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執念
同樣吓得一動不動僵在原地的老管家吳伯,眼睛卻看得清楚,就在那胡人的刀劈下來的一瞬間,是楚岚從疾馳而來的戰馬上一躍而下,救了那孩子一命,也就在胡人緊跟着一刀攔腰斬過來時,老管家被楚岚拿肩膀一撞,将他撞得四仰八叉翻倒在地,然後又聽見那胡人嚎了一嗓子,緊接着就是重物倒地的聲音,一股子熱騰騰黏糊糊的東西濺到了自己臉上,還帶着一股血腥味兒。
雁歸也在驚惶之中睜眼,映入眼簾的竟是楚岚的臉!只見楚将軍右手提刀,左胳膊穩穩地托着自己的身體護在懷裏,而自己倉皇之中抱住的,居然是楚将軍的脖子!雁歸只覺臉上又熱又疼,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從疼麻了的鼻子淌了下來,想必慌亂之中撞到自己鼻子的也是他那一身堅硬的盔甲……血順着嘴巴直流,雁歸也顧不得擡手去擦,兩手仍舊是緊緊摟着楚岚的脖子。
方才耳邊那一陣子大呼小叫的嘈雜聲漸息了,雁歸坐在楚岚的臂彎中,戰戰兢兢地回頭,只見一群玄衣玄甲的軍士已将逃出來的另外那兩個胡人就地誅殺,跌倒在地的老管家吳伯也被人扶了起來,正扯着袖子去擦臉上的血跡。
“啓禀将軍!逃出來的三名俘虜已全部伏誅!”一名親衛小跑着上前禀報。
“剩下的,都給我捆好了關到牢營去!”楚岚皺眉,挾着怒意罵道,“讓岳北川滾過來見我!誰讓他把這些蠻子送到玄策營來的?!”
“是!”親衛立即應聲,轉身跑走了。
雁歸擡眼,正對上楚岚下移的視線,四目相對,雁歸被他噙着怒意的目光刺中,忍不住就是一個激靈。
楚岚稍微一彎腰,松開胳膊将雁歸放下,扭頭看了吳伯一眼,語氣微冷:“你們來幹什麽?!”
兩腳一落地,雁歸急忙伸手往懷裏摸帕子,卻摸了個空,于是他便學着吳伯的樣子,扯着袖子擦了擦從鼻子裏流出來的血。
見主子不悅,老管家趕緊上前解釋:“這不是天涼了,老奴惦記着您營中沒有冬衣,所以就自作主張給您送了幾身過來,還有……還……”他剛想說還有一些糖酥餅,一低頭就看見那藍布包早就滾在了塵埃裏,被人踐踏得不成樣子,還濺上了斑斑血跡。
雁歸這才發現方才自己不知什麽時候松了手,于是心疼地想要去撿,卻被一把烏金長刀擋在了面前,然後就聽見楚岚說道:“不用撿了,趕緊回去吧!”
楚岚這把長刀,通體由烏金打造,刀柄不長,僅夠雙手持握,刀身卻長且直,寬逾成年人的一掌,刀背厚重,刃鋒卻極其鋒利,寒芒刺目,金光閃耀。這是雁歸第一次看見楚将軍的刀,那飲慣了人血養出來的凜然煞氣令人不寒而栗。他也是第一次看見楚岚披挂齊整的樣子,銀盔銀甲,威武英氣,站在清一水的玄衣玄甲當中,簡直像是從天庭下凡而來的神将。
一時間,雁歸竟看得呆了。
楚岚一低頭,看着那孩子只顧盯着自己傻看,連眼睛都不眨,便有些惱了,瞪他一眼,道:“看什麽!還不快走!”
