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
歌舞宴會設在绛萼殿,除了從梅林賞梅移步的宗親和各族使臣,還新加入五品以上的大員和女眷們。
衆人候立殿裏殿外,恭敬等待太後鳳駕,并朗聲祝禱。
太後謝氏今年四十整壽,身穿金紅錦繡裙袍,明麗與威嚴并重,受百官朝拜後,由宋鳴珂與宋顯琛親自攙扶落座。
趙太妃衣裳素雅而不失端方,領着寥寥無幾人的太嫔,對太後說了一番無甚新意的賀壽詞,施施然到一旁靜觀宴樂表演。
因是太後壽宴,歌舞以莊重、祥和的氣氛為主;宮人們奉上各式茶點、幹果、雕花蜜餞等,件件精致得令人不忍心入口。
宋鳴珂假意欣賞姬人舞姿、享用美點,實則不斷留心安王、趙太妃的反應。
二人相距甚遠,趙太妃容色沉靜,只淺淺抿了幾口茶水;安王偶爾與身邊的安王妃交談,又不時瞪視哈欠連連的兒子。
約莫過了一炷香時分,趙太妃起身,以身體不适為由,向太後恭敬拜別。
太後多年來視她為眼中釘、心中刺,在這盛大生辰宴會上,眼不見為淨,爽快放她離開,又和下首的“長公主”、太嫔閑談。
細察安王對此無動于衷,與旁人反應一致,只好奇掃了一眼,未作過多關注,宋鳴珂的心不辨悲喜。
難道……她猜錯了?
倘若二人真有勾連,說不準事先商量過?
霍睿言遲遲未歸,她無法借助二表哥的敏銳觀察力,只得咀嚼着不知味的點心,忐忑觀舞。
意外的是,五族人也為太後帶來了祝壽表演。
那位蔻析小郡主親自抱了一把七弦琴下場,而兩名藍色衣裙的少女分立她身側,緩緩輕唱。
宋鳴珂聽不懂她們唱了什麽,只覺聲如敲玉,調如轉簧,琴聲悠揚,似是在歌頌大好河山的壯闊。
當曲子漸高漸歇,大夥兒意猶未盡之際,突然琴音一轉,樂韻瞬即變得激昂。
數名紅衣、黃衣、白衣、綠衣、藍衣的年輕男女從宴廳不同方向飛身掠出,五色缤紛,煞是鮮明。
紅衣人舞動腰肢,黃衣人表演原地快速翻滾、舞綢帶等雜耍,白衣人舞劍,綠衣人以各種樂器與蔻析合奏,藍衣人繼續歌唱。
看似五花八門,實際此進彼退,剛柔并濟,配合得天|衣無縫,非常有條理。
這奇特形式令在座的賓客耳目一新,當得悉為太後表演的男男女女并非普通族人,而是五族的郡主、郡王、大臣子女時,更覺此賀壽禮誠意滿滿。
表演結束時,五色衣裳的年輕人如變戲法似的,舞出一幅紅底金字的百壽圖,長約兩丈,将他們團團圍住。
刺繡上的壽字呈現出別具一格的字體和形态,給人以富麗堂皇、意蘊深長之感。
衆人根本沒看清這紅綢從何而來,稱贊聲喝彩聲不絕于耳。
木族長公主蓮桢緩步而出,帶着大家呈上這卷以金線繡成的百壽圖,齊聲祝壽:“願太後娘娘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好好好!”太後大為開懷,“賞!重重有賞!”
蓮桢長公主跪下謝恩:“謝太後隆恩,五族未敢領賞,只求太後娘娘交還一人。”
宋鳴珂絕未料到,她上午好不容易壓下去的一樁事,竟被對方當衆抖出來,登時臉色大變。
太後狐疑:“你們想要何人?”
“回禀太後娘娘,”蓮桢徐徐擡頭,“前禦醫官元禮,乃木族人,十一年前盜竊重要機密,逃離五族之境,還請太後娘娘交由我們五族來處理。”
“什麽?居然還有這等事!”太後鳳眸一凝,轉頭目視宋鳴珂,“陛下是否知情?”
