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雁歸
第二日一大早,江先生來了,他向來無需家人通禀,直接推門進屋,楚岚沒婚沒娶的光棍一條,自然也就沒有那麽多避諱。
但房門一響,楚岚立刻就醒了。
倆人一照面,江先生便皮笑肉不笑,陰陽怪氣地嘲諷道:“恭喜楚大将軍又撿了半條命回來!”
楚大将軍則面不改色,在被窩裏躺的四平八穩,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江先生自認醫術高超,大人大量,也不和某些粗人計較,徑自晃到床前,彎下腰觀察一番,然後洗了手,自行動手掀開棉被,揭開繃帶換藥,從頭到尾把病人當成一截木頭。
繃帶除去,猙獰的傷口露出來的瞬間,江先生的神色頓時嚴肅起來,仔仔細細地灑上藥粉,拿了幹淨的繃帶重新包紮妥當。
“你這傷口愈合得倒是快。”江先生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拽過楚岚的手腕,伸指搭脈,嘴也不閑着,“粗人就是粗人,果然都是皮糙肉厚的。”
“承蒙江神醫妙手,楚某……感激不盡。”楚岚也虛僞地表達了一下謝意。
江先生哼了一聲:“如果楚将軍能收斂一二,消停個十年八年,江某也感激不盡。”
“這可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楚将軍悲嘆一聲,盡管他很不願意在口頭上落下風,但考慮到自己眼下力不從心的處境,最終決定還是省着點力氣先說正事,“越人,你……咳,這些天……去過營裏嗎?岳北川防務安排如何?左琅傷情怎麽樣?”
“都已經這個德行了,罵人的話放在心裏嘀咕嘀咕得了,沒必要非得說出來引戰。”江先生皺着眉,白他一眼,反問道,“不過,楚将軍這是把不才當成你玄策營跑腿兒的參将了嗎?”
“是你不準他們……他們來打擾的!”楚岚咳了一聲:“少廢話,快說。”
“岳北川防務得當,左将軍傷的不重,你還在鬼門關一腳進一腳出的時候她就已經活蹦亂跳了。”江先生晃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楚雲舒,你可真是忘恩負義。”
“等我能爬起來了,請你喝酒。”
江先生點點頭,表示同意。
楚岚接着問:“關外胡人動向如何?”
“兩天前羌族糾集了幾千人意欲進犯,岳北川帶鐵騎營出關,在十裏外把他們攔截下來了,岳北川還特意讓我轉告你,他們這回把那些羌人打得連他們姥姥都不認識了。”口出粗鄙之語,江先生萬分嫌棄地撇了撇嘴,從袖中抽出信來,放在楚岚枕邊,“信在這兒,內容和我說的差不多,有空自己看吧。”
楚岚歪頭瞄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跡,粗枝大葉的,醜的要命,确是出自岳北川之手。
雖有敵來犯,只要規模不大,岳北川和左琅足以應對,既然他們沒有急着派人來報,那就必然是沒有什麽閃失,信倒還真是不用急着看。
“不過,這些天你在家養傷,颍州太守倒是勤快的很,三天兩頭去大營裏晃,名義是替大将軍巡督軍務。”
楚岚一聽這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魯晟?他想幹什麽!我西南大營的軍務……咳,還用得着他巡督?我就是再躺上三五個月,西南大營也亂不了!咳咳……用得着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大将軍,您就是想證明西南大營亂不了也犯不上拿自己開刀吧。”再躺三五個月?瘋了麽!“我說你啊,現在別惦記那麽多,趕緊把自己養的活蹦亂跳才是正事兒!”
楚岚白了他一眼,但又不可否認,這不靠譜大夫的話說的還挺有道理。
見楚岚不說話,江先生環顧一下四周,方才問道:“雲舒,這些天是誰在照顧你?我來過這麽多趟都沒見人,每次來,房裏就只有你一個,這不應該啊。”
楚岚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邊小榻,雁歸果然不在。
“是雁……一個小厮。”楚岚硬是把“雁歸”兩個字咽了回去,“這會兒可能……去廚房了吧。”
雁歸每次都不在?難道那孩子是在故意躲着陌生人嗎?他究竟是在躲着誰呢?
既然是別人的家事,江先生也便不再多問,随手拿起楚岚床邊放着的書:“你……怎麽有空讀醫書了?”
