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疑雲
第二日一早,楚岚換上戎裝,啓程要回西南大營去了。
因為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于是楚岚沒着甲,只穿了甲內玄裳,那一襲墨色,裹着他挺拔勁瘦的身軀,益發顯得氣質如松,英姿俊朗。
接過親衛遞來的缰繩,楚岚翻身上馬,一如以往。
可這一回,卻有了些許不同。
就像受了什麽牽引似的,他一低頭,正好對上了雁歸的眼睛。
雁歸仰頭看着,馬背上的将軍,長眉斜飛,鳳目含威。
他知道,這一刻的楚岚,又是那位叱咤風雷的南疆兵馬大将軍了。
當着一衆家将親衛的面,大将軍不方便多說廢話,可雁歸那雙烏黑燦亮的眼,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還寫滿了擔憂,實在讓人無法忽視。
“安心留在這兒,等我回來!”思慮片刻,楚岚丢出這麽一句話來,說完立即轉開視線,對屬下一揮手,自己一馬當先,率領一行人出府疾馳而去。
雁歸呆愣愣的站在大門口,一直望着。
吳伯走過來:“回吧,連影兒都看不見啦!”
雁歸點點頭,跟在吳伯後面,仍是走得慢吞吞的。
……
且說楚岚帶着一隊親騎,風馳電掣地開進西南大營時,營門執守的軍士扯着喉嚨就嚷嚷開了。
“是大将軍!咱們将軍回來了!”
這一嗓子,就好像往一鍋滾開的熱油裏潑了一瓢涼水,瞬間爆炸,整個油鍋……不,整個軍營都沸騰了!
“什麽?!将軍回來了?!”
“咱家将軍回來啦!!”
一群魯莽漢子,這會兒有傻笑的,有跟着瞎嚷嚷的,就是不知道何謂矜持,大呼小叫,吆五喝六的,興奮的像老鳥回巢時窩裏嗷嗷待哺的鷹崽子。
“大将軍!您的傷真沒事了嗎?”将軍大帳門口執守的親衛一見楚岚,忍不住往前挪了好幾步。
楚岚把馬缰往他手裏一扔,笑罵:“區區小傷奈何的了本将軍?看看你們一個一個叽叽喳喳的德行!沒出息!有辱斯文!唉!那個誰……小秦啊!去叫岳北川和左琅過來。”
“是!将軍!”旁邊立即有軍士應聲而動。
親衛隔着頭盔撓撓後腦勺,和站在大帳另一邊的交代了一句,樂呵呵地牽着楚岚的戰馬往馬肆去了。
誰知楚岚前腳剛進大帳,岳北川和左琅就趕了過來,這倆人速度快得簡直跟腳踩風火輪一樣。
岳北川:“将軍!您可算知道回來了!”
左琅:“傷怎麽樣了?真不要緊了?!”
“放心,本将軍命硬得很,區區這點小傷能奈我何?”楚岚一揚眉,轉身在主位上坐下,“我不在,聽說姓魯的倒是勤快了不少,他到底想幹什麽?”
“精誠為國,殚精竭慮,一片赤誠之心代大将軍巡督軍務。”左琅撇着嘴道,“他原話就是這麽說的!”
“那我是不是應該給朝廷上個折子,贊揚一下魯太守‘狗拿耗子,一片丹心可表’啊!”楚岚氣笑了,“北川,你那信我看了,雖然那夥胡人暫時退兵,但是我總覺着好像有哪裏不對。”
岳北川:“怎麽?将軍覺得哪裏有蹊跷?”
楚岚思忖片刻,道:“以往胡人來犯,都是要頗費一番周折,合幾個部落之力一舉進犯,目的就是敲開颍州之門。可是這一回,只有奚族一個部落的幾千兵馬,他們明明知道這仨瓜倆棗根本不能成事,還跑來幹什麽?難道是專程給我們送菜來的嗎?”
“是啊!我也感覺不對勁兒,可是蹲守了這麽多天,他們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既然不是為了打這一仗,那就是另有目的……”楚岚沉吟片刻,突然一個念頭在腦子裏閃現,“探路!那幾千人一定是探路來的!想必他們還有後手,這些日子,就沒有其他的事發生嗎?”
“不但有,還是怪事。”左琅道,“我和老岳之前正在商議想給您寫信來着,您剛巧就回來了。”
“說。”
“這幾天夜裏巡防時,發現關外野林裏有人出沒,那些人只在夜裏出現,行蹤詭異,而且離我們太遠了,看不清面目,天明之後出去查看,發現城外樹林亂葬崗裏但凡還有血肉的屍體全都不見了!”左琅皺着眉頭,講到這裏,臉都黑了。
“還有這種事?”楚岚一驚,“他們偷屍體幹什麽?難道是……為了吃嗎?”
