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世
再睜眼時,天已經全黑了,黑黢黢的房裏連燈也沒點,楚岚還保持着之前的姿勢,倚着床柱坐着,棉被有一半滑到了床下,他居然是被凍醒的!
楚将軍的心情頓時糟到了極點。
其實這樣的日子,他已經過了将近二十年,一直沒感覺什麽不對,也沒覺得不好,可是今天不一樣,他就是莫名的煩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直到房門一響,有人推門進來。
楚岚不耐煩地朝門口瞪過去。
吳伯捧着個大托盤進來,黑暗中見楚岚竟然是坐着的,還吓了一跳。
“哎喲!将軍您醒着哪?這房裏這麽黑,怎麽沒人來掌個燈啊?”
楚岚臉黑的像鍋底,心說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吳伯點亮了燈:“将軍,三福呢?他怎麽沒過來伺候您啊?嗨這小兔崽子!等會兒我去把他喊來!我把晚飯給您送過來了,您先用點吧!”
朦胧的燭火映得周遭一片昏黃,飯香味也溢了出來,飄了滿屋,不知怎麽,楚岚被那油乎乎的味道熏得有點反胃惡心。
“不用!我不想吃,飯拿走吧吳伯,人也不用派了,我想一個人呆着。”
“哎喲那怎麽行啊?您……”
“別說了,你下去吧。”
見楚岚心情不好,吳伯也不敢再啰嗦,只好端着飯食離開了。
這一宿,傷口疼的厲害,楚岚睡得并不踏實,總是半睡半醒的。夜裏狂風驟起,吹得窗戶噼啪直響,後半夜又下起雪來,寒涼的濕氣直往人骨縫裏鑽,楚岚左半邊的身子也跟着隐隐作痛起來。
真是要了老命了!楚将軍難受地想着。
直到早上,江先生登門的時候,楚岚渾身燙得像坨燒着的煤球,人也已經燒糊塗了。
江先生又一次開啓了罵罵咧咧模式,吳伯和三福站在一邊,吓得大氣也不敢出。
開方、抓藥,直到把藥給楚岚灌下去,差不多折騰到快晌午,楚岚腹內空空,灌下去的藥在胃裏翻江倒海,沒一刻鐘,就被他一滴不剩的全吐了出來。
江先生伸手在他肚子上一按,腦袋都氣出青煙來了,斯文地罵道:“他胃裏怎麽什麽都沒有?!你們家是窮的吃不起飯了嗎?!”
吳伯也不敢接茬,慌裏慌張的吩咐廚房趕緊送粥。
誰知這麽一折騰,楚岚倒是醒過來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的瞅着端着粥喂自己喝的吳伯,只吃了一勺,就皺起了眉,含含糊糊地嘟囔:“你這粥裏怎麽沒擱鹽……還一股怪味兒……”
吳伯愣住了,他只知道這十多天來,将軍的吃喝都是由那啞巴孩子一手操辦,開始他也擔着心,怕他小小年紀料理不了這些事情,結果他每日過來,見那孩子做得認真仔細,于是也就放心的交給他做。昨天将軍突然說要另派人過來,他還以為是那孩子哪裏做的不好惹惱了将軍,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麽回事兒!
“三福啊!快快快!去把小公子叫來!”
“啊?”那小厮一臉懵,傻站在那半天,“吳伯,哪個小公子?!”
“就……”吳伯有點尴尬地偷瞄了江先生一眼,“嗨!就是小啞巴!”
“哦哦哦!我這就去!”三福答應一聲,轉身就往門外跑,誰知剛出門就差點撞上一個人,“哎喲吓我一跳!你這不聲不響的站這兒幹嘛呢!吳伯叫你!趕緊進來!”
雁歸懷裏抱着個小砂鍋,也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
吳伯在屋裏聽見,也跟着出來,他也不廢話,伸手就把雁歸給拽進屋裏。
乍一見江先生這個外人,雁歸立刻低頭,側過臉去。
江先生則不動聲色,悄悄打量這個瘦瘦小小的孩子,看着他放下手裏的東西,不緊不慢、有條有理地把砂鍋裏熬得鮮香軟爛的肉粥盛到碗裏,再一口一口地喂進楚岚嘴裏。
看來真如楚岚所說,這孩子,确實非常的……與衆不同!
