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傷愈
雁歸剛一推開那扇房門,濃重的藥味就撲面而來,嗆得他直想打噴嚏,使勁捏着鼻子好歹忍住了。
房裏只留了一盞燈,昏黃的燈影下,楚岚躺在床上,衣領微敞,露出脖子和胸口上裹着的繃帶,斑斑點點的血跡透過厚厚的繃帶滲出來,讓人看了揪心。
其實雁歸也想不明白自己偷偷跑來是想要做什麽,方才還躲在外面的時候他想過這個問題,也知道萬一被人發現了,把他當成想趁機謀害南疆軍事主帥的奸細也不無可能,但就是管不住自己,兩只腳也趁着自己心智不穩就自作主張地溜了進來,完全沒替主人考慮萬一被人逮住的下場。
但是來都來了,雁歸倒也沒和自己較勁,想着只看一眼就走,沒想到手也不受控制了,小心翼翼地伸過去在楚岚額頭上試了試溫度,便鬼使神差地拿起搭在床邊冷水盆上的布巾,浸濕了,撈出來擰幹敷在他額頭上,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
我這是在幹什麽……還不走?等着被人家當奸細抓起來嗎?
雁歸盯着楚岚看了許久,好不容易才移開了自己的視線,打算再像來時一樣悄悄地溜出門去。
然而還不等他離開,就只聽房門一聲輕響,吳伯帶着一名小厮推門進來,乍見楚岚身邊站着個人,吓得老管家大驚失色,大聲質問道:“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雁歸猛地打了個激靈,慢慢轉過身去。
“原來是你!”跟着吳伯進來的小厮頓時大嚷大叫起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啞巴!偷偷摸摸跑來謀害我家将軍!虧得大夥兒還可憐着你!想不到你是個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
這一通不分青紅皂白的嚷嚷真叫人百口莫辯,何況雁歸還口不能言,只能求救似的望着吳伯,急忙擺手。
在将軍府當了半輩子的管家,吳伯到底還是見過些世面的,他一眼瞧見楚岚額頭上多出來的布巾,上前伸手探了探,回身剛要問話。
“你這個奸細!臭啞巴!”小厮卻已經沖上去扭住了雁歸的領子,直接把瘦瘦小小的孩子給搡了個跟頭,還不依不饒地擡手就是一巴掌抽了過去。
臉上突然挨了一巴掌的雁歸趔趄幾步,一頭撞在桌沿上,身子一歪,又狼狽地趴在了地上。
“住手!”
盡管楚岚的聲音十分虛弱,可慣于陣前號令的殺伐之氣卻絲毫未減,一聲厲喝,猶似金石交擊,利劍出鞘。
在場的其他三人無不是驚得一哆嗦。
吳伯:“将軍,您……醒了?”
“你們……老的老小的……小……竟然欺負……一個……不能說話的……孩子……”
楚岚的喉嚨傷得不輕,才說完這幾個字就疼得渾身直冒冷汗。
“将軍,那小子不經通禀就擅自溜到您房裏來,我們是擔心他對您有不軌之心。”老管家連忙解釋道。
楚岚眼裏的責備神色稍減,視線落在了雁歸身上。
那孩子正慢吞吞地從地上爬起來,低着頭,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臉上紅了一片,額頭也磕破了皮,滲出血來。
楚岚強忍着疼,聲音嘶啞的如同一支千瘡百孔的破笛子:“他……留下,你們走……”
雁歸吃了一驚,猛地擡頭,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吳伯和方才還理直氣壯動手打人的小厮也同樣吓了一跳,兩人面面相觑,心說将軍怕不是燒糊塗了?
楚岚皺眉:“還要我說……第二遍?”
“是、是!”吳伯看了雁歸一眼,急忙拽着小厮,兩人一前一後退了出去。
留下雁歸站在原地,鼻子一酸,委屈地紅了眼眶。
“不準哭……”楚岚皺緊眉頭,咬牙捱過這一波要老命似的疼,好半天才緩過一口氣來,“你偷偷……跑來……是為了哭……哭給我看麽?”
雁歸拼命把眼淚眨了回去,抽抽鼻子,使勁兒搖頭。
“去……倒點水……”楚岚的嘴角微微一彎,“我渴了……”
他越來越模糊的視線裏,那孩子急急忙忙抓起杯子去倒水的身影,漸漸的和昏黃的光暈化為一片晦暗不明的影子,楚岚皺了皺眉,閉上眼,又睡了過去。
這一遭,楚岚的傷勢着實非常兇險。
胡人的刀快,一刀順着他喉嚨劈下去,幾乎劃開了整個胸膛,一道猙獰的傷口斜亘在他本來就沒幾兩肉的胸口上,差點見骨。
江先生說,如果這傷再深點,就算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
于是,曾經身負重傷還能從西北梧州千裏奔回西南駐地的楚将軍,這回是真的只有感嘆當年勇的份兒了。
回府之後的半個月,因為失血過多,楚岚一直精神不濟,始終醒醒睡睡的,雁歸一直在他床邊陪着,喂飯喂藥,端茶倒水。十歲出頭的男孩子,正是雞嫌狗不待見的好動年紀,可雁歸卻不一樣,他能獨力把楚岚照顧得無微不至,替他把身邊一切瑣碎的事情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雁歸伺候起人來,簡直細致周到得讓吳伯這些老家仆都嘆為觀止。
養傷初期,楚岚昏睡的時候多,醒着的時間短,雁歸就趁他睡着,去廚房用砂鍋熬粥,在粥裏面擱了切得細細的肉糜和蔬菜,雁歸的個子實在太矮了,他得踩着小板凳才勉強夠得着案板。等粥熬成了,再端回房裏,在外間用小碳爐煨着,楚岚什麽時候醒了,就盛一小碗給他喂進去,再喂藥,等一切妥當了,等他再迷糊過去,雁歸就拿起手邊的書安安靜靜地讀。
半個月過去,楚岚的精神一日強似一日,漸漸的,他醒的多睡的少了,有時早上醒來,晌午睡下,一覺到第二日頭午;也有時白天醒過來,吃了飯喝完藥,又昏睡過去,渾渾噩噩地睡上一宿。
這一日,楚岚因為白天睡得沉,醒來時已是深夜,四周昏暗一片,死氣沉沉,唯有一點燈火如豆。
他喉嚨裏像着了火似的,疼得刀割一樣。
誰能給我點水喝……這是目前楚将軍心裏唯一的願望,什麽家,什麽國,此時此刻什麽都比不上一口水來的重要。
可是這個時候了,哪還會有人不睡覺,在這陪着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醒的人呢……楚岚無聲嘆息,悲哀地感嘆自己居然也有今天。
他凄怆地扭動僵硬的脖子,心存僥幸地想找找身邊有沒有什麽喝……側過頭的瞬間,楚岚驀地睜大眼睛。
雁歸!!
