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
二更時分,夜月柔光浸潤厚雪覆蓋的濱州安王府,燈火掩映着錯落有致的樓宇,靜靜驅散深濃的夜色。
世子院落的笙歌随冷涼夜風吹入北苑書閣,引發安王宋博衍劍眉一擰。
他靜聽片晌,從悠揚樂韻抽離,冷峻目光緊盯跪在身前的黑衣男子:“繼續。”
“回王爺,屬下從偏院調去三名清客,借機接近今上後,确認其為男兒身。”
安王微露失望之色。
暗探回報,京中傳得沸沸揚揚,說皇帝有斷袖之癖,長公主則有磨鏡之好。
安王驟生一念——當年下毒時,年僅十一歲的孿生兄妹,長相身材十分相似,說不定,霍家壽宴之上,他安排的毒|藥真毒到了宋顯琛,而事後,謝氏為保地位,不動聲色,以宋鳴珂冒充太子登上了皇位?
宋顯琛本就男生女相,長得十分清秀白淨,不論他假扮成妹妹,或是由妹妹來假扮他,均可達以假亂真之效果。
五年前,先帝駕崩後,長公主得病,一貫偏愛兒子的太後謝氏竟丢下了新登基的皇帝,如今細想,方覺微妙。
此外,趙太妃數次命人在皇帝的點心下了微量男子專用的催|情|藥,從未成功過。
安王認定,是元禮從中作梗。但換個角度看待,若皇帝為女子,亦合情合理。
而今,派去的人探查後得出“皇帝當真是男子”的結論,安王的疑慮并未因此打消。
他沉吟道:“對了,李彥中在西山?”
“他……他在監視清客行動過程中,被鎮遠候霍睿言親手所殺。”
“什麽?又是這個霍二!”安王額角青筋暴起,“李彥中臨死前可有說過什麽?”
“輾轉打聽到,他口出挑釁之言,說曾中了鎮遠候的計,還說對方早想殺他滅口,別的再未聽聞。”
安王暗暗舒了口氣。
幸好,沒供出什麽秘密。
黑衣人又補充,“據說是……熙明長公主指使的,而且……她确認了李彥中手上有道燒傷疤痕,才讓鎮遠候下手。”
安王嘴角輕挑:“長公主?她從何得知?還與霍二在一起?有蹊跷!”
過去數年,長公主常年養病在山,與霍家兄弟極少交流。假如真存在調換身份的事件,自然能偶爾換回一兩日。
有了這一念頭,安王暫且放下對李彥中之死的憤恨,低聲問:“那日,皇帝有無異常?”
“額……在場的,全是今上身邊的心腹侍衛,咱們的人只能事發後旁敲側擊……”
“澍兒呢?”安王眸底擦過凜冽鋒芒,“難不成眼瞎了?”
“王爺,公子他……秦大人似乎不大配合,屬下每每派人問話,僅得到模棱兩可之言,怕是除了王爺您親自……”
素來鎮定自若的安王,聞言暴怒:“統統都是廢物!沒一個能用的!”
怒火中燒之際,他的思憶飄至二十二年前。
從京城回濱州時,他因趙慕槿之事借酒消愁,路遇江南茶商千金,因其生得與意中人有幾分類似,談笑暢飲、簫琴會友,莫名留下一夜風流債。
原以為只不過為露水情緣,你情我願,未料數年後得悉,對方竟珠胎暗結。
若非安王無意中打聽,沒準一輩子也不曉得,這世上,還有另一個屬于自己的血脈。
他固然可将他們接走,然而秦澍母親獨立且任性,不樂意過王府後宅生活,對安王也沒作任何糾纏,兼之她對外宣稱丈夫早逝雲雲,全心打理家族生意。
安王由此心生感激,暗地裏扶持她。
秦澍自出生起,由其母一手帶大,安王只在特殊的情況下見過他幾回。
初見時,秦澍才五六歲,安王一眼便知這俊秀伶俐的孩子,是自己的親骨肉。
那眉眼鼻唇,跟他本人小時候,以及宋顯揚有着七八分近似。
望向安王的清澄眸子裏盡是崇拜和激動,卻被母親所迫,只喊了聲“王爺”。
安王亦曾對他表示贊賞和鼓勵,讓他努力學藝,将來無論身在何方,都會給予最大的幫助,好讓他一展抱負、名揚天下。
時至今日,安王方覺,身為仙霞嶺名門子弟的秦澍,武功高強,品貌俱佳,性子直率,深得皇帝信賴,然則長大了,翅膀硬了,自作主張選擇自己的方向,教他好生頭疼。
早知如此,還不如讓這小子南下,盡心保護宋顯揚。
但木已成舟,于事無補,唯有見一步走一步。
安王勉強從憤怒中回神,深吸一口氣,複問:“五族那邊情況如何?”