……
在這之後的幾天,楚岚的身體恢複得相當快,已經可以自己爬起來下床活動了。之前江先生每隔一天就會過來給他換藥,自從見到雁歸那天起,這位來無影去無蹤的江神醫這回隔了足足四天才又一次出現。
這日天氣不錯,風也不涼,待夜裏的濕氣散盡,雁歸打開了房間的一扇窗,讓楚岚曬曬太陽,透透氣。
江先生來的時候,隔着窗就正巧看見楚将軍跟個大爺似的在窗邊小榻上半躺半坐,身上搭了一條薄被,雁歸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手裏拿着個去了皮的蘋果,用勺子把果肉細細地挖成泥,送到楚岚嘴邊。
江先生翻了個白眼,突然很想轉身就走,順便往屋裏扔塊石頭。
自從楚大爺受了傷,他是救命換藥照顧周到,時不常地還得替他去西南大營跑腿,可謂是內外兼顧,重點是沒酬勞!一個子兒都沒有!楚大爺在家養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他做着白工,一天天的上蹿下跳,他這到底是圖個啥啊!
哎呦喂!心裏怎麽就這麽氣呢?!
“喲!楚大将軍這是養傷養到芙蓉帳裏,醒不過來了吧?!”江先生站在窗外,撇着嘴嘲諷道,“溫柔鄉英雄冢啊雲舒兄!還記得玄策營在哪邊兒麽?”
楚将軍與江先生,半世孽緣。
從小兩家就是世交,楚家代代出名将,江家世世有名醫,到了楚岚他老爹和江先生的父輩這一代,兩家已經要好到了給未出世的孩兒指腹為婚的地步,兩家夫人先後臨盆,江夫人先生了個男娃,成天翹首盼着楚夫人的喜訊,半年後,喜訊來了,楚府喜添麟兒。
全是男丁。
兩家開心之餘多少還有點遺憾,可惜啊!親家是結不上了,但是倒也不耽誤兩家孩子相互往來。
江先生自诩有三大優點:人帥、有才、醫術高。
楚将軍對曰:嘴損、手賤,還不要臉。
江先生:想死直說!一針下去包你滿意!
楚将軍:胡虜未除,将軍雖死不能瞑目!
……
就這麽着,時光荏苒,一來二去,便造就了楚将軍與江先生的難解之緣。
當然,那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陳年舊事了。
今日,江先生突然出現在窗外,還弄出這麽兩句酸不溜丢暧昧混蛋的詞來,剛直如楚岚者,并不覺得如何,倒是把雁歸聽得十分尴尬。
楚岚扭頭,笑眯眯地看着窗外的江先生:“越人兄百忙之中還記得在下,小可幸甚至哉!只不過蔽舍粗陋,比不得貴府雅致,芙蓉帳尚且無處安放,委屈越人兄了。”
“縱有芙蓉帳,也無溫柔鄉啊……”江先生隔着窗看了雁歸一眼,“學生一介布衣酸儒,怎麽比的了大将軍您呢?”
“哪裏哪裏,越人兄過謙了。”
雁歸識趣地站起來,看了楚岚一眼,放下手裏的東西,把桌上的空茶盞斟滿,一轉身,和才進來的江先生走了個對面,雁歸低下頭,溫文有禮地做了個揖,徑直出門去了。
江先生也只是皺了皺眉,走到榻邊,直接動手把窗關上。
見他舉動,楚岚神色一變,正色道:“怎麽?”
江先生端起桌上的茶盞,在雁歸方才的位置上坐下來:“先看看你的傷。”
“不忙,你先說要緊事,可是打聽到什麽消息了?”
江先生在榻邊小幾上放下茶盞:“倒是尋到一些蛛絲馬跡,但恐怕我所知不全,也不敢妄下定論。”
楚岚看着他,等着下文。
“半年前,景國國君駕崩,不出半月,太子景昭也突然患惡疾暴斃,十二歲的皇次子景翰便被推舉接任太子之位入朝聽政,議政大權暫由皇次子的生母韓太後代管,拟定待太子年滿十六便行登基加冕之禮。”
楚岚皺眉:“這事景國早已昭告天下,人盡皆知啊!”
“但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還貴為一國太子,國君駕崩之後患惡疾突然暴斃?這是不是太過于巧合了?話本都不敢這麽編!最重要的是,太子景昭殒命不久,韓太後将太子的幾名輔臣盡數抄家下獄,連太子伴讀也未能幸免……大都葉氏,你聽說過吧?景昭的母族,在景昭死後也被驅離京城大都,趕到了金州邊關。”說到這裏,江先生話音一頓,“當然,前面這些消息是捂不住的,你應該也有所耳聞,不過,你不知道的是,這事所波及到的不僅僅是朝臣,連京城防衛軍統領,乃至西南沿途各縣府的地方文武官吏也全受牽連,秘密受審者無數,而且但凡有聲張者誅九族……這又是為什麽呢?”
