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雁何還(下)
春寒稍盡,月暖風輕,璀璨的燈火之下,雁歸捧着油紙裹着的盤子,笑吟吟地站在楚岚面前。
沒來由地,楚岚莫名的就覺得心情很好,拎着酒壺擡眼看着雁歸:“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啊?”
雁歸搖搖頭,把點心輕輕放在楚岚手邊的小幾上。
“這是……什麽呀?給我的?”楚岚把身子坐正了一些,揉了揉眼睛朝着那盤子看過來。
雁歸點頭,不緊不慢地掀開盤子上罩着的油紙。
只見七八個油酥餅整整齊齊地碼在盤子裏,黃澄澄、圓胖胖的,餅皮上面還留着金黃色的油酥打出來的旋兒,看上去就憨拙可愛,頗有食欲。
“糖酥餅?”楚岚眼前一亮,帶着七分酒意,心裏莫名高興,便也不記得端什麽大将軍的架子了。他坐起來,直接伸手拿起一個酥餅,一口咬下去,餅皮酥脆,可嚼了幾下就發現有點不對勁兒,片刻後突然睜大了眼睛:“嗯!好吃!哎?這味道怎麽……這裏面是?玫瑰花瓣?”竟然還是用鹽腌過炒熟了的!
雁歸笑笑,倒了杯茶,捧在手裏遞給他。
“這……這個比糖酥餅還好吃!太好吃了!雁歸,這、這也是你做的?!”
雁歸笑着點頭,雙頰竟然微微泛起了紅。
楚岚三口兩口就把一個餅吃下肚,接過茶來喝了一口,笑道:“用花瓣做餡?你是怎麽想出來的啊?不過還真是好吃!”說着伸手拍拍自己身邊,“來雁歸,過來坐。”
雁歸聽話地在他身邊坐下,看着他又拿起一個餅,放在眼前仔細端詳。
“雁歸……”
聽見他喚自己,雁歸忙豎起耳朵細聽。
“你是我帶回來的……把你丢在府裏,也沒管過你,你在這裏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委屈,如果你是個小丫頭,這些我一定會過問。可你不一樣,你是男孩子,如果過得不好,就靠自己去争,受了委屈,也乖乖的給我咽進肚子裏去……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你終究有一天會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雁歸,其實我看得出來,天注定你将來是要做大事的,呵護只會毀了你。”
楚岚拿起酒壺,張嘴要喝時才發現壺中酒早已經幹了,忍不住苦笑一聲,扔了酒壺直接拎起小酒壇灌了一大口,緩了口氣,才轉過視線,看着雁歸,一字一頓地問道:“雁歸,我的話,你能明白嗎?”
雁歸的眼睛,漆黑如暗夜,仿佛兩潭幽泓,深不見底,仿佛能直接看進人的心裏。
楚岚怔了怔,轉過頭去,又喝了兩口酒,不動聲色地壓下自己的心悸。
這個孩子,他看不透,因此,更無從知曉這可憐的孩子将來的路會去往何處。若只看當下,他其實是希望這孩子會像那些個普通的孩子一樣愛哭愛笑愛瘋愛鬧,這樣的話,他未來的路會也許随性潇灑得多。
可,像他們這樣生來就背負着枷鎖的人,能掙得脫麽?
而雁歸則更加與衆不同,他看得出來,這孩子的胸中有大海,眼中有辰星,方寸天地也絕不會是他的歸宿。
楚岚默默地喝完了那一壇酒,雁歸則始終陪在他身邊,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江先生說的對,“西南三杯倒”絕非浪得虛名,楚将軍的酒量的确上不得臺面,雁歸眼看着他一壇酒下肚,就把自己給喝得倚着欄杆坐都坐不穩了,搖搖晃晃地直往下滑,伸出去的手,在盤子下面摸了半天也拿不着一個餅。
雁歸站起來,托着楚岚的胳膊肘,想送他回房去睡。
誰知手指剛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反手抓住一拽,把雁歸又給拽了趔趄,差點摔到他身上去,他還理直氣壯地質問道:“沒有本将軍的命令,誰準你擅自行動的?腿!拿過來!”
雁歸驚訝地瞪着楚将軍,這人明明已經滿嘴胡話,舌頭也大了,可眼神竟然越來越精神,怎麽看也不像喝醉了的人……
他是怎麽做到的?
