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啞巴
二月的虞地塞北,風涼。
雁歸坐在将軍府門口大梨樹下的青石上,十二三歲的少年,骨架抽條卻跟不上年紀,看上去只有八九歲孩子的模樣。
從早到晚,他除了吃飯睡覺之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望着西南大營的方向,眼巴巴、木呆呆地像個漂亮的泥塑娃娃。
雁歸是個小乞兒,将軍撿回來的。
一個多月前的雪夜,這孩子就倒在将軍府門口,蓋了半身的雪,黑燈瞎火的,差點被路過的馬蹄子踩成肉餅,好在剛巧回府的将軍眼疾手快,把他從疾馳而過的馬車轱辘下面一把揪了出來,救下他小命一條。
他不能說話,也不理人,可自從那天将軍親手灌了他一碗熱米湯之後,他眼裏似乎就只裝得下一個将軍,認主認得像只狼崽子。
将軍姓楚,名岚,字雲舒。
雁歸記得清清楚楚。
其實這位楚将軍,時年也尚未弱冠,除了會領兵能打仗,對府中的事務基本上是一竅不通,整個府宅上下的大小家事全靠老管家吳伯打理。那天他突然撿了個孩子回來,就丢在府裏散養着,自己似乎都忘了,再也不管不問,府裏的仆從傭人們對這孩子也就慢慢地由好奇變成了視若無睹。
幸虧爹娘給了這小崽子一副好皮囊,即便穿了一身粗針大線的小厮衣裳,不說不笑的杵在那兒,都像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臉長得好,人就餓不着,府裏的仆婦丫頭們稀罕他長得俊,見天兒的弄着好吃好玩的就想着往他懷裏塞。
連老管家吳伯都說,自己看着少将軍從小長大,就覺着咱家将軍是平日裏難得一見的俊後生了,想不到這孩子雖然身世可憐,老天爺倒是開眼,賞了這麽一副好模樣,簡直和咱家将軍不相上下,只可惜是個啞巴。
就這麽着,小啞巴雁歸就在将軍府裏落了腳,日子過得倒是安安穩穩,府裏仆衆各司其職,也沒什麽差事派給他,他就這麽見天兒的坐在門口混日子。
從日上中天等到暮色漸黯,直到掌燈時分大門将關了,老管家才來到雁歸面前,彎下腰,勸道:“小公子,進去吧,營中軍務繁忙,将軍今兒個沒準兒就不回了,您飯也不吃就跟這兒凍着,萬一餓着了凍壞了,咱們可沒法子交代啊……要不這麽着,明兒把東西送到大營裏去,要是您想去見将軍,您也同老奴一塊兒去?”
這孩子不會說話,而且才這麽點兒大,也不知道在外流浪了多久,可能都沒個名字,吳伯無從問起,可既然人是主子帶回來的,那喚一聲“小公子”總是沒錯的。
雁歸緩緩擡眼,又望了望空蕩蕩的巷口,然後擡頭看着吳伯,點了點頭,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跟着老管家進門。
他手腳都僵了,走得很慢,跟在老管家身後,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小老頭。
這一晚,将軍果然未歸。
第二日晨起,吃過早飯以後,吳伯果然收拾了一些禦寒的衣物,拿竹篾箱子裝了,又拿油紙包了些自家廚子做的糖酥餅,用塊藍布裹上,讓雁歸抱着,把他和竹箱子一起裝在了車上,趕着小驢車,領着雁歸去了西南大營。
一路上,雁歸聽見沿途街邊的鋪子夥計、商號掌櫃同吳伯熟絡地打着招呼,而他始終低着頭,也不看人,只顧着懷裏那一包酥餅。
小驢車晃晃悠悠,晃得孩子的眼皮直打架,雁歸迷迷糊糊地聽着耳邊的人語聲少了,約莫着近半個時辰的光景,才睜開眼睛,擡頭看看四周,街市早就到了盡頭,連路上的行人都漸漸稀少了,小驢車上了官道,道路兩側再看不見屋舍,而是一片又一片的農田,和連綿的黛青色遠山,山頂上蒙着霧氣,一片煙岚。
這時,吳伯擡手指着不遠處,說道:“小公子,你看前面,山腳下那些營房就是咱家将軍的西南大營啦!”
雁歸立刻就有了精神,順着吳伯手指的方向眺望過去。
只見官道南北兩側的山腳下,果然分布着無數座營帳,那些素白的軍帳掩在霧霭山岚之中,星羅棋布,宛如夜空中的點點繁星,最北面的那一座營地中,一面玄色大旗獵獵飄展,黑底銀字,繡着鬥大的“楚”字。
“最北邊那個,就是咱家将軍親率的玄策營了。”吳伯樂呵呵地講道,“另外那五座營地,旗幟各色不同,分為鐵騎、飛騎、羽獵、神速和工兵五大營,職能也各不相同,這西南六大營啊,都是咱家将軍一手建起來的哪!”
雁歸坐直了身體,望着離自己越來越近的玄策營,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
小驢車慢悠悠地晃到了大營門口,值守的斥候認得吳伯:“喲!吳管家!來見将軍?”
