姓白天在城外支起了小茶攤,小面攤,專供往來路人打打尖,喝口茶,從中賺些小錢。
想着再往北很遠都沒有飯館了,于是趙景拴好馬,在路邊小面攤坐下點了一碗面,望着颍州城的方向,目光漸漸悠遠。
“哎哎哎你們沒聽說嘛!上次楚大将軍從京城回颍州沒出半年,皇上就下诏廢太子啦!這一廢太子……嗨呀!官家的事兒啊可真難說呀!”
面攤子小,幾張桌子擺的十分緊湊,鄰桌即使壓低聲音說話,旁邊的人也照樣能聽個一清二楚,趙景正出神時,鄰桌背對着他那幾個人的竊竊私語硬生生鑽進了他的耳朵。
這人說的楚大将軍,不就是西南兵馬大将軍楚岚麽!
“他們楚家不是從聖元先祖那會兒一直就守着邊關呢嗎?都守了好幾代人了,也沒聽說他家靠着京城哪個山頭兒啊!怎麽着?朝廷的事情和他家還有牽扯?”
“那是自然啊!你們不知道吧?當年皇上第一次要廢太子的時候,楚将軍他爹武安公不就是力保太子的嗎?這一回……”
“那照你的意思,楚将軍沒準會受他爹的牽連?”
“老哥,您這話啊,得把‘沒準’倆字去掉!不過現在南疆北疆都亂的要命,朝廷是不想用也得用他們楚家,可萬一仗打完了呢?上面那位怎麽可能容許這兩父子繼續握着兵權哪……”
那幾人再往下說的話,趙景已經沒興趣接着聽了。
等面上桌,趙景一邊吃,一邊在心底兜兜轉轉着。誰知剛吃了幾口,一股奇怪的味道飄過來鑽進他的鼻子裏,那絲絲縷縷的氣味雖然不算明顯,卻引起了趙景的注意。
他不動聲色地朝氣味來源偷偷瞄過去,一眼就看見坐在面攤角落裏的兩個青年男子,盡管那兩人都是中原人打扮,身着中原百姓服飾,舉手投足間看上去也與旁人并無差別,但趙景一眼就看出他們的身份——
苗疆蠱師!
他之所以認得出他們的身份,這都要歸功于在苗寨生活過的經歷。
可是,這兩人雖然是蠱師,渾身上下卻處處都透着詭異,讓趙景這個與苗疆蠱師往來頗為密切的人都覺察出了不對勁。
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呢……趙景暗中觀察着那兩個苗疆人。
驀地,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現。
是死氣!
對!他的感覺不會錯!這就是那兩個苗疆人身上的詭異之處!
就在這時,那兩人吃完了面,付了面錢,起身離開了面攤。
經過趙景身邊時,那股怪異的味道更明顯了,他皺着眉,低頭繼續吃面。
等二人走遠了,趙景兩三口喝光了面湯,牽上自己的馬,遙遙地墜在他們後面。
可惜這地方太過于荒涼,遍布着荒草沙丘,路上幾乎沒有往來行人,想盯梢都沒個地方藏身,趙景跟了一段路,還是被那兩個人察覺了,他們停住腳步,互看對方一眼,一齊轉過身來。
趙景避無可避,只好牽着馬走過去,朝他們施了一禮:“敢問二位兄臺,去梧州可是走這條路嗎?”
“不知道!”兩人其中的一個,生硬地回答。
另一個打量了眼前這個漢人幾眼,見他一身白袍已經舊到發灰,袖口襟角也都磨出了飛絲,的确像是個久行苦旅的旅人,于是稍微放下了戒備回答道:“梧州在北,你走錯了。”
趙景假裝一臉沮喪:“我說呢!這地方荒無人煙,好不容易看見兩位兄臺也在趕路,還以為前面就是官道,結果……唉!還是走錯了!往北的官道該怎麽走還求先生指點。”
“那邊。”第二個回答趙景的苗疆人,擡手指了一個方向。
“多謝!多謝!”趙景連聲道謝,然後牽着馬轉身就走,一邊走,一邊不動聲色地從袖口暗袋裏摸出一個小紙包,把那裏面白色的粉末悄悄灑在了腳下的路上。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趙景看看四下無人,便停下腳步,從随身背包裏撕了一小塊草紙,掏出一小截炭條,在手指寬的小紙條上寥寥寫了幾個字,細細的卷了,又把手伸進自己袖子,摸出一條小指粗的小蛇來。
那小蛇通體翠綠,兩眼金黃,在趙景手裏搖頭擺尾地吐着金色的信子。
趙景微微地笑了,用拇指在小蛇左眼後面輕輕蹭了兩下,然後把方才那個寫了字的細紙卷捏扁,用一條極細的絲線纏在了小蛇尾巴上,那絲線也不知是什麽做的,又細又軟,筋性十足,纏在小青蛇滑溜溜的身體上竟然還十分牢固。
“去找阿洛。”趙景對着小蛇輕輕說了句話,彎下腰,把小蛇放在草叢中,小蛇吐了吐信子便游進草叢中不見了蹤影。
此時,一聲清唳倏然劃破天際,高亢而悠遠。
趙景擡起頭,一行歸雁,自高天上振翅而過,留下遠去的殘影……
……
“将軍,看!大雁!”