戰亂或是災荒之年,老百姓活不下去,易子而食這種事自古有之,可偷屍體這種事……難不成是胡人做的?如果真的是,那他們已經山窮水盡到這種地步了嗎?
“胡人茹毛飲血,要是真餓極了吃屍體這事兒他們肯定做得出來!”岳北川粗聲大氣地說道,“起初幾天,丢的還只是亂葬崗裏的無主屍體,可最近兩天,那些有名有姓的墳墓也被刨開,新下葬的屍體也都不見了!您不在營裏,我們不敢擅自行動,待天明出城查探時,除了翻得亂七八糟的土和棺材板扔得到處都是,那夥人什麽痕跡也沒留下。将軍,您說這……”
“先是胡人探路,然後發生這種怪事……”楚岚無意識地咬了咬下唇,思索片刻,道,“左琅,你留下,北川,你帶點人手,跟我出城看看。”
“是!”
平日裏江先生很忙,可在楚岚受傷之後,悲催的江某人不但要忙自己的事,還得身兼二手軍醫、玄策營文書之職,在西南大營、将軍府和自己家之間來回跑腿,為了楚将軍那些雞零狗碎的破事兒,他是忍氣吞聲地做了不少白工,想想都覺着自己賤得慌。
好不容易,忍到了楚岚傷好得七七八八,終于從床上爬起來滾回軍營去了,自己終于得清靜了,結果倒好,才清靜了還不到兩天,楚将軍的傳信親衛又巴巴地找上門來,說他家将軍有請。
江先生拉着老臉想咬人:“請什麽請!回去告訴你家将軍,什麽時候給我結了診金藥錢什麽時候再請!”
“我家将軍說,這些時日實在是勞頓先生了,診金藥費自然加倍。”
“嚯?我怎麽這麽不信呢!”江先生不但直接表達了懷疑,而且滿臉都是大寫的不信。
“我家将軍說讓先生都記他賬上,這回請先生過去看樣東西,包管您大開眼界。”
果然……
一個人,就不該讓別人太過于了解自己。
可惜,這個了解江先生弱點的人是從小滾在一起長大的那種、對彼此的缺點弱點想捂都捂不住的那種。
于是,江先生第無數次地跳進了楚将軍給他畫好的圈裏,跳得毫無懸念,不到一個時辰,就跟在傳信親衛後面殺到了西南大營。
這一路,他心裏是相當不服氣,心說楚岚你個成天就知道舞槍弄棒的粗人,還能弄到什麽讓我大開眼界的東西?!呸!你還能逮着了活龍咋的?!
見到楚岚時,他正好帶着一隊親衛巡防回來,倆人一見面,楚将軍立即笑得見牙不見眼,一臉奸計得逞的得意。
“越人兄親臨!鄙小廟蓬荜生輝!快請快請!”
江先生皮笑肉不笑:“不敢!将軍傳喚,草民豈敢違抗?将軍請。”
衆目睽睽之下,楚大将軍的面子還是必須要給的,直接把人怼到南牆上實在顯得自己很不儒雅,很不斯文。
而當楚岚把他請進大帳,吩咐随身親衛去給江先生倒茶之後,帳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江大夫臉色一黑,開門見山地問:“不是要給我大開眼界嗎?別藏着掖着了,逮住了活龍還是抓住了神獸啊?”
楚岚噗嗤一笑:“我要是有那個通天徹地的本領,早把關外那點兒不毛之地都收進大虞國境之內了,哪還能由着他們成天給我摁着葫蘆起了瓢!”随即正色道,“今天請你來,是有件事情搞不懂,特地請教越人兄。”
“說。”
楚岚不知從哪拿了一個小紙包出來,确切的說,是拿了一件粗草紙裹着的東西,放在江先生手邊茶幾上,自己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是?”江先生狐疑的視線從楚岚臉上移到紙包上,“如果是診金藥費的話,這一包也未免太少了!”
楚岚往後一仰,捂住胸口,悲痛欲絕:“為了區區診金,你居然連這麽多年的竹馬情分都不顧了?唉……心痛!太痛了,越人兄,你真是讓本将軍痛心疾首啊!”