“是啊!算算将軍今日應當休沐,昨兒沒回府,眼見着天涼了,就收拾了幾件禦寒的衣物給送到大營來了。”吳伯下了車,客客氣氣地笑着答道。
那斥候點點頭,朝車上掃了一眼,随口問道:“那孩子懷裏抱着什麽東西?還抱得那麽緊?”
吳伯一回頭,見雁歸果然還認認真真地抱着那包酥餅,連忙解釋:“那是咱家廚下做的糖酥餅,給将軍帶了一包過來,孩子不懂事,軍爺莫怪。”然後轉頭道,“小公子,快別抱着了,把東西拿過來給小軍爺查驗!”
雁歸一聽急忙松手,從懷裏把那個藍布包捧了出來,值守斥候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查驗倒不必了,吳管家帶來的人和物什自然無需查驗,只是随口一問,二位請進。”說着讓開營門,将小驢車帶進營地,然後對吳伯道,“将軍晨起巡防未歸,吳管家大概還要等上一等。”
吳伯忙道無妨,朝那斥候拱手致謝,對方也還了個禮,轉身回營門執守去了。
吳伯将車安置在營門口處,便立刻有馬夫提着草料水桶過來,老管家道了謝,提着東西,領着雁歸在中軍帳外候着。
離營門不遠處,擱置着一排木籠子,一人多高,做臨時安置戰俘之用。
雁歸進來時,那十來個木籠子原本是空着的,他跟着吳伯在中軍帳外等了一會兒,就見一位黑臉的将軍帶着一隊人馬,押着幾個五花大綁的胡人回營來了,一時之間,人喝馬嘶,還夾雜着俘虜那叽裏呱啦的罵聲,亂成了一鍋粥。
雁歸遠遠地看着,那将軍指揮屬下将那夥俘虜一個一個地丢進木籠中,嘩啦一聲落鎖,然後便帶人離開了,哪知他前腳才剛走,一個關在木籠子裏的胡人就慢慢靠近了籠門,似乎感受到了雁歸的視線,那胡人也擡眼朝雁歸看過來,四目相對間,那人眼中濃濃的殺意疾射而來,雁歸心中一驚,視線卻毫不避縮,直望着那胡人的一舉一動。
那虎背熊腰的胡人,也不知是使了什麽手段,兩膀較力,漲紅了臉拼力一掙,那緊縛在他身上的繩索竟然生生地斷開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看守木籠的軍士尚未來得及反應時,那人竟飛起一腳踹斷了碗口粗的木栅欄,劈手就奪了看守的武器,直接将人砍翻在地,那胡人自己也撞開了木籠闖了出來!
闖出牢籠的胡人沖到旁邊的木籠前,手起刀落,連着砍斷兩把鐵鎖,裏面的同夥緊跟着沖了出來,就在這時,玄策營的軍士也已經圍了過來,将他們三個人團團圍在當中。
那胡人彪悍得很,拎着大刀就砍翻了兩名沖過來擒他的斥候,另外那倆胡人奪了倒在地上那兩個斥候的刀,三個亡命之徒持着刀與一衆官軍對峙起來,大戰一觸即發。
那三個胡人似乎也并未打算僵持太久,只聽領頭的那個剛對兩個同夥說了一句什麽,話音才落,三人便立即揮刀朝官軍殺來,帶着魚死網破的氣勢,企圖殺出重圍,逃出生天,他們這邊一亂,關在囚籠裏的另外那些胡人也頓時開始大吼大叫,掙不開繩索,他們就有樣學樣地狂踹木栅欄。胡人本就生得膀大腰圓,那些碗口粗的木栅欄在他們折騰之下已經開始斷裂了,有的已經開始咔咔作響,搖搖欲墜。
這時,混戰之中,持刀那三個胡人又砍倒了幾個官軍,硬是在包圍圈撕開了一道口子,然而,刀光劍影中是一片混亂,那些暴徒也難以分辨方向,那個最勇猛的胡人頭子嘶吼着,掄着大刀殺開血路,沖出包圍,竟然是朝着中軍大帳的方向!
老管家早就吓得哆嗦成一團,兩腿篩糠,一步都挪不動了,雁歸也眼睜睜地看着那個殺紅了眼的胡人沖出人群,兩個跨步就竄到了自己面前,掄圓了長刀照着自己的腦袋劈了下來!
雁歸驚恐地睜大眼睛,兩腿似灌了鉛一般定在了原地。
就在那刀風将要落下的一瞬間,另一把長刀自下而上與那正在疾落的刀鋒磕在了一處!只聽“铛”一聲暴響,那金石交擊之聲震得雁歸兩眼一花,眼前頓時火星四射,那胡人反應也快,立即撤刀,橫着一掄,朝面前的人腰斬過來,說時遲那時快,雁歸只覺眼前一花,身子一晃,面門就重重地磕在了一個堅硬物件上,失去重心的他,處于本能,他兩手一伸,一把抱住了觸手可及的什麽東西,緊緊閉上了眼。
☆、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