鴻雁飛過颍州城上,執守的軍士們也不約而同地仰望天幕上那些灰色的精靈,年紀尚幼的一個小勤務兵興奮地扯了扯左琅的袖子。
“是啊,歸雁來了。”左琅仰頭望着,輕聲感嘆,然後轉頭去看站在身後不遠處的楚岚,“将軍,又是一年了。”
楚岚沒出聲,望着飛掠而過的雁影,心底驀地浮現出一個已經漸漸模糊了的孩子的身影。
是啊!又是一年了!
雁歸……你身在何處?可還安好?
當趙景穿過龍門大漠,回到永樂鎮時,已是過了一個多月的光景。
永樂鎮再往前,就是與天地渾然一色的昆侖冰原。
眼前的皓白雪峰直插雲霄,仿佛已與天幕相融;萬裏冰川一望無際,璀璨的湛藍共長天一色,滿目皆是令人無法言說的浩瀚壯美。
趙景凝望着萬裏冰川,此時絕壁之上有一只雄鷹逆風而過,披着細碎霞光,無比的璀璨瑰麗。
然而,美景雖美矣,前路卻委實令人望而卻步,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裏的人也鮮少有閑着沒事往冰川裏面跑的,對普通人而言,那地方實在太兇險了。
趙景在鎮上的藥鋪寄養了自己的馬,又買了些器物吃喝,鎮上的人和他頗為熟悉,他人走到哪裏都少不了熱絡的招呼,待辭別鎮民,趙景獨自一人沿着冰川谷道一直抵達雪峰腳下。
面對着豎直陡峭的萬仞雪峰,趙景只微微地吐納片刻,然後就在剎那間踏風而起,沿着孤直的絕壁飛掠向上,疾風獵獵,撕扯着他的袍袖滾滾翻騰,衣袂舒卷飄展,猶似騰天而起的九霄蒼龍。
龍之屬,或行于天,或隐于海;或萬千變化,或騰雲覆雨。
而趙景,以騰龍之姿飄然落地之時,那熟悉的、不絕于耳的吵罵聲疾襲而至,立刻把他煩成了一只禿毛鹌鹑,他定了定神,波瀾不驚地走上前,躬身下拜:“師父,徒兒回來了。”
方才還沖着別人直跳腳的老牛鼻子嘠的一下沒了聲音,正被別人指着鼻子罵罵咧咧還閉目修禪的老和尚也立即睜開了眼,兩人一齊扭頭朝趙景看過來。
“雁歸?!”
“雁歸!!”
雁歸,就是趙景。
而趙景其名,則是由景昭二字颠倒順序而來,為的就是在江湖行走時能夠避人耳目,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六年前,十三歲的雁歸離開颍州,孤苦無依,然而這個孩子卻命相不凡,頗有一番奇遇,不但醫好了他的不語之症,還因緣際會拜了這兩位高人為師。
這兩位,一僧一道,一位自稱初一大師,另一位則是十五道長。
這兩位,是見面就吵得不可開交,卻偏偏孟不離焦的很不高人的隐世高人。
六載歲月,讓雁歸脫胎換骨長成了出挑的青年人;六載歲月,雁歸跟着兩位不太高人的高人師父學到了不少本事;也是在這六載歲月中,在日複一日的耳邊難得清靜的煎熬中,雁歸學會了縱使天崩地裂我自巋然不動的淡定處世之道。
方才還氣得頭頂冒煙的十五道長一見徒弟,兩眼直放光:“嗨喲乖徒弟!你總算回來了!快快快幫為師把這個老東西趕出去!”
“阿彌陀佛,貧僧……”初一大師雙掌合十,霸占着椅子,不動如山。
“少廢話!你走不走?!”
“貧僧既來之則安之。”
“你!”
眼看着兩人唇槍舌劍又要開始掰頭,雁歸趕緊放下帶回來的大小物什,及時插言:“初一師父和十五師父這回又是為了什麽吵啊?”
☆、遠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