宋鳴珂冷聲道:“木族長公主今日上午方對朕明言,朕仍需徹查此事……”
“木族長公主如此肯定,想必證據确鑿,既然是木族的逃犯,你們若能尋得到,帶走便是。”太後渾然不理會宋顯琛與宋鳴珂的迫切眼神,當場允準蓮桢的請求。
蓮桢喜容乍現,即刻謝恩。
宋鳴珂滿腔怒火,又不能在太後的生辰宴上發作,雙拳在袍袖內攥得噼啪作響。
她明白,太後早有除掉元禮之心,奈何宋顯琛不情不願,還被元禮僥幸逃脫。
如今木族長公主開口要人,太後知“私自逃出境外”、“竊取重大秘密”的罪名足以讓元禮喪命,自是順水推舟,還人情、除禍害、固情誼。
宋鳴珂與宋顯琛互望一眼,眸光悲切怆然,均覺這蓮桢長公主以此手段博得太後同意,執着得可怕;而太後絲毫不顧念他們兄妹二人的意願,可謂冷漠無情到極點。
宴會猶在熱烈氣氛中進行,宋鳴珂的心卻一點點涼了。
…………
當歌舞賀壽結束時,太後回慈福宮歇息,以準備兩個時辰後的宮宴。
朝臣散去,而各族使臣被安排在宮中游覽賞景。
宋鳴珂無心理會閑事,意欲尋一僻靜處,與宋顯琛探讨如何擺平元禮這件事。
二人一前一後出殿,故意隔得遠遠的,乍一眼看,瞧不出身高差距。
宋顯琛服飾華貴,妝容雅致,行止嬌柔,襯得宋鳴珂風風火火的動作分外霸氣。
殿外內侍官齊桉快步而近,呈上一封密函:“陛下,霍大人托小的将此信轉交給您。”
宋鳴珂無須多問,已知他所指的是霍睿言,急忙拆開信封。
信中言簡意赅——元禮自願回五族,人已在宮中候命,請陛下與木族長公主談妥條件,務必讓對方答應,李太醫自由出入五族之境,采摘草藥。
宋鳴珂心底如這冬月的冰雪般寒意徹骨。
連霍睿言也被說服了,認為此事勢在必行?
那她和宋顯琛的抗争,還有何意義?
悵然立在蕭瑟寒風中,她細閱霍睿言筆下的每一個字,忽然讀懂他的無奈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決心。
——他另有安排。
當下,宋鳴珂命人僻出一處殿閣,請上木族的長公主蓮桢。
然而,蓮桢并非獨自前來,她身後跟随着五族入宮觐見的三十餘人,雙手交疊于胸口,躬身行禮,“參見陛下。”
“免禮。”
宋鳴珂的目光悠然掃向每一位五族使者,但見他們年長者不過兩三人,其餘多為青壯年,氣定神閑,不卑不亢。
她雖不喜蓮桢用祝壽的方法直接向太後要人,卻理解對方的策略。
若非她顧左右而言他、對蔻析胡攪蠻纏,蓮桢或許無需出此下策。
“蓮桢長公主,”宋鳴珂淡淡發聲,“你和你的族人口口聲聲說,元醫官是木族人,且盜竊了機密,有何憑證?如若朕把他交出,你們會作何處置?”
蓮桢似聽出她口吻略有松動,拘謹神色有了一絲緩和。
“一旦元醫官與我們當面對質,陛下自可獲得憑證。至于作何處置,此為五族內部仍需商議的問題,懇請陛下原諒,蓮桢無法予以答複。”
宋鳴珂直視蓮桢明麗的容顏,眼底掠過黯然,“朕不曉得元醫官究竟做了何事,但他在朕身邊悉心侍奉多年,朕不希望你們過分苛責于他。”
蓮桢杏眸微睜,似是大感驚訝,躊躇未定。
宋鳴珂又道:“朕座下的醫官們對五族秘境的奇花異木、靈藥仙草向往已久,一心想赴貴境尋訪草藥,還請長公主給予便利。”
蓮桢與身側兩名綠衣人對望,小聲談論了幾句,方道:“只要陛下将元醫官放歸,這些事都好商量。”
宋鳴珂乍然聽她改口說“放歸”,心下異樣感頓生。
話說到這份上,主動權仍掌控在宋鳴珂手中。
略一思索,她沉聲發令:“把人帶進來吧!”
此言一出,五族人無不喜形于色,綠衣人幾近要落淚。
半盞茶時分後,霍睿言親自帶領一身淡青袍裳的元禮信步而入,攫取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
掩映燭火下,霍睿言昂藏挺拔,儒雅清俊;元禮稍顯清瘦,眉宇間穆若和風。
這曾是宋鳴珂身邊最矚目的兩道風景,再次目睹二人同行,她驀然記起那一年抵達保翠山行宮前,他們一左一右扶她下馬車的場景。
當時她落落大方地搭上兩人手掌,霍睿言的手立馬變得滾燙,而元禮的手則異常冰涼。
時隔多年,她才明瞭,二表哥之所以熱血沸騰,是因為他心裏有她;元禮冷涼如秋霜,緣于藏了太多秘密。
元禮先朝宋鳴珂執禮:“微臣元禮,叩見陛下。”
“元醫官,”宋鳴珂斂定心神,幽然道,“這幾位是來自五族的使臣,他們說……你是多年前從五族私逃出境者,此話當真?”