江先生面無表情:“心痛?治心疾診金藥費另算,概不賒賬。”
“什麽?你這……心也太黑了!你們醫書上不是有一句‘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嗎?我……”
“唯獨不包括你!”江先生氣笑了,“醫書你總共翻過沒幾頁,就這句記得清楚!行了,我也不是來讨債的,萬一給大将軍逼得上了吊也不好,趕緊說正事兒,等會你不還得請我吃飯麽,別耽擱了飯點兒。”
楚岚剛要開口,就見親衛端着茶進大帳來了,于是他随口道:“去吩咐夥房,中午做幾樣精致小菜,我要請江神醫吃飯。”
“是!将軍!”
待親衛出去,楚岚自己動手打開方才放下的那個草紙包。
江先生也好奇地往裏面瞧,紙包一打開,他驀地睜大了眼睛,同時聞到了一股不算強烈,但又很怪異的藥味兒。
紙包裏包着的,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
那截斷肢的皮肉已腐敗得發綠了,上面還纏着些細碎的繃帶,像是從土裏面扒出來似的,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楚岚此時早已經收起了嬉皮笑臉,表情變得非常嚴肅:“越人,我覺得這個東西看上去很怪,你看這個指尖,上面這些像刨過土一樣的割痕很深,卻沒有血跡;還有繃帶,靠近指尖的位置也磨損得厲害,也不見血跡,這就很不正常。像是……這個手指的主人死了以後又自己留下的這些痕跡。”
江先生始終皺眉盯着紙包,沒接他的話,楚岚說的沒錯,這截手指,的确處處透着詭異,而讓他最在意的,是它散發出來的奇怪藥味。
“因為這個東西一直帶着這麽一股藥味兒,我讓軍醫看過,他們講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才想着再勞煩你來幫我看一看。”
“這東西,你是在哪發現的?”江先生沒擡頭,隔着紙包擺弄了一下那截手指。
“越人,你知道前一陣子城外亂葬崗丢屍體的事情嗎?”
江先生擡頭:“不知道。”
颍州,是中原與胡地之間最後一道城關,出了城便是胡漢常年征伐之地,兩地幾乎沒有任何往來。于是,關外的消息與颍州城內,隔着一道西南大營,如果楚岚這裏有意封鎖消息,那城內百姓幾乎是沒有機會得知城牆外面任何消息的。
屍體丢失,雖不是天大的事情,但無疑會引起百姓猜忌恐慌。而且岳北川和左琅在得到楚岚的首肯之前,任何消息也絕不可能聲張出去,所以江先生不知道也不意外。
楚岚便把左琅報來的消息和江先生講了一遍。
聽完,江先生的眉頭幾乎擰了個死結:“所以你懷疑是胡人把屍體偷回去吃?”
“左琅告訴我的時候,我是這麽猜的,然後和岳北川在城外翻了兩天,才找到了這個,是在一戶有主的墳墓旁邊找到的,墓主人的屍體不見了,棺木被撬開,棺材蓋被扔在了墳墓外面,這東西,當時就壓在棺蓋底下,像是被砸斷的。”楚岚看了江先生一眼,接着說道:“原先我以為是墓主人的手指,細看之下就覺得不對勁,尤其這股味道,簡直是越聞越怪。”
“你的感覺沒錯,這味道确實不尋常。”江先生擡眼,看着楚岚,“雲舒,你聽說過震檀香嗎?”
楚岚搖頭。
“震檀香,又名震靈香,也叫返魂香。”
“返魂香……你是說……這手指的主人有可能是具……活屍嗎?”楚将軍突然覺得這說法嚴重超出了自己狹隘的想象力。
“只是猜測。”江先生阖上眼,靜了靜神,不緊不慢地言道,“返魂香其物,古書雖有記載,卻大多語焉不詳,但是,我家祖早年游歷時,有幸結識過一位奇人,此人深谙香道,對返魂香也略懂一二,曾經和家祖描述過各種香材、氣味。我也是根據家祖傳下來的筆記,才依稀分辨出這東西的味道中似乎夾雜着與返魂香有關的材料氣味。”
楚岚聽得後背寒毛都豎了起來:“要真是這樣,那偷屍體的應該就不是胡人了,以他們那些蠻夷不開化的德行,根本就沒有研究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難不成是……苗疆人?!”
十萬大山,八百裏苗寨,古老而隐秘,他們之所以神秘,是因為苗人與別族全無往來,傳聞苗疆四周河流遍布沼澤,山川毒障籠罩,其中還有令人聞之色變的毒蟲和巫蠱之術。于是數百年來,這些傳說使得中原人望而卻步,連彪悍野蠻的胡人也同樣心生畏懼,絕不敢踏足苗疆半步。
“如果真的是苗疆人……那他們這是打算做什麽呢?”
真是……多事之秋啊!
楚将軍的眉頭,越鎖越緊。
☆、雁何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