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外敵
第二天,楚将軍休沐。
前段日子關外胡族那幾個部落輪番滋擾,車輪戰似的,一直也沒得空睡個囫囵覺,昨晚又被個熊孩子耽擱到後半夜,楚岚一覺就睡到了将近晌午,自家的床,怎麽睡都踏實,一夜沉眠,渾身竟是更乏了,肌肉酸疼,甚至連全身的骨縫都疼。
實在不想起床,楚将軍把自己攤成一張煎餅,木呆呆地望着床頂出神。
誰知還沒等到午飯的時候,飛騎營的斥候就闖上門來,等不及家人通禀就徑直沖進大門。
“将軍!我要求見大将軍!”
楚岚剛好從房間出來,披着件月白大氅,把他的臉色也襯得有些蒼白。
那傳信的斥候急吼吼地沖進院子,差點兒一頭紮進楚将軍懷裏。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這麽急?”
“啓禀将軍!我們飛騎營左将軍押運糧草回颍州,還沒入關就中了胡族埋伏,敵衆我寡被圍困在關外,岳将軍已經點齊了鐵騎營兵馬準備出關接應,遣我來請将軍令!”
楚岚心裏“咯噔”一聲,臉色一變,立即喝道:“來人!備馬!去通知親衛整裝随我回營!”
“是!”
這一呼一喝間,原本寂靜的府裏突然就像炸開了鍋,人聲喧嘩,戰馬驚嘶,吳伯也聞聲趕了過來。
“将軍啊!您這又要回營嗎?您今兒不是請了江大夫來看傷嗎?這……”
楚岚坐在馬上,一手提着馬缰,道:“讓江越人到玄策營等我!”話音未落,人已在幾丈開外,吳伯來不及再說下一句,一隊人馬就只剩下了背影和一路煙塵。
老管家嘆口氣,一回身,剛好看見捧着餐點食盒的雁歸。
那瘦瘦小小的孩子抱着一個大托盤,看上去像只舉着米粒的小螞蟻,顯得搖搖欲墜的。
吳伯嘆了口氣,搖着頭道:“将軍又回營了,這飯是送不成了,端回去吧。”
雁歸眸子裏的光瞬間就黯了下去,捧着托盤默不作聲地跟在老管家身後,走得慢吞吞的。
接下來的五六天裏,雁歸白天照常混日子,夜裏卻睡得很不踏實,夢裏一會兒是刀光劍影,一會兒是自己流落他鄉時飽受欺淩的悲慘境遇,而且他又夢見了楚将軍,穿着他那一身皓白的铠甲,端着碗,正往他嘴裏灌熱米湯……可那米湯喝進嘴裏的味道居然是又苦又澀的,還帶着一股怪味兒,他剛喝了一口就惡心的想吐出來,擡眼再看時,楚岚的臉也有了變化,竟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吓得他打翻了碗就要逃,卻挨了那人當胸一刀!寒光一閃,那過于真實的一刀把雁歸當場給刺醒了過來。
雁歸急喘了幾口氣,驚魂未定地擡手摸了摸自己胸口,才發現自己方才兩手攥得死死的,捏了滿滿的兩把冷汗。
月光透過窗紙照進屋裏,被粗粝的草紙撕扯得支離破碎,映得眼前桌椅箱櫃全都是青慘慘的一片白,讓人從心底發瘆。
看來這覺是甭想接着睡了……雁歸坐起來,開始專心致志地胡思亂想,夜裏涼,雁歸坐了一會兒覺得冷,伸手拽過被子披在身上,接着想。
之前,他偶然聽吳伯和府中幾位老雜役閑聊,說這三四年胡族地域鬧災荒,餓死了不少人,那些部落的頭領就發瘋似的想撞開西南防線,企圖踏足中原,連着打了幾場大的戰役,都被楚将軍率領西南大營給揍了回去。
吳伯每次說到這兒,都眉飛色舞地誇一句:“咱家将軍實在是忒壯我大虞威風!”緊接着又唉聲嘆氣,心疼起少将軍來,說楚岚從小是他看着長起來的,“本來一個文文弱弱的娃娃,可憐偏偏生在了武将之家,上頭有個大哥,十五六歲便随父親駐守邊關。等到少将軍五歲時,他爹武安公也為他請了師父來教他功夫,誰知那請來的師父只看一眼,就說這孩子筋骨弱,不是練武的材料,連着請了三四位,全都不肯教。楚家上下幾代名将,出了名的重武輕文,楚老将軍哪容得下旁人說自己兒子是個練不了武的廢物?于是就自己動手教……那可真的是“動手”教啊!十載春秋,硬是把個知書達理細皮嫩肉的孩子給逼成了一塊武将的料子。”
“唉……”說着,老管家又嘆了口氣,“直到四年前,大少爺戰死,沒幾日,夫人傷心過度也去了,少将軍唯一的主心骨就這麽沒了,夫人下葬後,少将軍守着夫人的墓三天三夜水米不進,回來後,他就成了如今這副銅皮鐵骨、清清冷冷的模樣……”
雁歸聽得入神,也是從那天起,他便開始跟在吳伯身後,替這些老人家倒茶續水,蹲在一邊聽這些活史書講故事。
他聽吳伯講起兩年前的事:楚老将軍遭西北戎虜大軍圍城三個月,眼見城将危矣,是楚岚請了旨,留下鐵騎、飛騎五大營原地駐防,自己則帶着玄策營的人馬一路北上馳援,過關斬将,和武安公的兵馬合力把戎虜那些紅毛子殺了個潰不成軍,那一回,楚岚肋下受了傷,卻堅持不肯進城找軍醫看,只草草上藥包紮,便連夜帶着兵馬南下十裏紮營,直到回來,才請了江大夫替他看傷,氣得那個冰人兒似的江大夫一見着他就罵罵咧咧氣急敗壞的,也因着那回傷的太重,又耽擱了治療,任江大夫醫術再高,楚岚也還是落下了陰天下雨一受涼就左邊身子疼這要命的毛病。
聽到這兒,雁歸又給吳伯續上一杯茶,默默地把這些都記在了心裏。
“那回北上馳援,救父解困,順帶着把沿途幾股暗中窺伺的北蕃騎兵給料理了個幹淨,掃清了西南、西北之間的通路,咱家少将軍可是立了大功,朝廷封賞,老将軍在金殿上卻說兒子‘年未及冠,不堪大用,’堅決不給少将軍領帥職,只領從将軍職,可咱家将軍駐守邊關要地,從将軍這身份日後難免尴尬,還是皇上英明,直接下旨給封了個南疆兵馬大将軍……不過啊,這事兒以後,恐怕一老一小這父子倆的結兒怕是更難解喽!”