剛趴在楚岚床邊睡了沒一會兒的雁歸這時也恰好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擡起頭,頂着兩只大大的黑眼圈。
你醒了?!
一大一小兩個啞巴就這樣四目相對,滿眼的驚喜,兩人都激動得好像見着了失散多年的親人似的。
然後楚岚就萬分感動地看着那孩子站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到外間,不多時端了個小碗回來,碗口上還氤氲着絲絲熱氣。
這天夜裏,就在楚将軍快渴瘋了的時候,是雁歸端來了一碗溫水,并且一勺一勺地喂進他嘴裏。
“謝……謝謝。”一碗水喝完,楚岚誠懇道謝,可這兩個字卻說的極其拗口。
因為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機會說個“謝”字,自打記事起,與他相伴最久的是父親的訓斥和鞭子,他想要依賴誰,以及渴望溫情的那點兒心思也早就葬送在了父親的皮鞭棍棒底下。
聽見楚岚道謝,雁歸先是一愣,然後腼腆地笑了,站起身,又去端了一碗東西回來。
楚岚聞到了,是蔬菜粥的香味兒,以前沒吃過,但是這回,他一吃就是半個多月,不用想也知道是出自誰之手。
雁歸在床邊坐下來,一手端碗,一手用勺子舀着粥,輕輕吹涼,送到楚岚嘴邊,動作娴熟得像是重複過成千上百遍似的。
楚岚也習慣性的張嘴,配合默契。
傷重時,身邊來過什麽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楚岚大抵還有模糊的印象,只不過那時候沒有心思去在意這些,也沒多餘的精神去品味喂進嘴裏的是甜還是鹹。但是現在不一樣了,除了傷口還是疼的厲害,整個人行動不便外,腦子已經是徹底清醒了。
所以,楚岚知道,雁歸一直在。
這孩子一天到晚圍着他轉,不眠不休地把他照顧得精心細致,倒把自己給熬得像個夜游小鬼兒似的,讓人看了又想笑又心疼。
“這個粥……挺香的……你做的麽?”
燈影朦胧下,楚岚的臉色白若素絹,顯得頗為憔悴,卻恰好磨軟了他的眼神,讓雁歸終于敢擡眼與之對視。細看才發現楚岚生的眉目修長,微微上挑的眼尾竟還隐着兩道若隐若現的紅痕,一笑之下,方才顯現。
他笑起來……原來是這麽好看……
雁歸拿勺子舀粥的手頓了一下,愣了一會兒才認真的點點頭。
“這些天,辛苦你了。”楚岚輕咳了一聲,扯着了傷口,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誰知雁歸竟如臨大敵一般,立刻跳起來,竄到外間去倒水,簡直把楚将軍當成個瓷人兒看待。
“我沒……”楚岚想說自己沒事,只是咳一聲而已,不用這麽緊張,才一張嘴,一勺溫水已經喂了過來。
這小子……
難不成自己這會兒看起來就這麽脆弱?讓一個孩子擔心成這樣?!
楚将軍有些郁悶。
這時,外面大街上的更梆響了四聲,天就快亮了。
“雁歸。”
雁歸剛去桌前放下水杯,聽見楚岚喚他,趕緊轉身回來。
楚岚看着雁歸的黑眼圈:“別熬壞身子,你……咳,你回去睡吧。”
雁歸搖頭,又要在床邊椅子上坐下。
“我再睡會兒……”楚岚道,“你也別陪我了,回去睡。”
雁歸果然還是搖頭,倔得像頭小驢。
“要不……”楚岚無奈,逗他道:“你也來床上睡,和我擠擠?”
雁歸一聽,立刻炸毛似的從椅子上彈起來,拼命搖頭。
楚岚得意地眯着眼,看那孩子逃難似的奔到窗邊,爬上小榻,側身躺下,背對着自己。
呵!小崽子就是小崽子!嘴上沒毛還敢跟我鬥!就不信你鬥得過本将軍!
睡覺!
由于得意忘形,楚将軍倒是忘了,自己時年也尚不及弱冠,一樣嘴上沒毛。
誰知天色才剛亮,江先生就來了。
☆、雁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