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
霧染霜林,漫山紅橙黃褐葉片夾着青翠,在蕭瑟秋風中相互觸碰、摩挲,沙沙響出了離別之音。
靜翕裹緊灰色外袍,于呼嘯山風中步步前行,腦海除了山林聲響,還有老師太的一番話。
這一日,她回淨庵,将兄長調配的延壽藥丸,贈予照顧她多時的兩位師太。
庵中一切如舊,內裏所居者大多淡泊喜樂,從容平和,待她溫和客氣。
臨別之際,年逾古稀的老師太問了一句,“阿翕,你與熙明長公主尚有來往?”
過去一年來,靜翕多次上山陪伴長公主之事,如實禀告過老師太。
出家人不考慮功名利祿,只以衆生之緣和慈悲之心看待,未曾阻撓。
聽老師太有此問,靜翕微感狐疑:“老師太,請問何出此言?”
“前些日子,長公主入庵參拜,離開前,其中一位宮人問過你的去向……”老師太似是覺察出什麽,嘴唇翕動,欲言又止。
靜翕知長公主不可能無緣無故跑到偏僻的淨庵禮佛,多半是想知道她的情況,才走了這一遭。
她心下歉疚。
誠然,她無意中竊聽到太後和長公主之間的對話,即便未能聽得一清二楚,她也猜出,太後對哥哥有所不滿,甚至起了殺心。
自那以後,她裝病,沒再赴長公主的邀約,找了個機會,和兄長碰面。
她沒提及私下接觸長公主的事,只與他分析利弊。
兄長本已受救命恩人的懷疑,且被連番試探過,遲早要被鏟除。
得了靜翕一番提醒,兄長開始着手離職準備。
靜翕固然可呆在淨庵避風頭,但她好些年沒與兄長作伴,到了京城聚少離多,自是希望生死相依。
兄妹二人在籬溪住了近三個月,不料竟被霍家的二公子尋到了。
聽聞長公主的病情還沒好,還時不時回北山居住,靜翕放心不下,借着送藥給老師太,前往北山打聽。
辭別老師太,靜翕本該南行回私宅,鬼使神差往山上走了四五裏路,方覺自己走錯道。
或許,相識一場,她欠那位多愁善感的長公主一句正式道別。
于是,她沒折返回去,而是沿蜿蜒道路上行。半山關卡仍有不少守衛,大多數知她是長公主相熟的朋友,順利放行。
臨近,靜翕忽地躊躇不前。
哪怕一次次說服自己,企圖傷害兄長的是太後,不是長公主,她仍舊不願與之有過多牽扯。
假若僅僅只有她們二人共處,确實沒有民族之分、沒有高低貴賤,可一旦摻雜了別的因素,性質有大不相同。
在兩國即将恢複邦交之際,她這位來自五族的落魄少女,該何去何從,尚未有定論。
猶豫不決間,烏雲随山風席卷而來,竟有下雨之征兆!
寒秋雨少,山中天氣卻是說變就變,若在這冷涼季節被雨淋一身,哪怕兄長醫術再高明,她總得嘗點苦頭。
念及此處,她四處尋找遮風擋雨的場所,不自覺往當初避雨的山洞跑去。
厚厚落葉堆積山道,每踩一步,皆發出清脆聲響。
快到達洞口,靜翕不由自主記起與長公主初見時,冒冒失失沖進去,硬生生把人家撞翻的場景。雖覺不可能再遇同樣的事,她仍禁不住放慢腳步。
然而,洞中情景卻教她吓了一大跳。
比起先前空蕩蕩的小洞穴,這一次,竟莫名多了石座椅、竹竿、布簾、盤碗、燈燭、書冊、油紙傘、蓑衣、竹筐等物。
莫非此處有人居住?