這裏面有一部分消息,楚岚确有耳聞,但事不關己也就并不上心,眼下,江越人把這些他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都給串了起來,并且條理清晰。
楚岚目瞪口呆:“你是說景國太子根本就沒死?還有可能逃往西南了?”
“我之前也是這麽推斷的,但不敢妄猜,直到得到了确切消息……”江先生點頭,“确有一股勢力自景國都城出關便沒了音訊,後來尋到了一些線索,那些人如今散布在各地暗中探訪一個十三歲孩子的下落,也包括……虞國境內。”
楚岚心裏咯噔一下,不巧傷口也在這時疼起來,他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
江先生也沒同他商量,直接伸手拉開他衣襟,拆繃帶換藥。
楚岚任由他擺弄,自己尚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直到傷口重新裹上繃帶,楚将軍才如夢初醒:“傳聞景國太子景昭年方十三,廣學博采,寬德仁厚……你說雁歸他可能是……”
“他口不能言也不是天生就啞,是中毒所致。”江先生不鹹不淡地看了楚岚一眼,哼了一聲,揶揄道,“以後看你還敢不敢随便撿孩子。”
楚岚:“……”
“你打算怎麽辦?”
“讓我想想。”楚岚說不清此時自己心裏是個什麽滋味,事實已經如此明朗,他也從來都不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的人,他需要冷靜,然後盡量琢磨一個兩全的法子。
“在下希望楚大将軍量力而行。”江先生道,“雖說整個虞國上下除了某人就沒人有膽子跑到你大将軍的窩裏探頭探腦,但是雲舒,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要小心。”
“這回我賴在家裏實在是夠久的了,明天我就回玄策營。”
“虎狼環伺,後院起火……雲舒兄,你也有今天。”
楚岚沒說話,只擡手拍了拍江先生的肩。
投身行伍多年的人,往往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夜裏即便是睡着也還保持着幾分警醒,以應對外敵突襲或是其他突發情況。
楚岚亦如此,随着體力逐漸恢複,他便再沒有了傷重初期那種昏睡沉眠的情形了,而他,也能憑借着自己此番狀況就可以推斷自己傷愈的程度。
這一晚,才過三更,楚岚被幾聲不尋常的聲響驚醒。
借着月光看時,才發現雁歸沒在小榻上,而是又趴在了自己床邊,枕着胳膊,呼吸粗重。
這孩子是……做噩夢了嗎?
楚岚慢慢坐起來,剛要伸手拍醒他讓他去小榻睡,突然整個人都愣住了,伸出去的手也懸在了半空。
他……雁歸怎麽哭了?
雁歸枕着的袖子這會兒已經濕了一大片,即使閉着眼睛,也還是有淚水順着他濃密的睫毛縫洶湧地滲出來,迅速彙聚成滴,撲簌一聲滴落下去,砸在雁歸染濕的衣袖,也砸在了楚岚心上,眼前的孩子,竟似乎一下子變成了當年的自己。
“雁歸?雁歸醒醒。”楚岚叫了他兩聲。
照顧傷患這段日子,一個剛十歲出頭的孩子來說過于疲憊了,雁歸睡得很沉,徹底陷入了夢魇中。
傷口尚未完全愈合,楚岚也不敢有太大動作,小心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伸手将雁歸抱了起來。
抱起雁歸的瞬間,楚岚吃了一驚,想不到手中觸及的重量,竟是這麽輕!
這一回,雁歸饒是睡得再沉也得醒了。
他驀地睜大雙眼,先是反射性地掙紮了一下。
“雁歸!是我!”擔心那孩子沒清醒亂動碰到自己傷口,楚岚伸長胳膊把他整個人拎起來,輕輕晃了晃。
雁歸竟然沒再亂動,緩了一會兒,眼裏漸漸恢複了些神采。
楚岚直接把這瘦小的孩子拖到床榻上,溫柔地摟在了懷裏,像抱着個小嬰兒,一只手輕輕拍着雁歸的肩膀,在他耳邊道:“雁歸別怕,我在。”
雁歸的身體僵了片刻,突然就放松了下來,仿佛還沒從噩夢中醒得徹底似的,伸出雙手死死摟住楚岚的腰,纖瘦的肩膀細細地顫抖着。
更漏未盡,夜尚寒。
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就這麽緊緊的挨着,恍惚間,時光之河緩緩逆流,楚岚就像抱着曾經那個年幼的自己,溫柔地安撫。
一個又一個孤獨清冷的夜,像是一次又一次地揭開盤亘在心頭的傷疤,一生一世也不得痊愈。
☆、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