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
皇宮後花園內,迂回冷風夾雜着渺遠絲竹聲,似清泉流淌在梅林間。
亭邊綠萼輕剪,疏影清寒,幽香混了酒香,熏人欲醉。
今日宴會,乃禮部和鴻胪寺共同協作籌辦,共有三大環節,分別為賞梅宴、歌舞宴、太後壽宴。
宋鳴珂在紫宸殿接受使臣觐見朝拜後,領着宗親和安族、赤月族、棠族,以及東海五族的代表,步入這片環境清雅的園林。
他們服飾各異,長相身材各有特點,最矚目的莫過于五族的使臣。
與旁的部族不同,他們派來的三十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分別穿着銀白、黛綠、深藍、赤紅、棕黃的衣裳,以示金木水火土五大族的身份。
宋鳴珂曾聽元禮談起,五族分地而治,數百年來,一直以金族馬首是瞻。
各國輪流掌政十年到十五年不等,主要的聚集地兩儀城,是一座以黑色白色為主的繁華大城。
其後,因金族半數的王族遷居中原,造成火族勢大,引發了連串的動亂,五族之境幹脆閉關鎖國,與外界斷絕往來。
元禮和靜翕出身自木族。
木族人大多從事種植業、造紙、園藝,性子柔善仁愛,極少參與到戰争中。
某場重大變故,迫使年僅十一歲的元禮帶着幼小的妹妹,偷取火族的毒|藥和方子,歷經險阻,逃至境外,隐姓埋名至今。
上一世,宋顯琛未能躲過毒殺,因此李太醫因先帝駕崩被問責,徒弟元禮也許随之離開,也許進入翰林醫官院打雜,但始終沒機會出現在宋鳴珂眼前。
而今生,元禮機緣巧合成為禦醫官,忍辱負重,終歸與背後勢力撕破臉。
思前想後,宋鳴珂認為,五族來中原建交的時間實在太過微妙,務必謹慎對待。
行至梅林深處,梅林錦繡、雕欄玉砌、美酒佳肴、衣香鬓影、園林勝景,無不引來各族贊嘆。
宗親們或挽袖舉酒,或談笑賞花,一派和睦。
宋鳴珂在緋色圖龍袍外披了件貂毛裘,儀表端肅,眉目英氣勃發。
自從秦澍提醒,外界有人對皇帝的性別産生疑惑後,她在外人前越發豪邁,甚至為制造少年人的喉結,故意在脖子上加重了陰影。
哪怕霍睿言懷疑的幕後指使者是安王,宋鳴珂仍舊覺得,對她不利的可以是任何人,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四處張望,想看霍睿言去了何處,一洪亮的嗓門從背後響起。
“陛下!別來無恙!”
宋鳴珂回頭,見是安王世子宋既明躬身執禮,不由得微笑,“自家人無需多禮。”
細觀他身材比起往年更壯,一身張揚的寶藍色錦緞,笑時兩眼眯成線。
宋鳴珂每回對上他這張人畜無害的臉,總不由自主記起上一世海邊談笑的場景。
她心中一暖,笑道:“恭喜既明堂兄生了個胖兒子,為何沒帶到宮裏給朕瞅瞅?”
“晚上壽宴,一定讓內子抱來!”宋既明因皇帝一如既往的親切,無視他老爹警示的眼神,強行擠上前,與“堂弟”勾肩搭背。
宋鳴珂雖極其排斥,但念及自己為“男兒身”,不可過分推拒,遂由着他表示親熱。
“上回給您的‘寶貝兒’,效果如何?”宋既明笑得賊兮兮的。
宋鳴珂先是一愣,終于記得他所指何物,嗫嗫嚅嚅道:“你、你還好意思說!”
無端憶及前幾年,她曾向霍睿言說了句“既明堂兄贈予的冊子精彩至極,我看完,就輪到你”,事後還真的面不改色贈予了他,而今回想,簡直丢人丢到天邊去了。
再想起近日霍睿言的屢次激烈擁吻,她霎時滿臉通紅。
宋既明卻以為是皇帝堂弟內斂,笑道:“別不好意思,男人嘛!總得找找樂子!”
他目光掃向宋鳴珂身後緊随的剪蘭和縫菊,二人均在十八九歲上下,容色端麗,算得上美人胚子,遺憾太正經了些。
他挑笑道:“這次做兄弟的又物色了幾個姬人,大膽潑辣,給陛下換換口味。”
倘若在平日,宋鳴珂或許會以“政務繁忙,不好縱情聲色”為由婉拒他的“好意”,可如今她誰也不敢輕信,硬着頭皮道:“好啊!朕……”
她一時沒想起他所給的書冊內容,卻陡然想起上一世宋顯揚在位時的風流韻事,于是神秘兮兮地壓低嗓音:“大膽潑辣的好!千萬別太嬌滴滴……上回朕勒住一宮人的手腕,她哭了一宿,可煩人了!”
宋既明一聽,來了興致:“陛下竟有此情致!”