元禮清眸微垂:“的确如是。”
五族人一衆嘩然,目不轉睛打量他,蓮桢雙目含淚,嗓音發顫:“栩君,是你嗎?”
“是我,小姑姑。”
元禮捋袖,露出上臂的一枝葉紋刺青。
宋鳴珂見他們相認的情景壓根兒不似要鬧個你死我活,不由得徒生期待。
興許,有轉機?
緊接着,幾名綠衣人開始問話,由于說的是方言,宋鳴珂和霍睿言等人一個字也沒聽懂。
元禮十餘年沒講過五族語言,回答時極其艱澀,有時候一下子沒想起該如何表達時,甚至用上漢語。
雙方越說越激動,而元禮越發震驚,乃至目瞪口呆,從貼身衣領處翻出一塊木牌,交至蓮桢手上。
宋鳴珂和霍睿言雲裏霧裏,想催促問是怎麽回事,又不便打斷他們的對話。
待争論聲停下,元禮久久未語,尴尬撓頭。
宋鳴珂正要問他們得出哪種結論,卻見蓮桢與蔻析等七名綠衣人突然跪倒在地!
“……!”
這又是在鬧哪一出?
宋鳴珂欲言又止,元禮悲喜交加,轉頭與她對視,薄唇翕張。
“陛下,他們……想讓我回去,繼承木族王之位。”
宋鳴珂與霍睿言不約而同望向對方,霎時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
原來,元禮和靜翕,是木族先王的嫡親子女。
當年五族動亂,木族戰敗。
元禮的叔父借助火族勢力奪權,誣蔑是元禮害父喪生,企圖暗中鏟除他。
元禮年僅十一歲,勢單力薄,遭到誣蔑後,一不做二不休,拿走了那時叔父和火族合作研制的幾種毒|藥和方子,并帶着靜翕逃離出境。
沿途,護送他的人一一死在他眼前,當他們兄妹來到中原後,所剩的只有乳母和丫鬟。
面對叔父和火族人的追殺,二人迫于無奈,投靠救助他們的人。
由于兩國互不通音訊,元禮對五族內亂平定等事一無所知,更不曉得叔父多行不義,早在前年已病故。
參與政變的官員陸陸續續說出昔年冤案,代為執政的蓮桢長公主方得悉真相,立即發出尋找侄兒侄女的命令。
然則,有神秘人士透露——逃離五族的那對兄妹被人所挾持,還遭到中原皇族追殺,如五族人想追回他們遺失的秘密,得抓緊時間。
蓮桢誤以為元禮在中原犯了大罪,因而不敢聲張他是木族的繼承人,怕中原皇帝知道其真實身份後加以要挾或迫害,幹脆加倍誇大他所犯之罪,聲稱其盜取機密雲雲,必須交由五族人處置。
元禮滿心認定五族人仍如十一年前般,不顧一切截殺他,才東躲西藏。
宋鳴珂聽完來龍去脈後,啼笑皆非:“這麽說……朕請了位未來木族王做禦醫官嗎?行啊!元醫官!深藏不露啊!“
元禮窘然:“陛下,微臣昔時不過為亡命之徒,您就別笑話我了!”
蓮桢原本擔心這位年輕的皇帝要為難侄兒,眼見二人相談甚歡,絕非她想象中的劍拔弩張,同樣松了口氣。
她領族人向元禮執禮,請他早日随他們回海外。
只因明年,即将由木族執掌兩儀城,管理五族大小事的運作,原則上,王族需有一人在兩儀城坐鎮。元禮多年未回族,定然有很多事務需要學習和處理。
宋鳴珂萬萬沒想到,擔憂數月之久的一樁事,竟以她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簡直樂得心花怒放。
就目下狀況而言,元禮兄妹勢必回故土,取藥等事,更不足為患。
遺憾的是,此去一別,不知何年才能得見。
元禮和五族人達成一致,對外暫時宣稱原先的版本,以免有人暗中加害。
蓮桢生怕委屈他,又問起靜翕近況。
宋鳴珂猛然念及兄長對靜翕的情意,雀躍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
是夜,宋鳴珂和五族人按照原計劃參加太後壽宴。
霍睿言與元禮,則帶了兩名族人返回私宅,通知靜翕作離京準備。
夜幕低垂,積雪使得京城內外如銀雕玉琢。
“你這家夥!”霍睿言騎在馬背上,喜悅之情不言而喻,“瞞得這般緊!為何不早說!”
元禮與他并騎,失笑道:“我早把過往身份抛下……況且,這有什麽可說的?”
“我早覺你不簡單,卻沒料到是一族的繼承者!誰會想得到,堂堂木族王子會假扮成我府裏的丫鬟!”霍睿言語帶戲谑。
元禮斜眼睨向他:“我不是怕你知曉後,醋勁大發麽?”
