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
午後,冬日陽光流瀉于皚皚白雪間,美則美矣,卻陡然生出冷冽寒氣。
宋顯琛無須回頭,已能猜出身後宋鳴珂、霍睿言、元禮、秦澍及餘桐的驚惶錯愕。
誰也不會想到,他以九五之尊的身份,毫無征兆躍起,追來拉住阿翕這樣一樸拙少女。
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
可他就是做了。
上一回阿翕不辭而別,他遲遲沒問出所以然。
當他驚聞阿翕是元禮的親妹妹,籠罩于心頭多日的濃霧頓時消散。
他甚至理解她先前稱病、數次婉拒他邀約的緣由——她聽到了太後要加害元禮的言辭。
難怪後來,他們出游被太後逮到時,阿翕的态度從容且平靜,又無形中夾雜着心灰意冷。
她看似天真柔弱,實則很多事,心裏清楚,除了對他這“病弱長公主”的性別未曾懷疑。
一切,歸功于元禮昔時傳授女裝打扮的經驗。
今日巧遇,宋顯琛原本可裝作若無其事,尤其在阿翕沒當衆揭穿他們交往的情況下。
但他不能賭,只因代價是他最重視的人。
病中五年,他閑坐在院落裏,苦苦守望雲開霧散的一日,未料久尋的陽光,只在她微微一笑間。
倘若阿翕再一次丢下他離去,他将重新被黑暗吞噬。
衆目睽睽下,宋顯琛緊緊抓住阿翕的手臂。
阿翕沒回頭,聲音微啞:“陛下……請放手。”
“阿翕,對不住,是我騙了你。”他忽覺千言萬語均蒼白無力。
宋鳴珂、霍睿言、元禮先是對眼前一幕茫然不知所措,随後略一思索,心中了然。
怪不得會傳出“長公主與平民女子交往密切”的傳聞,想必宋顯琛在北山結識了元禮妹妹。
瞧宋顯琛緊張的模樣,宋鳴珂心裏有數,輕咳兩聲:“二表哥,元醫官,咱們到湖邊轉一轉。”
元禮走出數步,轉目凝望靜翕,但見她臉上神色似有悲怆、有無奈、有憐憫、有羞澀,獨獨沒有恨意。
他原想求宋顯琛放過靜翕,細觀二人微妙态度,決意由他們自行解決,遂柔聲道:“阿翕,哥哥與長公主商量點事兒,回頭來尋你。”
“嗯。”靜翕尴尬萬分。
宋顯琛待三人走出一段距離,扭頭對秦澍、餘桐道:“你們退下。”
郊野之外,秦餘二人只能退到竹叢之後,暗中守衛。
所幸,山林環繞下的湖泊邊,零星游人并未留意竹林前兩名拉拉扯扯的“少年”。
宋顯琛深吸了口氣,“我想,用不着解釋,聰慧如你,都能猜到。”
靜翕在混亂思緒中理清錯綜複雜的關系,回望他難堪悲容,悄聲問:“中毒的是您,您妹妹熙明長公主,女扮男裝代您執政數載,對嗎?”
宋顯琛咬住下唇,怆然颔首:“此事,懇請你保密。”
靜翕壯着膽子,擡目凝視跟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年。
他比她小一兩歲,五官标致得令人嫉妒,外加常年病郁,剛陽之氣不足,顯出柔順溫潤的氣質,總教她倍感憐惜。
他是以女子身份接近她的騙子,又是對她百般依戀、諸多關照的好友。
她縱然惱怒,惱到極致時依然充斥着包容與顧恤。
“這是自然。”靜翕心緒稍有平複,溫言答道。
宋顯琛步子挪移,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略微垂眸,赧然道:“那日,我問你,想不想嫁入皇宮……其實,是為我自己問的。”
靜翕目瞪口呆。
如此說來,那時他在向她求親?他早存了非分之想?
她把他當好姐妹,他卻想要娶她?
靜翕白淨的臉蛋霎時緋雲密布:“您連我全名叫什麽也不曉得,有這般随便?喔……對,皇帝有三宮六院,您自然……”
“不是!”宋顯琛一激動,霎時變得語無倫次,“我、我還不是皇帝!我……我的确對你傾心已久,只是……事關重大,我不得透露……身份。”
靜翕羞怯之餘,快速掃了他一眼,被他憋紅臉的窘相逗笑了。
終于從她眉眼鼻唇覓到愉悅笑意,宋顯琛忐忑不安的心稍感安穩,“阿翕,你、你願意嗎?願意……留在我身邊嗎?”
