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雁何還(上)
自從在江先生那裏得知了那根斷指的可能來歷之後,楚岚心中就蒙上了一層不詳的陰霾,那種感覺,仿佛是劍懸于頂,随時都有可能掉下來。楚将軍自然也絕不是個甘心坐以待斃的人,他派人暗中查訪,自己也同江先生一起尋訪過,但收效甚微。
苗人與漢人之間全無往來,那十萬大山隔絕了任何外族人試圖探尋秘密的腳步,在江先生的襄助下,楚岚也的确尋到了些微蛛絲馬跡,但所知終究有限,楚将軍便将目光放在了在他養傷期間每晚必然出現的盜屍人身上。
那一段日子,楚岚夜裏親自帶人在城外埋伏,結果盜屍人一個沒見,試圖趁夜偷襲的胡人倒是逮住了一堆,連牢營都快要關不下了。
日子終究還是按部就班地過了下去,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兩個月,這段時間裏,那些隔三差五跑來騷擾的胡人被楚将軍親自率人逮個正着之後,竟也再不敢有什麽大動作了,那些胡人戰俘一個個長得腰圓膀闊,楚岚自然舍不得白白拿自己家的軍糧養活他們,于是叫來工兵營管事一商議,兩人一拍即合,不但支使這些壯勞力搬磚運石,修築城防,還分了一部分出去将颍州城的水利設施給整修了一番,而且順帶着把百姓的農田也整饬一遍,等到胡人派使者來商談時,楚将軍十分黑心地獅子大開口,又狠狠地啃了他們一大塊肉下來,才算将那些胡族部落意圖進犯這事兒暫且揭過了。
然而最讓人想不通的是,自從楚岚回營那天,夜裏出現的那些盜屍人就再沒出現過,據知情人猜測,這或許是因為大将軍殺伐之氣過重,自帶鎮宅辟邪氣場,也或許是因為其他的什麽原因,總之讓這件事的知情人都直呼神奇,簡直忒神奇了!
這個月的後兩日楚岚休沐,他早起巡防完畢,與岳北川、左琅兩人交代妥當後便派了傳信親衛先行回府通報,順便去請江先生晚上到府裏吃飯。
等他處理完手頭的軍務,再擡頭時已是日頭偏西,天近黃昏了。
楚岚趕緊帶了随行親衛往家趕,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和雁歸已經整整兩個月沒見了,也不知那小家夥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多吃點東西長幾兩肉?
回想自己卧床養傷那段日子,雁歸對自己的照顧,還真是讓楚将軍良心發現地感覺又窩心又愧疚,可一想起那孩子的身世,又覺着堵心。
唉!該怎麽辦呢……
“糖葫蘆兒!又大又甜的冰糖葫蘆兒!”
小販的一聲吆喝,好巧不巧地剛好這時候鑽進了楚岚的耳朵,打斷了楚某人的傷春悲秋,他扭頭看過去,市集的街角之外,支着一根草靶子,上面戳滿了一串串又大又圓紅亮亮的冰糖葫蘆……
于是這天黃昏,在落日将斂起最後一抹餘晖之前,站在大門口等了不知多久的雁歸,終于盼到了騎着白馬歸來的将軍,一身墨色,英武潇灑,眉眼如畫,鬓若刀裁,披着夕陽款款而來,左手執缰,右手裏還拎着一串冰糖葫蘆。
雁歸站在原地,看着吳伯樂颠颠地朝楚岚迎了過去,可巧的是,江先生的馬車這時候也到了,恰好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就仿佛掐指一算似的那麽準。
“喲!這還真是巧了!将軍剛回來,江先生也到了!快請進快請進!飯菜早已經備好啦!”吳伯興高采烈地招呼着主人和賓客,又指揮大小仆役,把一衆車馬安排入府。
楚岚遠遠的就看見了站在門口石臺階上的雁歸,只是礙着人多眼雜,大将軍只好不失莊重地把右手藏在背後,就在被一群人簇擁着登上臺階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伸手,把那串糖葫蘆極其準确地塞進了雁歸手裏,手法又快又穩,然而究其行徑,倒像是做賊一樣。
可惜這賊做得有瑕疵,楚岚那偷偷摸摸瞬間完成的動作還是沒能瞞過江先生的眼。
江先生只是輕描淡寫地瞄了雁歸一眼,便跟在楚岚後面走了。
雁歸卻愣住了,默默地看着手裏突然多出來的冰糖葫蘆,低着頭,目不轉睛地盯着看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在想什麽。直到暮色籠罩,華燈初上,紅果上的糖殼已經開始融化了,他瞧了一圈四下無人,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
融化了的冰糖入口,冰涼甘甜的味道直滲到了他心裏去。
這年,十三歲的雁歸,其實終究也還才是個半大孩子。
雁歸回去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每當将軍回府,主院就立刻熱鬧起來,再加上江先生來做客,那院中燈火通明,幾個仆役小厮出出進進的忙活着。
他只是朝那邊望了一眼,便穿過雜院月門,回到自己的住處。
推開門,雁歸看見那盤點心還靜靜地擺在床頭的小木桌上,用油紙蓋得仔仔細細的。
他沒點燈,徑自爬上木板榻,抱着膝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盤點心,原本流淌的時間仿佛也在這一刻靜止了,月光傾瀉,輕輕地撫摸他的頭。
不知過了多久,雁歸已經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被突如其來的砸門聲吓得一激靈。
砰砰砰!砰砰!