“是!我們這就回了!”老管家聞言,趕緊過來拽着雁歸的胳膊,準備朝營門口去。
“最近城外不太平,沒事就別再來了!”說完,楚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就進了中軍大帳。
吳伯答應一聲,扯着雁歸一邊走一邊嘆氣:“這仗啊,成天打,也不知哪天是個頭兒……”
雁歸乖順地跟着吳伯邁着雙腿朝營門口走去,卻仍是忍不住回頭看向大帳的方向。
而此時此刻,楚将軍絕不會想到,自己竟已入了這個十三歲孩子的夢……
此後又隔了十數日。
這天,雁歸照例跟着吳伯在飯堂用了晚飯後,老管家便不再管他,忙着去囑咐仆婦們在廚下溫上飯菜,給将軍備着宵夜。
雁歸草草扒完幾口飯,便進到竈房裏,踩着小凳從竈上小籠裏摸了兩個糖酥餅出來,熱乎乎的,拿竈臺旁邊的幹淨油紙包了,仔仔細細地揣進懷裏,緊接着他咧了一下嘴,龇牙倒抽一口涼氣:好燙!
他瘦弱的小肩膀哆嗦了一下,緩了口氣,才拍了拍胸口,頂着夜色,沿着青磚路,彎彎繞繞地走到主屋那片寂靜了很久的院落,在門廊下尋了個避風的角落,坐下。
早上軍營裏來人通知吳伯,說将軍明日休沐,今晚回府休息。
他聽見了。
所以就這麽一直等着,無論早晚。
他在這府裏已經住了快兩個月了,總共才見過将軍兩面,他卻救了自己兩回,一次是他從馬車轱辘下面救出自己;第二次,他又從胡人的刀下救了自己一命。他人小力微,但也懂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即使現在的自己确實沒辦法回報什麽,至少也該當面向将軍道個謝。
雁歸這麽想着,擡眼望着漆黑的天幕,數着星星,想着楚岚。
……
臨近三更,起風了,西南邊塞二月天的夜風又冷又硬。
楚岚帶着三四個親衛在府門前下了馬。
吳伯在門房裏聽見了動靜,趕緊出來開門:“将軍,您回來啦!”
“嗯。”楚岚笑了:“不是和您說過,以後不用親自等門了嗎?您年紀大了,早點回去歇着,這些事交給門人做就行了。”
“我這把老骨頭啊,也沒有那麽大的覺喽!”吳伯樂呵呵地把楚岚一行人接進門,“再說,都這麽多日子不見啦,老奴這心裏惦着您哪!非得是看着您到家才放心,要不然,就是躺下也睡不踏實呀!”
說話間,有馬房的小厮跑來牽走了馬匹,吳伯在他們身後關好大門:“将軍您先回房歇着,我這就叫人把宵夜給您送過去。”
楚岚擺手:“宵夜就不用了,我晚飯在營裏吃過了,晚上吃多了也不舒服,時候不早您回去休息吧,我也回房睡了。”
“哎,那好!那這幾位小軍爺,跟我來吧,廂房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
老管家安排周到地帶着楚岚的幾名親衛去休息,楚岚也朝主院自己的房間走去。
此時,雁歸在寒風中已經睡熟了,他甚至做了一個夢:眼前是一片漫山遍野的花田,金黃的野花如織錦般燦爛絢麗,暖陽明媚,春風不燥,拂來陣陣花香……
楚岚居高臨下地盯着大半夜還堵着他房門的一團人影,氣不打一處來。
這誰啊?!大半夜的跑來給人添堵!
大概是感覺到了周圍彌漫的殺氣,正做着美夢的雁歸驀地睜開眼,和正打算擡腳給他扒拉到一邊去的楚将軍來了個四目相對。
四目相對……兩人都是一愣。
楚岚皺着眉:“又是你?!大半夜的在這幹什麽!”
雁歸仰頭望着他,眼裏似乎摻進了寒夜的碎星,格外明亮。
一見楚岚回來,雁歸立刻開心地笑了,可當他想站起來時,才發現自己的胳膊腿兒似乎都凍在了一起,不聽使喚了。
楚岚臉色變了,他黑着臉,一手拎起雁歸的脖領子,一腳踹開房門。
簡單粗暴。
甩上房門的瞬間,楚将軍感覺到手裏提着的人形冰塊也激靈一下打了個冷戰。
進了屋,他随手把人一扔:“有什麽事?說吧!”
