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離歌
第二日,楚岚一覺就睡到了快晌午。
他捶着宿醉的腦袋從床上坐起來,看着熟悉的屋中陳設,發了半天呆。
昨晚……江越人這個混賬東西說走就走,把他一個人扔在亭子裏,然後雁歸來了,還拿了他自己做的酥餅……然後……他好像和雁歸說了很多話……說了……什麽來着……怎麽一句都想不起來了。
“哎呀……嘶——頭疼……”
酒後的記憶若有似無的,零星細碎的拼湊不完整,又偏偏在腦子裏糾纏不休,揮之不去,簡直太煩人了!
算了!只要沒說什麽不該說的就好,自己也應該說不出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來。
唉不想了!頭太疼了!
楚岚幹脆往床上一躺,摒除一切雜念,打算再補個覺。
咚咚咚!
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接着就是吳伯的聲音:“将軍!您醒了嗎?将軍……”
“別敲了!什麽事!”
老管家顯然被楚岚突然冒出來的聲音給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出聲:“老奴給您送水洗漱來了。”
“不用了,我再睡會兒,沒事別來打擾。”
“呃……您是有什麽地方不舒服嗎?用不用請江先生來看看?”
“不用!你快走吧!”楚岚翻了個身,拿棉被蒙住腦袋。
宿醉而已,找江越人來除了添堵就沒別的用處!
吳伯站了一會兒,才支支吾吾道:“将軍……老奴還有事禀報。”
側耳細聽屋裏半天沒動靜,老管家也不知道該不該說,想來想去,還是說了吧!否則萬一将軍怪罪下來,那可就……
“将軍啊!那、那不能說話的孩子不見了……府裏上上下下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您看他會不會是……”
老管家弓着背,耳朵都快貼在門上了,也聽不見裏面有什麽動靜,心裏正納悶,就聽楚岚在裏面扔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這……這就完了?
老管家瞠目結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自家小主子怎麽會是這麽一副渾不在意的态度。不過,他老吳在楚府當差當了大半輩子,也算是有點見識的,少将軍從小就在他老爹的皮鞭棍棒底下好歹掙出一條命來,已經是夠不容易的了。也是!和親爹尚且情分單薄,他又能對一個撿來的小乞丐有多上心呢……官家的事兒,哪是小老百姓能想明白的哪!
吳伯嘆口氣,弓着背,捧着臉盆手巾,搖頭晃腦地走了。
經他這麽一通折騰,楚岚即使難受也沒辦法再睡了,睡不着躺着還頭疼,他幹脆坐起來,目光渙散,整個人都木呆呆的。
自從知道雁歸有可能是出逃的景國太子,他就清楚這孩子不會在這裏待上太久,離開是早晚的事。
他并非池中之物,又怎麽可能困于一方天地之中呢!
只不過……
楚岚的視線緩慢地移動,停在那個仍舊蓋着油紙的盤子上。
是雁歸做的酥餅。
這個孩子,真是有心了……
楚岚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養傷那會兒,雁歸的悉心照料,也算是報了他給的一飯之恩,也算是……得了個圓滿。
若說他楚岚的圓滿,便是戰死沙場,為大虞盡忠;那雁歸的圓滿,又會在哪裏呢?
此一別,可能……今生今世便不會再見了吧!
楚岚忽然覺得,似乎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正在他心中一點一滴地蔓延開來,失落?難過?挂念?細品之下,似乎又都不是,就那麽不上不下地懸在那裏,堵心的很!
緣分淺薄,有些人注定此生不過是一個過客……
……
然而,時光如水,承載着命運的巨輪一路滾滾,永不止息。
歲月無聲,萬千韶華轉瞬而逝,六載的光景也不過指間一縷流沙。
南疆九月天,暑盡寒來,草長風涼,莽莽草原,蓑草萋萋。
這日時近黃昏,大虞國域外,蒼茫胡地之中卻有一人牽着瘦馬悠然而行。
是一個青年,身上那一身灰白布的衣衫已經十分破舊了,整個人都顯得風塵仆仆,像個浪客。此地天黑下來便有豺狼猛獸出沒,兇險得很,連當地牧民都早早地把牛羊趕回家,沒人敢在外等到天黑日落,這位旅人卻邁着方步,牽着馬走得不緊不慢。
他牽着馬緩緩而來,細看之下,這青年人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形偉岸,氣度自華,原本就端正英俊的臉龐,又覆上了些許塞外風沙常年磨砺出的英武剛毅,一雙溫潤的眼,映着夕陽金輝,深邃如海。
暮色将至,一人一馬停在了羌族部落門外。
“你!不能進!”一見漢人,守衛的武士立刻阻攔。
青年不慌不忙地施禮:“在下趙景,是來看望黎古奶奶的,麻煩兄弟禀報一聲。”
聽他這麽說,守衛武士立刻對視一眼,客氣地回禮:“趙先生稍等,我這就去禀報。”
“趙景哥哥!”少女脆生生的聲音突然傳進耳中,擡眼看時,一個一身盛裝的姑娘急急忙忙地朝部落門口跑過來,看上去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滿臉笑容,蹦蹦跳跳地跑到跟前,親熱地挽住趙景的胳膊,“你怎麽今天才到啊!趙景哥哥!奶奶和阿爸等了你兩天了哪!今天早上奶奶說喜鵲叫了,你今天就會來,原來是真的!”