“百人使團已京城進發,預計十日後入京,正好能趕上太後壽宴。”
安王微微一笑:“聽說那位元醫官深得皇帝寵信,即使太後起了殺心,也有人極力維護。且看他們知曉此人為五族追捕多年的要犯,還肯不肯執意相護。”
他先是覺察出,元禮傳遞的多為無關緊要的消息,對于他的大計劃無半點作用,久而久之,起了鏟除之意。
奈何對方有所警覺,長留宮中,更有侍衛時時守護。
後知後覺發現,元禮早和妹妹彙合,大半年來的配合不過是假象,安王大怒之下,下令毒殺元禮,最終被元禮擺了一道。
恰好五族內亂平定,西渡海域,意圖與中原各族恢複建交,并尋找流散在境外的族人,安王當即命下屬放話,告知他們,苦尋數載的“阿栩兄妹沒死”之事實。
五族使者大為震驚,得到朝廷回應後,火速趕赴京城。
對于安王而言,此舉不過為報複一枚無用處的棋子。
他這些年做事滴水不漏,就算元禮猜到幕後操控者為何人,也尋不到半點實據。
是夜,待黑衣人領命退下,安王伫立書閣西窗,極目遠眺。
他放在心中二十多年的人兒,大抵就在那個方向,和他相隔千山萬水。
自從宋顯揚離京,趙慕槿再度回西山虛明庵靜修。
皇帝以保護太妃為由,加強了防衛。
安王不敢造次,只得默默派人混在虛明庵附近,為他傳遞信息。
如過往的十多年,他們分隔兩地,終年難見上一面。
也如過往那般,他一閉上眼,腦海便清晰浮現出她的修眉清目,瑤鼻丹唇。
她發梢的馨香,自少女時代已困擾着他,此刻最令他倍感煎熬的,則是她思念兒子的哀怨神情。
睜開雙目,映入眼簾的,只有濱州安王府華美的園林。
銀花珠樹,碧水凝冰,寒梅傲雪,檀心香烈。
沒有她的美景,入得了他的目,入不了他的心。
…………
雪後初晴,禦書房內炭火正旺,暖意融融。
宋鳴珂翻看宴飨、外吏朝觐、諸蕃入貢的詳細單子,唇畔淡笑喜憂半參。
霍睿言見她看了半柱香後搓揉兩額,不由得關切問道:“陛下,南方動亂已平,為何還憂心忡忡?是為五族使團之事煩憂?”
“戰後的安族及西南地區各族紛紛朝貢,碰上五族使團抵京,大堆事擠在一起,外加太後大壽,禮部尚書部、侍郎、鴻胪寺卿、少卿、寺丞等大小官員,就宴勞、給賜、禮迎等事務,從早到晚請示,幾乎沒停下來過……”
宋鳴珂邊埋怨邊伸了個懶腰,頓覺筋骨酸痛。
霍睿言勸道:“現今萬事俱備,陛下也該歇一歇了。”
宋鳴珂指着案上的大疊清單,扭頭對餘桐道:“都批複好了,拿下去照辦就是,朕乏了,都退下吧!”