雁歸先是哆嗦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包,捧到楚岚面前。
他凍得不輕,鼻子耳朵通紅,渾身似乎都在冒涼氣,只有那個油紙包還是溫的。
“這是什麽?”楚将軍被這孩子弄得莫名其妙,皺了皺眉,但還是伸手接了他遞過來的油紙包,竟然還是溫的!他擡眼看了看雁歸,才将那紙包打開,一眼看見了裏面的東西,頓時有些哭笑不得:“糖酥餅?!你等到半夜,就為了給我這兩個餅?”
雁歸很認真地點頭。
楚岚最喜歡吃這種糖酥餅,府裏廚子做的,吳伯知道他喜歡,所以每次他要回府,吳伯都會吩咐廚房做好糖酥餅等着給他做宵夜,前幾日他們一老一小跑到營裏去,也帶了這麽一包酥餅,那回他沒吃上,還是聽打掃營地的親衛告訴他的。
那個被踐踏在泥中的藍布包裏,是一包糖酥餅。
楚岚似乎有點明白了這孩子的心意,于是問道:“是因為上次你們送到營裏那些酥餅我沒吃到,所以你才特意給我送這兩個餅來?”
油紙包的溫度熨貼着掌心,而替自己揣着餅的人差點凍成冰棍,還一臉開心地望着他,使勁點頭,笑得直冒傻氣。
不知怎麽,楚将軍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有點感動。
剛好,有仆人敲開了門,端着熱茶和兩碟點心送到了房裏來,擺在桌上,給将軍當宵夜。
楚岚在桌邊坐下,倒了杯熱茶,随口說道:“坐吧。”見雁歸仍站在一邊,便伸手将茶杯遞了過去。
雁歸連忙雙手接了茶,卻沒急着喝,只把茶杯抱着暖手,低頭盯着茶杯,好像裏面有花似的。
楚岚不動聲色地将眼前這個孩子打量了一番:沒想到啊,這孩子竟還是個懂禮數知進退的,而且拾掇幹淨了,還真挺好看,這麽一個孩子,又是為了什麽流落街頭的呢?
“你叫什麽名字?”楚岚問。
雁歸擡起頭,轉了轉眼珠,然後把茶水倒了一點在手心裏,輕輕放下茶杯,用手指蘸着,在桌上一筆一劃的寫下兩個字。
雁歸。
“雁歸……”楚岚看着桌上的字跡,眯了眯眼,視線從那孩子的手指緩緩移到他臉上。
這小崽子究竟是什麽來頭?
這字跡,周正端方,四平八穩,絕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孩子臨帖描紅就能學來的,而且他年紀雖小,那雙眼卻深不見底,似乎藏着什麽讓人看不透的東西,這小崽子……簡直少年老成得像是十幾歲的皮囊裏住着個修行百年的老妖精!
楚岚突然有點頭疼:“雁歸,你家在哪裏?怎麽會流落到邊關來?有難處你可以告訴我,或許我還能幫你做點什麽。”
雁歸看着他,只是搖了搖頭,便垂下了眼。
呵?!這小崽子!搖頭什麽意思?是不知道家在哪還是不想說?
楚岚心裏有點氣,心說自己這是撿了個什麽玩意兒回來?!可轉念一想,似乎又感覺說得通。
常言道:十聾九啞。這孩子雖然口不能言,耳朵卻聽得見,想必不是生來就啞;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卻裹着一副和他年紀嚴重不相符的皮相,一臉的深不可測;獨自一人流落在外,又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世,這說明以往他身邊必然不平靜,或許,這裏只是他眼下的藏身之處,他的名字,應該也不是真的。
兩人間一時冷場,雁歸擡頭看楚岚,眼底隐約流過一絲不安。
楚岚收斂思緒,道:“算了!不想說就不說吧,你要是無處可去,就暫且在這住下。不過下次別蹲在門口等我,萬一凍死了,傳出去也不好聽,有損本将軍的名聲。”
雁歸點點頭。
“行了,沒別的事你可以走了。”楚岚一擡下巴,下了逐客令,然後他看見,那小崽子端端正正的朝他躬身做了個長揖,恭敬地退出房去。
房門輕輕阖上,楚将軍卻盯着房門看了好一會兒,視線才又轉回桌面尚未完全消失的字跡上,眉心也擰了個結。
乖乖……自己這是撿了誰家的孩子啊……
☆、外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