“咦?雁歸呢……剛剛還在這兒的……”
雁歸無語地看着楚将軍順着涼亭欄杆一路摸索的手,默默地伸出了自己的腿,然後更無語的看着他身子一歪,枕着自己的腿就躺了下來。
“雁歸啊……”楚岚大着舌頭道,“你還這麽小,才十三歲,怎麽就像個小老頭似的……你說,你到底是受了多少罪才變成這麽個老氣橫秋的樣子?有時候看着你,就像看見了我自己……”
一聲嘆息,幾不可聞,可雁歸還是聽見了。
烈酒入喉,愁腸易醉,楚将軍像是開啓了心中最隐秘處塵封的那扇閘門,曾經那些苦痛随着記憶傾瀉而出:“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挨打、罰跪就像家常便飯一樣……呵……寒冬臘月裏,我父親逼我穿着單衣練武,一個招式練錯就潑一桶涼水……我凍得生病,他就罵我廢物……別人家的爹娘什麽樣子我沒有機會知道,可我從小和江越人一起長大,他……江越人可以每天讀書,而我卻要天天挨揍……十三歲那年,我曾經從家裏逃跑過……呵呵……可是我怎麽跑得出我父親的手掌心呢?被他抓回來那天,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他,我的親爹……把我綁在西南大營門口,用鞭子抽……抽到吐血……我這一輩子都、都忘不了……他屬下的将軍們替我求情,他就打得更狠,那回,我真以為自己會被他活活打死!可是我竟然不怕,你說……我為什麽會不害怕呢?後來,還是江伯父聽說了,帶着江越人趕到,才救了我的命……”他又哭又笑,啰裏啰嗦地講道。
雁歸聽得揪心,恍惚間以為楚岚眼角有淚,可細看之下卻發現并沒有。
“從那以後,我才明白,生在楚家是我的命……”楚岚放下已經空了的酒壇子,仰頭望着莽莽星河,眼神平靜悠遠:“我們楚家……全是武夫,除了打仗,也只會打仗……可是,鎮守一方便要護一方百姓安寧,這是楚家的命,也是……我的命。”
雁歸默默地聽着,看着月光下楚岚的側臉,俊秀英挺,眉目修長,他眼裏氤氲着霧霭,又仿佛揉進了星河的璀璨,一片明滅迷離。
楚岚的眉眼本就生的十二分好看,又喝了酒,微醺的眼神便有些朦胧渙散,轉眸看雁歸時,微微上挑的眼尾斜飛起兩抹嫣然紅痕,醺醺然一笑,眉眼一勾,就這麽直直地勾進了少年的心裏,小少年的心髒驀地跳慢了一拍。
楚岚噗嗤一笑,擡起手來使勁去揉雁歸的頭,似乎帶着醉意也能發覺自己的唠叨,于是自嘲道:“我真是傻了……和你個小屁孩說……說這些幹什麽呢?你聽聽就罷了,可別告訴別人。”
雁歸皺了皺眉,把那只在自己頭上作亂的爪子揪下來,沒想到竟然放不開自己的手了,一時就那麽傻乎乎地握着。
這是……楚岚的手……是鎮守一方,護一方百姓安寧的南疆軍事主帥的手,也是曾經兩次救過自己性命的手……
這只手,又大又暖,掌心剛硬有力,雖然指根指腹上遍布薄繭,但是和印象中武将該有的粗犷不同,楚岚的手勻長細瘦,骨節分明,看上去更像是一個讀書人該有的輪廓。
“雁歸!”
雁歸一驚,像被燙到似的抽回自己的手,方才指尖傳來的熱度,悄悄地燙紅了他的臉。
渾不知雁歸這些個稀裏糊塗的七上八下,楚岚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且完全覺察不到對方的尴尬不自在。
夜風微醺,吹得楚岚似醒非醒,他攤開手掌,把雁歸還稍微帶點嬰兒肥的小爪子托在掌心,笑道:“你看,我的手比你的大這麽多……我年紀也比你大!嗯……以後你該叫我什麽呢?我想想……”話音一頓,他突然收斂了笑容,盯着雁歸左手背上一塊通紅的、筋肉虬結的傷疤,“等等!你這手……怎麽回事?是……給我做餅的時候燙傷的?”
雁歸先是一怔,使勁搖頭。
“別想騙我!這明明是燙傷!我看得出來!”楚将軍大着舌頭,毫不矜持地嚷嚷。
雁歸抽回手,繼續搖頭。
“雁歸……”姓楚的醉鬼沉默良久,仿佛突然醍醐灌頂似的,一字一句道:“你!做我徒弟吧!”或許是思維有些斷片兒,楚岚頓了半天才又開口道,“我可以教……教你功夫!以後就沒人敢欺負你了……男子漢大丈夫,就算不能建功立業,至少……至少也得保護得了自己,還有妻兒老小……”
雁歸的眼皮突突跳了幾下,本想搖頭,卻在擡眼看見楚岚的臉時,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怎麽也轉不動。
“不說話就當你願意了!”楚岚醉醺醺地笑,把空酒壇往雁歸懷裏一塞,“來!喝了這杯酒,你!就是我徒弟了!”
雁歸抱着酒壇和楚岚對視半晌,看他眼神迷離,已經是醉的徹底了。
他默默放下酒壇。
不說話就當願意了?那就算不願意他也說不話來啊!
……
這一晚,滿身酒氣的醉鬼睡得死沉,渾不知有人在自己身邊坐了一宿,目不轉睛地默默看了一宿,一夜沒合眼。
☆、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