可一眼望去,狹小洞內再無旁人。
眼看風雨将至,靜翕不好再另尋,只得先行留在原地,避過這一場雨再說。
…………
雨點浮漾流光,敲打在北山院落的青瓦上,從淅淅瀝瀝,變成了嘩嘩啦啦。
宋顯琛披了一件狐裘毛領的寬大披風,手捧一卷《本草》,伫立于廊下觀雨。
縱然改作女裝扮,難掩日漸挺拔的身姿和硬朗的輪廓。
雨水彙聚成細流,沿瓦槽與屋檐傾瀉而下,洗淨了密林的積塵,金紅、墨綠、橙黃、淡青……層次分外鮮明。
雨滴敲擊與滑音細細交織聲中,馬蹄聲越林而來。
不多時,留守外院的紉竹打了傘,滿臉喜色,抵至宋顯琛身邊,行禮道:“殿下……半山侍衛回禀,阿翕小娘子回北山了,兩盞茶時分前過了關卡,不知何故,又走了別的道路,說不定是采藥去了……”
“當真?”宋顯琛随手将書冊揣入袖內,“下着雨呢!快!快去尋她!”
他挪了兩步,複道:“不!孤親自去……”
“殿下,雨還沒停,您……欸!您慢點兒!”紉竹見他不顧一切往外奔,登時吓得心驚肉跳,拿了傘追在他身側,“容奴婢去換人傳辇!”
“太麻煩!”宋顯琛行至廊下,見雨勢漸頹,地上到處都是水漬,只套上木屐,提裙而行。
紉竹忙喊上兩個打下手的丫鬟,多備雨具,急匆匆撐傘護着宋顯琛出院落。
雨漸落漸歇,唯剩白茫茫的雨霧,宛如缥缈白紗,半遮半掩了絢麗秋色,北山之大,何處去尋一嬌小玲珑的女子?
宋顯琛靈光一現,記起他們初次相遇的山洞。
阿翕走後,他時不時會逛至那處緬懷往事,并命人隔日巡視,放置雨具、消閑玩具和書籍,為的是将來某一日,假若阿翕路過那處避雨,不至于無事可做。
今日接到她回北山的消息,恰恰又是雨天,宋顯琛沒來由生出一種直覺,說不定……她正巧去那兒了?
高挽羅裙,他帶領下人,毫無儀态地徑直朝山洞方向趕去。
雲開霧散,極淺淡的陽光投射在草木半凋的洞口。
內裏之人似聽到聲響,探頭張望。
那熟悉的身影、秀麗的眉目,不是阿翕又是誰?
宋顯琛瞬間如置身幻境。
哪怕眼前不過為尋常洞穴、蕭飒山景,阿翕僅穿了一身簡樸灰衣,臉上不施脂粉,卻遠勝于他數日前在绛萼殿中所見的數十位華衣美服的貴女。
“長公主?”阿翕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現身于此。
“阿翕,”宋顯琛無從掩飾內心的喜悅,“你、你回來了?太好了!”
阿翕怔怔望着他大步行近,挽住她的手關切詢問,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宋顯琛激動追問:“淋到雨了沒?你、你……去哪兒了?以後……留在北山陪我,可好?”
興許是分別數月,宋顯琛在表達上的進步尤為明顯,把阿翕驚到了!許久,她才悄聲道:“恭喜長公主,您大有好轉!想必……完全康複,指日可待!”
宋顯琛卻覺她的手冰涼透骨,忙不疊解下披風,抖了抖水滴,輕輕罩在她身上。
阿翕一愣,随即推拒:“長公主,此舉……不合适!您趕緊穿上!”
“我、我跑了一路,”宋顯琛微笑,“正熱着呢!走,随我……回去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阿翕擡眸凝望他,疏遠陌生感退去後,久違的溫柔一點點呈現。
她嘟了嘟嘴:“前提是,您得把披風披上。”
宋顯琛拗不過她,接轉她遞回的外披,遲疑片刻,忽然紅了臉,一抖披風,将彼此如裹粽子般罩在一起。
阿翕笑道:“不好走路。”
宋顯琛悄然轉身,與她肩并着肩,把手搭在她另一側的肩上,“這樣……就好了。”
若非他的臉抹了層脂粉,恐怕羞赧的紅意會溢出。
久未詳談的一對好友攙扶着對方,在宮人們微妙眼神中,步步穿行于大雨初晴的山林。
行至大道上時,陽光破雲而出,恰巧遇到一小隊人馬護送着一輛馬車,從山坳緩緩轉彎。
馬車停在宋顯琛等人三丈外,車上下來一素衣女子,尖削臉蛋,一對三角眼,談不上好看,神态中隐約流露淡淡的驕矜之氣。
“臣女符婉琰,見過長公主殿下,自牡丹游園會一別,再未得見。”她偷眼端量跟前笑意未散的熙明長公主,和同裹一披風的素顏女子,眸底透出強烈震驚。
宋顯琛哪裏記得京城貴女們的名字和長相?且此人亦不曾出席前兩日的宮宴,聽對方說是游園會見過,料想所見之人為宋鳴珂。
本不願搭理,可招呼不打就走,似乎過于冷漠。
他啞聲問道:“符小娘子……緣何到北山?”