……
雁歸思緒飄忽,腦子裏走馬燈似的無數場景輪換,眼前是一片陋室寂寥,一切都是那麽空茫不真實,連入耳的人語聲馬蹄聲也……
等等!這三更半夜的,外面怎麽突然來了那麽多人?燈影火光搖曳飄忽,還夾雜着馬車聲!
雁歸趕緊下床穿衣,蹬上鞋襪,溜出房間穿過後院,朝府門口跑去。
一輛馬車正停在府門口,幾個身着玄衣玄甲的人小心翼翼地從車裏擡了一個人出來,在火把燈籠映照下,雁歸也看清了那人的樣子。
是楚岚!
楚岚雙眼緊閉,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沒了血色,身上蓋着一條暗藍色的粗布被單,靠近胸口的位置還染着不少深深淺淺的水漬,在黑夜裏辨不清顏色。
雁歸躲在月門後面,心裏咯噔一下就開始突突亂跳起來。
他這是怎麽了?受傷了嗎?他蓋着的那個被單上的痕跡……是血嗎?!
“我家将軍這是怎麽了啊?江先生!您倒是說句話啊!”吳伯顫巍巍地跑過來截住一個剛進大門的黑衣男子,焦急地追問。
雁歸的視線也跟着吳伯從楚岚身上移到了那個人身上。
那位先生着一身寬大的墨氅,連發也未束,就那樣随意披散着,一副率性疏狂的文士模樣。
這就是吳伯提起的那位醫術高明的江大夫嗎?
雁歸睜大了眼,趕緊豎起了耳朵。
江大夫也正巧轉過臉來,看着吳伯,那雙眼,瞳如幽潭,深不見底。
“還能怎麽?他站着出去躺着回來的次數還少麽?您老人家下次不如直接問你家将軍傷在哪,還能不能活就成了。”
一句話,硬邦邦地劈頭蓋臉砸過來,吳伯明顯噎了一下,連躲在一邊的雁歸都感覺噎得慌。
吳伯緩了兩口氣,雖然心裏着急,可又怕得罪這位大爺,只好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江先生,我家将軍他……”
江先生不耐煩地擺手:“想知道就跟我進來吧。”
“哎!是、是!”吳伯趕緊答應着,亦步亦趨地跟在江先生後面進了主院。
雁歸不敢貿然出去,只能縮在原地幹着急。
主院中燈火通明,軍營裏來的将士都在院裏候着,那麽一幫鐵塔似的漢子都杵在那兒,一個個垮着臉,好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從月挂中天直到月影西斜,楚岚的房門砰地從裏面打開了,江先生走了出來,後面跟着臉色發黑的吳伯。
一見江先生,那些差不多快石化成雕像的漢子們呼啦一下圍了過去,老虎變貓似的捏着嗓子問:“江先生!我們将軍他……”
“傷勢兇險。”江先生面無表情,無視眼前那一幫大眼瞪小眼的,拿出一封信,說道,“他剛才醒了,讓你們把這封信交給岳北川。”
“江先生!我們将軍傷的那麽重,這信又是……”将軍就是将軍!人都爬不起來了竟然還能寫信!
“想什麽呢!楚雲舒口述,我代筆的!”江先生非常不耐煩,把信随手一丢,也不管是張三還是李四接了,“自從和你們這幫兵痞子扯上關系,我就沒攤上過好事兒!這回連文書都幫你們做了!行了,信拿走,你們也趕緊散了吧,只要還沒丢了颍州就別來煩他!”
“是!”一幫兵痞子拿了信,規規矩矩地朝江先生行了禮,呼啦一下麻溜兒跑路。
雁歸還躲在暗處,就聽見路過的一個玄甲兵和旁邊的悄悄嘀咕:“老魏,江先生方才說的楚雲舒是誰啊?”
旁邊那個粗聲大氣道:“那不就是咱大将軍的表字嗎?!我說你小子是豬腦袋麽!”
“嗨!你看我這記性……”
雁歸默默聽着,眼睛卻始終盯着最後走出院子的江先生和吳伯,等到吳伯引着江先生走遠了,雁歸才繞過月門,悄悄摸進主院,輕手輕腳地推開楚岚的房門。
☆、傷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