擂門聲還不依不饒的繼續,外面那人把一扇薄板木門捶得搖搖欲墜。
“小啞巴你在不在?!喂!啞巴開門哪!”
雁歸定了定神,聽出是三福的聲音,趕緊下床開門。
門一開,那小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竟直接撞了進來,一個沒剎住腳,撞上屋子中間放着的箱子才停下來。
其實雁歸住的這間屋子,是個雜物房。
那會兒楚岚把他撿回來,也沒交代如何安置就扔下不管了,這讓老管家很是為難,主人沒講清楚,他也沒辦法自作主張把這孩子以什麽身份放在哪裏才合适,還是雁歸自己選了這間小雜物房,在角落裏臨時搭了個木板榻當床,就一直住到現在。
“幹什麽呢你!敲了這麽半天也不開門?睡死了啊!”三福揉着撞疼的鼻子,伸手朝雁歸胸口就怼了一拳,唧唧歪歪,“咱家将軍和江先生在後院涼亭喝酒,老廚娘家裏有事,晚間讓她兒子接走啦!吳老伯說你對廚房門路熟,讓你送幾樣點心過去!”
雁歸揉了揉胸口,點點頭。
“你最好給我手腳麻利點兒,別磨磨唧唧的啊!要是誤了事兒,看我雜院小霸王怎麽收拾你!”三福龇牙咧嘴地朝他揚了揚拳頭,威脅道。
看着雜院小霸王哼哼唧唧地走了,雁歸端起小木桌上那盤點心,随手掩好門,朝雜院後面的柴門去了。
那個有涼亭的後院雁歸去過,而且他還知道雜院的柴門外有一條小路可以直通後院小門,不必從前面繞遠路,只是這條路又細又窄,還有點坑窪不平,而且沒有光亮,他端着一盤點心走得小心翼翼。
一轉過小門,雁歸就遠遠看見在涼亭裏面正說話的楚岚和江先生,倆人背對他,都靠着圍欄,坐姿十分随意。
那亭子建在一片荷花池子的中央,池子不大,但路只有一條,從後門進來的人只能從亭子後面,圍着荷花池邊繞過去。
此時涼亭裏。
如果說江先生是微醺,那楚将軍就已經是有了七分醉意,于是兩人誰也沒能察覺雁歸正端着點心走到了荷花池旁邊。
“雲舒。”江先生靠着圍欄側坐着,看着楚岚。
楚岚則斜倚着圍欄半坐半躺,一手撐着額頭,一手抓着酒壺,懶洋洋地哼唧了一聲:“嗯?”
“你家那孩子,是個麻煩,你知道的。”
“怎麽突然說這個?”一聽這話,楚岚就忍不住皺眉,酒頓時就醒了不少,手指下意識地按了按太陽穴,“知道又能怎麽辦?他還那麽小,扔到哪都是豺狼虎豹的一口幹糧,在這兒我還能護着他,萬一被害他那些人抓回去,他還能有活路麽?”
江先生:“但你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
“能躲一天是一天吧……”楚岚嘆口氣,“萬一被發現……那我就再想別的辦法。”
“雲舒,不是我想潑你冷水,你能有什麽辦法可想?你以為是藏個什麽張小三李小四嗎?你還能把景國太子藏到哪去?虞景素來不睦,萬一被查出來,雁歸會怎麽樣先不說,通敵叛國的罪名你是背定了!到時候你楚家……”
“別說了!先不說這個!喝酒!”楚岚一擺手,打斷江先生的話,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別太高估自己,你護不住他的。”江先生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時候不早了,我就不打擾了,你也別喝了,傷才好了沒幾天,早點回去歇着吧。”
“江越人!不是說好了不醉不歸的嗎?你還沒醉呢!”
江先生滿臉不屑,擡腿就走,臨走還不忘扔一句嘲諷:“就憑你這個“西南三杯倒”嗎?就你那點酒量還想把我灌醉?下輩子吧!”
“哎你……江越人!你……”
江先生長袖一揮,拂去直奔自己後腦勺飛來的筷子,走的頭也不回。
這貨!
怕不是專程跑來給自己添堵的吧!
楚岚在心裏罵罵咧咧,可惜江大夫走遠了,就算他罵出聲來人家也聽不見。
暖風輕拂,送來陣陣荷香,酒勁一上頭,楚岚覺着眼皮有點沉,誰知剛阖上眼,就聽見一陣輕悄的腳步聲,他幾乎是反射性地立刻睜眼,質問道:“誰?!”當他醉眼迷離地看清楚來人時,他的聲音禁不住哽了一下,“呃……雁歸?”
☆、雁何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