宋鳴珂沒轍,唯有根據上輩子的傳聞随口胡謅:“像那種……手上的勒痕三日未消,細皮嫩肉的經不起折騰……既明堂兄給朕換幾名熱辣的,暖暖床,朕要是高興,帶去溫泉浴池作伴!”
話音剛落,她忽然瞥見了身側半丈外多了一青白身影,眼光如刀鋒利,她暗呼不妙,悄悄聳肩,從堂兄的魔爪下撤掉。
宋既明渾然未覺:“啧啧啧,陛下開竅,做哥哥的很欣慰啊!”
宋鳴珂見霍睿言凝步不前,長眉緊鎖,而宋既明正聊得興起,只得豁出去,嘿嘿而笑:“朕長大了,猶愛新鮮花樣!”
霍睿言聽宋鳴珂滿口胡言,既懊惱,又羞憤,想着打斷這場不知羞恥的對話,卻無從插嘴。
正自惶惑無措,一名內侍快步走來,對餘桐禀報了幾句,退至一旁。
“陛下,木族的長公主和小郡主請見,”餘桐小聲問,“您看……?”
宋鳴珂一聽“木族”,心跳有片刻停頓——來了!
宋既明聽清餘桐所言,笑道:“陛下,我看那小郡主生得極好,該不會是……想與咱們聯姻吧?”
宋鳴珂心知避得了一時,避不過一世,既來之則安之,遂點頭應允。
宋既明不好打擾皇帝聊正事,急忙溜到邊上看熱鬧。
不多時,一名黛色裙袍的中年女子由內侍官引領着緩步而近,年約四十歲上下,身後跟随一翠裙少女,二人五官有五分相似,皆為瓜子臉蛋、杏眸靈動的美人,應為母女。
二人朝宋鳴珂行了一個雙手交疊胸前的禮,為首者溫聲道:“陛下,木族人蓮桢,有一事相求。”
她嗓音偏軟,口音夾帶海外方言。
宋鳴珂淡聲道:“免禮,長公主有何事需朕相協?”
蓮桢長公主踏前兩步,眸光肅然:“蓮桢想請陛下交還一人。”
宋鳴珂料想對方開門見山,自是有備而來,當下淺淺一笑:“交還?”
“不錯,”蓮桢正色道,“據聞陛下此前有一位禦醫官姓元名禮,此人實為我木族私逃出境者,于木族、乃至整個五族十分重要,還請陛下将其交出,以維系兩國情誼。”
宋鳴珂沒想到她居然敢堂而皇之找自己要人,且一副理直氣壯、勢在必得的模樣,心下微覺訝異。
“元醫官是否為五族人,朕不清楚,朕只知他早已離職,且去向不明。”
蓮桢眉峰掠過一絲玩味,“陛下不知?蓮桢卻知他們兄妹人在何處。初來京城,為表尊重,故先向陛下請示。”
她轉而目視半丈外的霍睿言,鄭重補了句:“畢竟,私闖侯爺的私宅,一則不法,二則不敬,三則傷情誼。”
宋鳴珂面不改色,內心凜然。
看樣子,木族長公主不僅有備而來,甚至有內應,事前早已清楚探測到元禮兄妹的動向!
堂堂一國之君,宋鳴珂絕不輕易受人脅迫,但兩國五十年來首次恢複邦交,她無法一來就給人下馬威。
蓮桢見對方沉吟未決,語氣懇切:“此事事關木族一族命脈,我們遠道而來,除了與貴國建交,還有一要緊任務,是将此人帶回島上。懇請陛下成全!”
說完,撩裙而跪,行了中原的大禮。
随她而來的小郡主原本垂首而立,見狀也跟着拜伏在地,嗓音嬌軟,附和道:“求陛下成全!”
宋鳴珂覺得她聲音好聽,頗覺好奇,“你叫什麽名字?擡頭給朕瞅瞅?”
小郡主豆綠羅裙委地,擡眸時杏眼桃腮,眼角眉梢難掩憂慮與驚羞,悄聲道:“我、我叫……蔻析。”
宋鳴珂深覺木族出動了長公主和郡主來要回元禮,定然志在必得。
如若對方已摸清元禮所在,無論怎麽藏,也終究會被他們找到。
目下,她不能答應,卻又不得不應對,念及方才宋既明所言,心生一計。
“二位先請起,”她淡然而笑,“你們才剛來沒幾天,何必急着向朕要人?咱們大夥兒先好好聊聊……蔻析小郡主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此言明顯缺乏禮貌且輕佻,蓮桢長公主一聽,眉目盡是怒色。
蔻析滿臉緋紅:“回陛下,蔻析十五了……沒許人家。”
宋鳴珂強行轉移話題,問起她是否喜歡中原,來京到了哪些地方游玩,愛吃什麽……表現得尤為熱情,獨獨對她們适才所求置之不理。
蓮桢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請求先見元禮一面。
宋鳴珂像沒聽見似的,逗小郡主上了瘾,仍滔滔不絕問她身上的飾物材質名稱,從外人眼中看來,完全就是少年皇帝對異族美貌少女的百般調戲。
談話間隙,她朝霍睿言使了個眼色。
霍睿言會意,招呼秦澍和霍銳承過來盯着,自己則借故離開梅林。
“蔻析妹子,”宋鳴珂一興奮,不再稱呼人家“郡主”,改而直呼其名,“你們木族人都愛穿綠衣裳?”