霍睿言一愣,悶哼道:“管你是醫官還是王子!反正……你沒戲了!”
元禮“嘿嘿”幹笑兩聲:“那可未必,我木族雖小,但好歹也是個王。”
霍睿言縱然知元禮存心氣他,仍禁不住磨牙瞪目。
片刻後,元禮幽幽地道:“你得好好待她,否則我漂洋過海,一針紮死你!”
“去你的!”霍睿言怒道,“我幾時待她不好了?”
“過往的表現,不代表以後,”元禮嘴角微勾,“我今兒把話撂這兒,你好自為之。”
“哎呀!要當王的人,果然不一樣!開始強硬了啊!”
元禮竊笑瞄向他下腹,悄聲道:“當然要比你這侯爺……‘強硬’些!”
霍睿言起初沒聽明白,對上他邪惡的眼神,勃然大怒,深知說葷話鬥不過他,怄氣道:“趕緊滾回去你的木族去!”
“哼!今天下午,是誰巴巴的不讓我走,還要把我藏起來?這下翻臉不認人!誰信你會不變心!”
二人于吵吵嚷嚷、嬉笑怒罵間,悄然沖淡了離別之意。
不知不覺,城外私宅已近在眼前。
…………
宴席散後,宋鳴珂喝得興高采烈,本欲回寝宮休息,又覺赴了一整日宴會,落下太多公務,見時辰尚早,自行回禦書房批複奏折。
不到兩盞茶時分,霍睿言在外請見。
“二表哥,你來得正好,情況如何?”宋鳴珂丢下筆,起身離案。
霍睿言捕捉到她喜滋滋的笑顏,低聲問:“陛下似乎對于元醫官為木族王族之事很欣慰?”
“那是自然!”宋鳴珂笑道,“一來免去他的殺身之禍,二來利于兩國建交,三來對兄長的病益處多多……只可惜,往後難再和元醫官相聚……”
見書房內除餘桐外再無他人,她徑直道出心中所言。
“陛下極為不舍?”
“相處日久……不是很正常嗎?”
宋鳴珂茫然不解,冷不防與餘桐警惕的眼光碰撞,更感狐惑。
緘默片晌,餘桐面露難色:“陛下,小的去禦膳廚房,給您催一催醒酒湯。”
也不等宋鳴珂批準,他倒退着出了書房,并為二人關上大門。
宋鳴珂正處于微醺狀,見霍睿言默然不語,她打了個哈欠:“你還沒說,元醫官他怎樣了……”
霍睿言聽她開口閉口全是元禮,眉梢凝聚不悅,淡笑道:“元醫官諸事安好,倒是臣心裏不大好受。“
宋鳴珂挪步靠近,握住他的手:“嗯,我懂,你重情重義,必定也舍不得他。”
霍睿言無比汗顏。
這丫頭想哪兒去了?
難不成……她全然沒想到,這些年來,元禮一直默默傾慕于她?
她到底遲鈍到了何種程度?
“臣不好受,并非因為元醫官要離開中原。”
“不然呢?那是為何?”
霍睿言大手一探,将她抄入懷內,低頭貼着她的耳括:“是因為……陛下。”
宋鳴珂哧哧而笑:“我又沒招你惹你。”
“就是因為,陛下最近都不招惹臣,臣心裏難受。”
宋鳴珂伸臂環上他頸脖:“喲!學會撒嬌了?那……想要我怎麽招惹呀?”
“聽說陛下的溫泉浴……缺個伴兒?”他唇瓣挑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
宋鳴珂早猜到,他把她和宋既明的對話聽進去了,卻料想不到,他會口出此言。
酒意困擾下,她傻了眼,紅了臉,
霍睿言以舌尖舔了舔她耳垂,悶笑道:“陛下喜歡什麽新鮮花樣?可否告訴臣?”
“我、我那都是……逢場作戲!作不得真的!”宋鳴珂恨不得咬舌自盡。
“陛下改日親身示範?”
他的吻沿她的秀頸寸寸下移,所過之處無不如星火燎原,硬生生逼得她香汗淋漓,也逼得她渾身酥麻。
她喉底溢出低啞泣音:“你!你你你不許嘲笑我!”
“我這是嘲笑你嗎?”霍睿言以手扶額,一臉無辜,“我明明是……調戲你啊!”
“是嗎?”喝得半醉的宋鳴珂糊裏糊塗,睫毛無意識地顫動,眸珠傾垂,随意嘟着嘴。
“看來,不夠明顯,”他往前逼近,一傾身将她摁在案上,俯首撕咬她耳垂,笑語哼哼,“得加把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