靜翕微怔,黯然搖頭。
“為、為什麽?我會好的……我、我一定會好的!”宋顯琛眼眶通紅,緊握她的手。
“我是個落魄弱女,您是天之驕子……咱們,不可能。”
“可你……”
“最初,只因裁梅姐姐說,有我的陪伴,您心情會好一些,我才常去院落,予以安慰和鼓勵。但我一直認定,您是女兒身……沒、沒那個想法。”
宋顯琛脫口而出:“你重新考慮考慮!”
靜翕和他相處多時,明白他仁柔中處處透着執拗,只得勸撫道:“我絕不因您的欺騙而記恨,希望別胡思亂想,好好養病,早日康複,以登大位。”
“那……那你不許、不許一聲不吭……跑掉!得空陪陪我,我才會好……”
他長眸閃着懇切亮光,手上力度加重,仿佛要把心掏出來似的,情真,意切。
靜翕苦笑嘆息,最終點了點頭。
宋顯琛料想,她無法一下子接受他這個說話磕磕巴巴、未登基的皇帝。
他相信,只要她沒消失在他的人生中,待他一日日好轉,終有一天會博得她的接納。
…………
宋鳴珂與霍睿言、元禮漫步于湖邊,靜看冬日平湖泛起細碎漣漪,三人各有各的心境。
瞧元禮方才的震驚不亞于旁人,宋鳴珂大致猜想,靜翕也瞞住自家兄長。
就如同宋顯琛,也瞞住了她這孿生妹妹。
宋鳴珂頻頻回望兄長和靜翕,眼見他們由始至終拉着手,不由得一笑:“元醫官,說不定……往後,咱們會成為一家人。”
元禮擠出異常難看的笑容:“殿下,您清楚我們兄妹二人的境況。阿翕她……絕非良配。”
宋鳴珂淡笑道:“我哥貴為天子,他想要的,自會得到。若我們執意護你們兄妹周全,難道五族還敢發兵進攻不成?”
元禮揉了揉額角,無奈而笑。
霍睿言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見了他一身女子裝扮,剛遞起的手即刻僵在半空。
宋鳴珂忍俊不禁,擡手與之相牽,“差不多了,咱們往回走。”
三人徐徐步向原來的方位,見宋顯琛和靜翕各自窘迫,均心照不宣。
“陛下在此待了半天,怕是惹人注目,還請盡早回宮。”霍睿言打破沉默,謹慎建議。
宋顯琛目視元禮兄妹,溫聲道:“若二位……無別的去處,何不……随我回北山?好歹相互有個照應。”
元禮豈敢貿然答應?他推托道:“兩國建交在即,戴罪之人,不敢給陛下惹麻煩。”
宋顯琛柔柔眸光落在靜翕秀美面容上,小聲道:“記得,你答應的事。”
“是。”靜翕低低應聲。
當下,由餘桐帶了兩名心腹,親自護送元禮兄妹離開鏡湖;秦澍則吩咐部下,召集林中侍衛,并派人到清鳴澗,去喚長公主的随行人員。
霍睿言本應獨自離開,或伴随宋顯琛,卻又舍不得就此與宋鳴珂道別,視線凝向她清麗無匹的容顏,眼眸深深,如被吸附了一般。
宋鳴珂因他灼熱目光而滿臉紅霞,悄聲道:“得了!又不是見不着……明兒還有早朝呢!”
“那不一樣。”霍睿言薄唇微抿,語氣幽怨中夾帶難以覺察的撒嬌意味。
宋鳴珂當然也希望以真實的自己與他多處一陣,可當着大幫人的面,她實在沒法厚着臉皮和他同坐一車。
當鑲金嵌玉、殷紅絨簾的馬車緩緩從林間駛近,表兄妹并行于湖光山色雪景中,恰似移動的風景,披風輕輕摩挲,彼此唇邊翹起柔情似水,清澈眸光流淌着歡愉與不舍。
“對了,”宋鳴珂壓低了嗓音,“那日六弟提起,想在過年時到鏡湖行宮泡溫泉。然而行宮太小,僅能容納宗親……只怕,沒你的份兒。”
霍睿言聽到泡溫泉時,莫名臉紅,聽完最後一句,大為失望,悶聲道:“長公主是在逼臣……趕緊在過年前成為宗親?”
“呿!”宋鳴珂臉頰酡紅,“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可沒那意思!”
“我還以為,晏晏和我同樣着急。”
他沒向她坦誠心意前,耐性極佳;而今嘗到了甜頭,巴不得立即将心心念念的小表妹娶回家,多一刻都是淩遲折磨。
宋鳴珂免不了想起元禮那番話。
半年後,宋顯琛真能把體內堆積了五年的毒素清理幹淨,并順利與她交換身份?