蔻析羞怯,可她有求于人,又沒法理睬,順着對方之意,聊了幾句木族風俗。
“回陛下,木族的王公貴族穿黛色、翠色、碧色,顏色越深,身份越貴重;庶民則穿青衣,卑微者色淺淡。”
宋鳴珂“噗嗤”而笑:“那……像朕的二表哥成天愛穿淡青袍子,到了木族,豈不可憐?”
“陛下說笑了,各處習俗不同,豈可相提并論?”蔻析委婉答道。
宋鳴珂問及對方有關木族的飲茶之法,驚覺與中原地區的方式大不相同,恨不得拉着她當場演示,“你泡茶給朕喝好不好?朕也給你點一道茶。”
“這……”
秦澍眼看人家異族的郡主被她鬧得嬌羞不已,忍不住湊到她耳邊提醒:“差不多得了,再整下去,您得把人家娶進宮喽!”
宋鳴珂目的只為岔開話題,見宴會進行得如火如荼,借口說要回宮更衣,讓餘人自便。
蓮桢母女既松了口氣,又大感忿然,目送皇帝大搖大擺離去,對望一眼,以五族語言低聲商量。
…………
霍睿言倉促離宮,快馬飛奔出城,跑了趟私宅。
聽管事說,這幾日的确有奇奇怪怪的人在附近徘徊,元禮兄妹則生怕有人硬闖,早早躲進密室。
霍睿言開啓機關,尋到正在幽暗地下室做藥丸的二人,一句廢話也沒講,直接轉達了木族長公主之言。
靜翕逃離五族時還小,對于兒時的事記不大清楚,自始至終一臉茫然。
元禮再三确認來的是蓮桢長公主,臉色愈加詭異。
“元醫官,”霍睿言按捺不住,“你究竟是誰?”
為何五族勞師動衆追捕他多年,這回更是讓長公主出面?他盜取毒|藥和方子一事,真有那麽嚴重?還是他另外掌握了什麽大秘密?
元禮沒回答他所問,反問道:“今上有何打算?”
“當着外人面前,她半句話也沒說,只讓我與你商量。”
元禮慘然一笑:“事已至此,還有何可商量?你們要和五族建交,才有機會取得解藥,于情于理,把我交出去便是,最壞的……大不了當場殒命。阿翕與當年的動亂無任何瓜葛,不必随我走這一趟。”
“哥哥!”靜翕泫然欲泣,“你……你不能去!他們會殺了你!”
“阿翕,我們沒別的選擇。如犧牲我這無用之人,能保住你,救回……那一位,成全天家兄妹的幸福,絕對比我們下半輩子躲躲閃閃、亡命天涯要好得多!”
霍睿言于心不忍:“這是你的決定?”
元禮苦笑道:“此為最佳辦法,損失最少。我的意思是……在供出我之前,你們必須談妥條件,比方說,逼他們允準師父入境尋藥,并能送他老人家安全回京……”
霍睿言注視仍作女子打扮的元禮,腦海閃現初相遇時,同樣是嚴寒冬季。
那文秀少年比他年長一兩歲,倚梅而立,擡手采摘梅花。
面如冠玉,五官精致,即便穿着翰林醫官院的蒼色長袍,人如空山孤月清朗。
此後,他們互相怨怼過、争風吃醋過,保翠山行宮那回鬧得不可開交,繼而開啓長達五年的合作。
期間,元禮偶有捉弄霍睿言,但彼此信賴、惺惺相惜,實則飽含從未袒露于人前的兄弟情意。
“當真……沒別的辦法?只能走這步?”
霍睿言确實不願用元禮的性命來換取他本就觸手可及的美滿。
哪怕他們都明白,生長在中原的草藥對宋顯琛的毒無效。
元禮搖頭:“從你頭一次跟我說起,五族人要來時,我便猜到……有此下場。”
霍睿言暗自盤算,如何部署,遇到危難時如何解決,卻聽得元禮黯然道:“我走以後,阿翕……拜托你了。”
“哥哥!我随你一同回去!我不要獨活!”靜翕淚流滿面,顫抖的雙手死死拽住他的胳膊。
“阿翕,聽話,記住父親說的,”元禮微微一笑,“我們身上流着木神選定的血,絕不能輕易放棄自己的命,除非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譬如情義,譬如信諾。我目下遇到了,可你不至于如此。因此,你必須替我活下去。”
靜翕掩面而泣,淚水漣漣,最終沒再抗争。
元禮站起身,以幹淨帕子拭去手上的藥粉,轉頭望向霍睿言,眼神透着前所未見的從容平靜。
“二公子,勞煩借一襲青衫,顏色……越淺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