小姑娘聒噪又可愛,拽着趙景的胳膊就走,趙景任由她拖着,倉促間還不忘給守衛的兩位勇士還了禮。
“一年不見,靈溪又長高了。”趙景笑道。
“嘿嘿嘿!趙景哥哥!你還沒誇我又變好看了哪!”
“是,靈溪長高了,又變漂亮了,長成大姑娘了。”趙景一笑,看紅了姑娘的臉龐。
“嗯!趙景哥哥最好啦!”靈溪一路蹦蹦跳跳,還沒到自己家的氈房門口就開心地喊,“奶奶!阿爸!趙景哥哥來啦!”
不多時,一個壯碩魁偉的漢子攙着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迎了出來,兩人也都身着迎接貴客的盛裝。
“趙景見過頭人。”趙景躬身,先朝漢子作揖,然後轉向老婦人,“久違不見,晚輩問黎古奶奶安。”
頭人哈哈一笑,大手一拍趙景肩膀:“趙先生一路辛苦了!快請進!”
“好孩子!”老婦人也笑道:“靈溪一早煮好了馬奶酒,就等着迎接貴客呢!”
“多謝頭人、黎古奶奶,靈溪姑娘。”
“哎呀!趙景哥哥別施禮啦!再不進去,馬奶酒就要涼啦!你們先回家,我把趙景哥哥的小馬送去吃草料!”
靈溪拉着馬缰,蹦蹦跳跳地跑了,趙景跟着頭人母子進氈房席地而坐。
“一年不見,黎古奶奶的身體如何?有沒有哪裏不适?”
黎古奶奶親手舀了一碗馬奶酒,遞給趙景:“這兩年都按照你的藥方吃藥,身體啊已經全好了!你看看我這身子骨,哪裏還像兩年前快要死掉的人呢?”
頭人插言道:“是啊!前年如果不是趙先生偶然路過,救了母親的命,我們現在哪裏還有一家團聚的日子!”
趙景接過熱乎乎的馬奶酒,笑道:“頭人言重了,這是黎古奶奶一生行善修來的福報,晚輩只是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趙景哥哥又亂謙虛啦!嗨呀你們漢人可真麻煩!”靈溪正巧回來,手裏捧着一籃什麽東西,放在小木桌上,自己挨着趙景坐下來,“趙景哥哥!你看,這是你去年教咱們種的紅薯哪!在沙地上長出來真的是又大又甜!奶奶特意挑了最好的烤了等你來嘗嘗!來!快嘗嘗!”
“好!多謝黎古奶奶。”趙景接過一個烤紅薯,捧在手裏仔細端詳。
頭人道:“自從去年趙先生教會咱們種植紅薯,家家都種了很多,今年大豐收,咱們部族都不用再餓肚子了!”
“那其他幾個部族呢?”
“東邊那幾個部族,頭人都是些老石頭,寧可族人挨餓也不願依靠神靈賜予的土地,一心只想闖進中原去!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還揣着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沒完沒了的去闖颍州大門。”
趙景皺起眉:“怎麽?這一年颍州戰事仍舊頻繁?”
“是啊!去年十月中,夷部聯合奚部和北面幾個小部族在颍州城下僵持了一個多月,最終還是被漢人打得大敗,人也死了不少。”
黎古奶奶道:“那一場仗打完,那些部族的人,死的死傷的傷,真是慘哪!沒過多久那些小部族就鬧起了饑荒,又餓死了不少人……幸虧趙先生去年教咱們部族打井取水,種植糧食,才躲過了這一場饑荒,大夥兒有飯吃有水喝,哪裏還會有人總想着打仗呢!”
趙景點頭:“如果所有人都像黎古奶奶說的這樣想,天下又何愁不太平呢!”
頭人道:“趙先生,你是好漢人!”然後一指颍州方向,皺起眉頭:“他們不是!”
趙景笑了,目光也随着頭人手指的方向,遙望颍州,悠悠道:“他們也和我一樣,都是好漢人,只不過他們要保護更多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家能好好的生活,不受別有居心的人欺辱劫掠。”
一想起楚岚,他的眼神不知不覺地瞬間柔軟下來,猶似秋水一泓。
經年愈久,思念愈深……楚雲舒,你還好嗎?
☆、初一、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