符婉琰恭敬答道:“家母生忌,因靈位供奉在北山山頂的寺廟,特意前來祭奠。有辱殿下尊聽,還望海涵。”
“節哀。”宋顯琛根本搞不懂符家官任何職,又覺無話可說,随意客套兩句,半摟住阿翕先行步向院落。
符婉琰福身相送,眼中狐惑越發濃烈。
她壓低了嗓音,對随行丫鬟發問:“那位小娘子是何人?”
“奴婢不曾聽說過宮裏有此人物。”
符婉琰嘴上嘀咕:“皮相還不錯,就是寒酸了些……這對天家兄妹,哥哥愛男人,遲遲不納後宮,妹妹愛女子,躲在山裏跟尋常百姓摟摟抱抱,倒也真稀奇!”
幾名丫鬟面面相觑,均無法接下這大逆不道之言。
符婉琰又朝那遠去的背影望了一陣,才鑽回馬車,揚長而去。
…………
碧空一排雀鳥掠過,啾鳴缭繞雲霄。
重臣們從紫宸殿中出來時,紛紛對着紫袍親王服的少年異口同聲地誇贊。
今日大朝,皇帝就寧王、朱磊、胡季春等人執行的戰後撫恤任務而大大表揚了一番,加官晉爵恩賞,不在話下。
朱磊是定國公霍浩倡的女婿,胡季春則是出生于平陽的武舉榜眼,二人在對抗諾瑪族和胡尼族聯軍的大戰中表現出色,衆臣早在慶功宴上将他們捧上了天。
相反,常伴君側的寧王,少有立功機會,因而這一回,百官抓緊機會,你一言我一語,誇得寧王不知如何應對。
“霍二哥哥!……霍大人!”寧王正急需找人解圍,見霍睿言磨磨蹭蹭不出殿,幹脆直接張口喊他。
霍睿言有事想與宋鳴珂商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敷衍道:“殿下,抱歉!下官還有點疑問想請教聖上……”
寧王靈機一動:“對對對!小王也是……諸位大人,改日再詳談!”
邊說邊撇開衆人,三步并作兩步,奔回到殿內。
“……”
霍睿言好不容易等到大夥兒離殿,随口一句話,又把寧王給搬回,還直挺挺杵在身旁,真是百般無奈。
宋鳴珂嫌大朝會上所配戴的冠冕沉重,命餘桐卸下,再回殿前時,見二人傻乎乎站在原地,禁不住一笑。
“阿維特地留下來,要朕再誇一遍?”
“陛下,耽誤您一點時間,等他們走遠了,我立即滾蛋!”
“剛誇你長高了不少、處事幹練,一轉身,又成了口沒遮攔的孩子!”
“兄弟”二人談笑風生,将霍睿言晾在一側,鬧得他一臉尴尬。
待殿前恢複寧靜,寧王笑嘻嘻告退,宋鳴珂順手除下一枚白玉扳指,賜給了他。
“霍大人還有事?”宋鳴珂擺出公事公辦之态。
霍睿言轉目望向剛出殿的寧王,沉吟未語,良久,踏前兩步,“陛下,借一步說話。”
宋鳴珂原以為他想和她多加親近,但細看他眉宇間的憂慮,不似作僞,遂領着他穿過重重宮門,抵達禦書房。
屏退端茶倒水的仆侍,宋鳴珂不再擺架子,示意他落座,“怎麽了?”
霍睿言撩袍而坐,劍眉輕蹙,躊躇半晌,低聲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和你商量。”
“又來了!”宋鳴珂努嘴,“老這般吞吞吐吐作什麽?怕我打你呀?”