“是。”餘桐領命。
霍睿言拱手執禮:“臣……”
宋鳴珂幽幽打斷他:“不包括霍卿家。”
餘桐忍着笑,帶領伺候的宮人與侍衛告退,并貼心地為二人關上了禦書房大門。
遮擋日光後,室內僅剩搖曳燭火和窗戶透進的弱光,顯得靜谧空間彌散出些許暧昧氣息。
宋鳴珂靠在雕龍鎏金鑲嵌漆紅的寶座上,手軟軟搭在低矮扶手處,纖纖玉指随意扣着扶手末端的圓形金漆龍鳳頭,無意識轉動雕龍嘴裏的銜珠,姿态如像只半瞌睡的貓咪。
她注視一本正經的霍睿言,慵懶中夾帶三分挑釁。
鏡湖邊馬車內的匆匆一吻後,二人因公務繁忙,未得單獨相處機會。
今兒明擺着清了場子,他竟然打算跟着餘桐他們撤離?
裝吧,看他能裝到什麽時候!
沉默片響,宋鳴珂審視略微拘謹的他,淡聲道:“急着離開?莫不是佳人有約?”
“臣怕陛下拿出奇怪的冊子,更怕……”
“怕什麽?”她秀眉輕蹙。
霍睿言笑而不語,突然擡步行至她跟前,傾身将她抵在座上,低頭啓唇,含舔她的唇瓣。
輾轉狂肆間,既溫潤,又熱辣。
他仿佛要将積壓多日的徹骨纏綿數盡還給她,以從未有過的熱烈與執拗,吻得她渾身癱軟。
深深掠吻後,他貼着她的嘴角,含糊笑道:“怕……忍不住,冒犯了陛下。”
宋鳴珂眼波流轉,啐道:“既然怕,為何還冒犯?”
“臣忍不住。”
他再次湊近,宋鳴珂卻擡手撫上他的臉,小聲道:“先別鬧,我有話要問你。”
說罷,坐直身子,示意他搬動椅子,坐到她身旁。
宋鳴珂自那殺手驟然現身、又被迅速殺掉,一度不願回想,怕記起前世往事,感懷傷神。
現下諸事忙碌完畢,得了與霍睿言共處的良機,她決意好好問一問,殺手說的“滅口”,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手上有疤痕的家夥,你曾見過?”
霍睿言早知她把話聽進去了,只是沒想到隔了将近十天才發問,遂一五一十把一年半以前發生的事,包括他請孫一平探聽趙太妃的動向後遇難、追不回原始書信、他親自夜探虛明庵、和殺手打鬥受傷的種種。
宋鳴珂自然沒忘記,在他房中親手給他抹藥包紮的臉紅心跳。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那人今生不曾出現在她跟前,居然與霍睿言另有過節。
“那人護着趙太妃,你卻懷疑他不是宋顯揚的人?”
霍睿言搓了搓手,猶豫未決。
“二表哥,你我之間,還有無法坦白的隐秘?”宋鳴珂悄悄把手覆在他的手上。
“晏晏,有件事,我若說出口,你千萬別生氣。”他語意凝重,言辭懇切。。
“怎麽了?”
“我一直懷疑,安王有問題。可……這些年,你對他實在太過信任,我不敢如實相告。”
宋鳴珂怔然,良久,憶及與他起過的小争執,低嘆道:“我承認,皇帝當久了,日漸專斷和霸道,這是我長時間逼迫自己堅強、果敢的結果。”
“不、不是這意思……我只憑直覺,拿不出實據,怕冤枉了攝政的王爺,才秘密調查。”
霍睿言硬着頭皮,把自己和元禮的推斷細細告知她。
聽說安王與趙國公極可能僅僅為表面不和,背地裏相互勾結,宋鳴珂背上冷汗如起了一層鳔膠,教她黏膩難受。
早被她抛諸腦後的數個疑慮,沖破漫長歲月,重現心頭。
二十二年前,所謂的奔龍山行宮野合,是否存在?
宋顯揚真的是早産兒?
假如趙太妃真有位琴簫和鳴的情郎,有沒有可能是……安王?
太後生辰宴會将至,想必安王已踏上來京之路,庵中的趙太妃也會下山入宮祝賀。
難得有此盛大的宴會,宋鳴珂內心充滿期待,眸底鋒芒湮滅的同時,唇邊勾起一抹隐約極了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