“啊?”楚将軍被問的一頭霧水,“什麽醫書?”
見他躺着視線受阻,江先生把那本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這不是我落在你這兒的書麽?就放在你床邊,嚯,裏面還夾了片樹葉?讀了這麽多啊……”
楚岚瞬間記起來,自己半睡半醒時耳邊經常聽見翻書的聲響,原來不是錯覺?
是雁歸?
他在讀醫書?
思慮一番,他才開口道:“越人,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說。”
“你交游甚廣,最近有沒有聽說哪個王公貴戚家丢了孩子?”
“什麽?”江先生懷疑自己聽錯了。
楚岚皺眉:“就是……朝中哪位王爺或是……或是大人家的孩子不見了。”
“雲舒,你……別說王公貴戚,就算出身世家的孩子,家裏也都金貴着,出行有多少家将随從前呼後擁,丢?絕無可能啊!你這麽問,是因為前些日子撿的那個孩子?”
“你已經知道了?”楚岚沒覺得意外,本來也無意對他隐瞞,之前不說只是覺得雁歸的身世多有蹊跷,越少人知道越好。
“嗯。”江先生點頭,“是我前幾天問起誰在照顧你,吳伯告訴我的。他本來無意提起,是我問他才說的,你也別怪他。”
“不會。”楚岚道。
“吳伯只說那孩子口不能言,是個啞巴,那你……是覺得那孩子有什麽蹊跷?”
楚岚想了一下,道:“行止端方,有禮有度,頗有城府還寫得一手好字,那字……一看就知是名家教出來的。”
“這樣一個孩子……”江先生也皺起了眉:“我來過那麽多回,一次都沒見到,難不成他是故意躲着生人?”
楚岚:“不無可能。”
江先生沉吟片刻,道:“如果真是如此,那這個孩子的來歷恐怕确實不簡單,你安心養傷,千萬不要聲張,等我消息。”
“嗯。”
……
楚岚這種貨色,從小被他爹當沙包揍,之後就被扔進了軍營,和一幫摳腳丘八為伍,不但沒過過一天養尊處優的日子,還硬是把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給活活蹉跎出了一身賤骨頭。
胡人來犯,邊關吃緊時,營中将士兵不解甲、枕戈待旦,吃不好睡不着,他就滿心惦記着,等哪天太平了,他非得躺床上和棉被長在一塊兒睡他個七天七夜不可!誰知這一遭機會來了,一躺就是半個多月,也睡了個夠本,他又受不了了,和雁歸直報怨房裏太悶,自己躺久了腰疼腿疼渾身疼……真是活脫脫的一副賤皮子。
可能是被那天江先生說他傷口愈合的快這話刺激到了,楚将軍就又有了作死的勇氣,隔天就咬着牙爬起來,非要下床溜達。結果,大将軍還是高估了自己,躺了十多天,腿上肌肉早就僵了,根本不聽使喚,一下床就差點摔了。幸虧雁歸攙着他,才沒釀成慘劇,但還是抻到了傷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雁歸扶着他躺回床上,挺屍似的緩了半天,楚岚才有了吭聲的力氣。
“雁歸……”他有氣無力地哼哼,“我想吃糖酥餅。”
方才疼出了一身冷汗,整個人都虛了,這會兒想吃口甜的補補。
雁歸有點為難。
雖然糖酥餅是油酥和面,餅皮是酥脆的,但是他喉嚨的傷還沒好利索,萬一……
雁歸看了他一眼,還是去了。
楚岚瞄着他瘦小的背影,心裏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兒,只覺得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才這麽一點大,卻老氣橫秋的,沉穩得像個小老頭,他究竟是有過什麽樣的遭遇,才磨砺出了這麽一身與衆不同的氣質來……
他正天馬行空的瞎想着,雁歸就回來了,左手盤子裏端了兩個糖酥餅,右手還端了只碗。
楚岚自己用胳膊肘撐着床,有些吃力地坐起來。
雁歸趕緊放下手上的東西,手腳麻利地拽了條薄棉被,卷成一卷,塞在楚岚背後,給他靠着。
躺了十多天,第一次坐起來,楚将軍舒服得不知該如何表達此時的心情,真是的!連看東西的視角都舒服多了……
雁歸在床邊椅子上坐下,卻好一會兒沒有動作。
楚岚一扭頭,才發現那孩子坐在那兒,把整個糖酥餅一點一點掰成小塊,泡進了他端來的碗裏,然後拍了拍手上的餅渣子,端起碗來,拿勺子舀了一塊餅送到他嘴邊來。
這是?