“你打人有何可怕?比貓撓的還輕!”霍睿言勾唇,繼而肅容道,“我一向覺得,你太重視寧王,把他捧得過高,不适合。”
宋鳴珂聞言,眸色一冷:“繼續。”
霍睿言知她不喜人質疑,硬着頭皮道:“說實話,這小子品行為人,我很是喜歡。可你得為你兄長着想。阿琛的性子,咱倆都知道……素來仁厚謙和。而今北海郡王和趙氏家族算是沉了,晉王潛心研究學問,遠離朝局,萬一将來……寧王獨大,該如何是好?”
宋鳴珂淡聲道:“你認為,我欠考慮?”
“不是這意思!我、我只是……提出疑問,想與你共同探讨。”霍睿言見左右無旁人,悄悄握住她的手。
宋鳴珂心下煩悶。
自和霍睿言捅破那層窗戶紙,她便感覺二表哥不像以前那般,以臣子的角度仰視她,而是逐步展示他的男子霸道與氣概,改從兄長和男人的角度審視她。
前兩天,她沉溺于他的小親昵、小甜蜜,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喜歡得不得了。
新鮮感過後,她愈發不習慣,總覺他把她當成孩子。
眼見他雙目飽含疑慮,她郁燥之情驟現,怒而甩開他的手。
未料手沒來得及甩出去,遭他巧勁一挑一拉,她整個人離了交椅,直撲他懷裏,被他手一撈,竟不知怎的坐到他腿上了!
宋鳴珂目瞪口呆,受他兩臂禁锢,分不清心裏怒意多一些,還是羞澀多一些。
“好端端的……幹嘛動手動腳!”
“好端端的,你跟我置我什麽氣?”霍睿言微露委屈,“不動手動腳,我動口……”
邊說邊湊向她,作勢要親她。
宋鳴珂見殿門留了道縫,疑心若有人路過,定會瞧個一清二楚,不由得大急。
“誰跟你鬧!正經一點!”
霍睿言目視她吹彈可破的緋顏,低笑道:“那我正經地親……保證很正經!如不夠正經,那就……親到你滿意為止。”
宋鳴珂赧怯得無以複加,側頭避過他的突襲。
那一吻落在頸脖處,激得她全身酥軟,幾乎融化在他懷內。
“二表哥,你、你你你以前不這樣!”
“你不是老嫌我古板無趣麽?”霍睿言生怕真把她惹毛了,沒再強求,柔聲道,“你若覺我沒道理,反駁便是,何苦生悶氣?”
“你使詐!被你摟來抱去,我如何反駁?”宋鳴珂強行從他懷中掙紮落地,坐回他右側。
整頓好衣袍,她直視霍睿言,正色道:“正因哥哥生性仁柔,我才要對阿維處處關照。阿維平日每次見了好玩好吃的,都給我留着,自己都舍不得要,是個‘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好孩子。
“不僅如此,他心地善良善,認定了就死心眼,有點像……像小狼狗。我相信,得了這份信賴,他會死心塌地輔佐哥哥。
“退一萬步,萬一……萬一哥哥真的沒法重回皇位,有個強大而貼心的弟弟繼承也無妨。我在龍椅上坐了這些年,确信最好的選擇是——有能者居之。”
霍睿言聽她如此分析,方知她想的比自己預想的還要高遠且無私。
宋鳴珂從他清朗眸光感受到了贊許,淺淺一笑,主動拉起他的手。
“江山社稷,遠比謝霍兩家的榮耀重要。再說,阿維他本無依靠,背後仰仗的依舊為謝家和霍家。從小到大的感情在,只要我們不傷害他,他絕不會傷害我們,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霍睿言莫名被她的“我們”二字甜到了。
細觀她澄明眸子裏如落入旭日萬丈金光,直透進人心,悄然逗引出他心底深藏的貪婪念想。
他脫口道:“晏晏……”
“嗯?”
“我好想念……你穿回女裝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晏晏:二表哥越來越不正經了!很·不·習·慣!快把我乖巧聽話溫順的二表哥還回來呀!
作者:不好意思,不支持退換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