她可沒忘記,當初她費了多少心機,才一步步走到今日。
而宋顯琛,在擔任太子時或許熟悉朝政,但近年因病徹底荒廢了學業與政事,想重拾帝王威儀,達到十六七歲少年君主該有的眼界、見識和胸襟,只怕所需時間不止半年。
霍睿言見她緘默不語,軟言道:“我随口開句玩笑罷了,絕非催促。”
宋鳴珂聽出他口是心非,小嘴一扁:“哼!我可不敢耽誤你娶妻生子,上回那冊子還在我手裏……哪天你要是等不及,直接跟我要便是。”
霍睿言眉峰漫過怒色,薄唇翕動,一言未發。
行至馬車前,宋鳴珂由裁梅、紉竹攙扶上了馬車,偷眼看了一旁的霍睿言,只見他負手立于車外,與驅車之人反複交待“雪融路滑、注意石塊”,感動之際,又為方才的氣話而懊悔。
正想對他說幾句安撫之言,他忽而轉身,對她作揖:“請長公主路上小心。”
宋鳴珂悶哼,聲音輕如蚊翼煽動:“這樣就算了?”
霍睿言終究練武出身,耳力非比尋常,聞言壓着微揚嘴角,正色道:“臣為長公主安簾。”
邊說邊踏上馬車頭,探手去拉一側的絨簾。
宋鳴珂覺他此舉怪異,好奇傾身想探個究竟。
冷不防他一掀紅簾,借着簾子飛揚的一瞬間,身子猝然前移,略微低頭,在她唇上印了極短暫的一下。
溫軟如花瓣落下的一吻。
快、穩、準,不乏綿綿情意。
宋鳴珂萬萬沒想到,他竟敢在仆侍環繞時偷吻她,整張臉紅得不成樣子,唇上所感受的頃刻溫熱,瞬即點燃了她周身。
她根本沒膽量探究車外忙着收拾的宮人、內侍、侍衛是否注意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只覺快自燃了。
霍睿言低笑:“這樣,如何?”
說罷,迅速退至簾外,躍下馬車,畢恭畢敬:“恭送長公主鳳駕。”
宋鳴珂暗自咬牙,這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周邊仆侍雖覺霍睿言此舉頗為離奇,礙于絨簾揚起,恰巧遮擋了車內情景,他們沒往深處想,随着宋顯琛而起駕。
霍睿言以口哨喚來赤玉馬,快馬加鞭趕至宋顯琛的馬車旁,與秦澍一左一右護駕,直到送入宮門,看兄妹二人換乘暖轎,才調馬回府。
城內熱鬧氣氛未因雪天而冷卻,相反,各處酒肆分文不取地具酒為路人驅寒,引來連片歡聲笑語。
霍睿言含笑遠眺道上車水馬龍,百姓喜氣洋溢,往日疆場上的浴血奮戰一點點閃現在腦海。
那些揮灑過的汗水、流淌過的熱血,未曾白費。
只遺憾犧牲的萬千英靈,看不到他們拼死守護的繁榮昌盛。
感懷往事的思潮使得他從告別之吻的甜蜜中清醒,見喝酒暖身的庶民醉态可掬,霍睿言腦子突然掠過一個片段。
那年在保翠山行宮上,他和宋鳴珂、霍銳承、晉王、寧王共飲于花朝燈會。下山時,宋鳴珂喝得醺醺然,由他背着快步疾行回寝宮。
當時,宋鳴珂趴在他背上,沿路絮絮叨叨,說什麽“長大後要颠倒衆生”,還說“你們跑到薊關那鬼地方,沒見着而已”。
霍睿言全當她喝醉了胡言亂語,壓根兒沒往心裏去。
直至她嚷嚷“薊關不好玩,風大,沙子多,能把人臉劃破”、“這輩子,打死我也不去”、“不要看到那個有疤的家夥”、“先下手為強,殺了他”……
對應今日她非要殺掉的男子,右手手背上,正好有一道彎形燒殺疤痕!
霍睿言心底滋生的詭異之感,如雪融後無所遁形的初冬頹敗枝葉,淩亂且教人無所适從。
作者有話要說:哥哥:好緊張,好怕怕,阿翕不要抛棄我~心慌慌。
元禮:我是醫官、是老師,又是大舅子~心塞塞。
二表哥:想和晏晏抱抱親親舉高高泡溫泉~心癢癢。
秦澍:吃了一天狗糧,撐死,嗝——
【樓上的為何不保持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