楚岚沒弄明白此舉意義何在,但還是張嘴接了,待那泡軟了的酥皮在嘴裏化開的瞬間他終于明白了。
雁歸這是擔心餅皮粗糙劃傷自己的喉嚨麽?
酥餅的甜香混着蜂蜜水的味道,能甜進人的心裏去,楚岚卻突然一陣鼻酸。
五歲之前的事情他大多已經記不得了,在那之後,家裏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待他,即使生病,也只是請個大夫,熬幾碗苦藥湯喝下去,然後等他自己爬起來。
從沒有誰能像這孩子這樣一天到晚只圍着自己轉,時時處處替他着想,心裏眼裏仿佛就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孩子巴掌大的一個餅,雁歸喂得很慢,楚岚也吃得慢,兩人足足墨跡了快一盞茶的時間。等雁歸放下碗,一擡頭時才發現楚岚表情不對,立刻惴惴不安起來,有些後悔自己的擅作主張。
楚岚整日裏都是和一堆粗糙漢子為伍,人也直來直去慣了,心裏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看着雁歸本來就清瘦、這些天更是憔悴得快脫相的臉,于是脫口道:“雁歸,我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你不用成天陪着我了,讓吳伯換別人過來。”
話一出口,雁歸卻整個人都僵住了。
好一會兒,低頭看了看還剩了點蜂蜜水的碗,雁歸點點頭,站起身把碗盤收了,低着頭走出房間。
楚岚皺起眉頭看着他走出去,總覺着好像哪裏有些不對,可他又實在想不明白究竟什麽地方不對,只能傻愣愣地看着輕輕合上的門,一頭霧水。
很快,吳伯就換了個小厮過來,就是那天打過雁歸的那個孩子,這小子看起來比雁歸年長幾歲,生得虎頭虎腦,做起事來也粗手大腳,倒個茶能碰得杯翻碗倒的,端碗湯也能一路走一路灑,關個房門能把死人吓活過來!氣得楚将軍一度想罵娘。
其實,楚岚原本就不是十分講究細致的人,當然也是沒條件講究,而且他身邊的圍繞着不計其數的粗人,和這群人窮講究,那簡直和對牛……不,是對驢彈琴差不多!如果非要挑一個與衆不同的話,左琅在這群人裏面可能勉勉強強還能湊合算是個細致人,其實那也不過因為左将軍是女子,人長得比那群爺們兒細點而已。一想到左将軍手掄銀槍虎虎生風,拎着酒壇子和大夥稱兄道弟的模樣……楚岚在心裏默默給她劃了個叉……
突然間,“嘩啦”一聲,把正缺德地在心裏腹诽屬下的楚大将軍給吓了一跳,扭頭看去,果然又是那小子!
那小厮用托盤端着湯盅進門,沒留意門檻,腳下一絆,湯盅的蓋子先飛進屋,摔了個粉碎,參湯也灑了一多半出來。好在,人沒直接撞進來再引起一系列的噪音。
楚岚坐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瞪着他。
“對、對對不起,将軍……”小厮吓壞了,連道歉都講的磕磕巴巴。
“算了,人沒傷着就好,告訴吳伯,以後別送湯,我不想喝。”
“是……是!”小厮趕緊應聲,把地上的瓷器碎片劃拉到托盤裏,端着跑了。
楚岚靠着床柱,阖上眼,閉目養神。
腦子裏卻被一堆大大小小的事情塞得滿滿當當。
從營地布防,胡人來犯,還有那個沒事找事的魯太守,那個王八蛋趁他不在,沒完沒了的去大營騷擾,究竟是揣了什麽壞水?別說他還沒死,就算沒有他楚岚,西南大營也輪不到他一個文官鸠占鵲巢!他瞎蹦跶個什麽勁呢!還有江越人那個禍害,這兩天也不知跑到哪去了,連藥也忘了來幫他換……
楚岚被這一腦子的雞零狗碎煩得好不堵心,人也越來越乏,後來竟不知不覺地睡着了。
☆、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