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
馬車進城後,喧嚣聲穿透飛揚紗簾,宋鳴珂紅着臉,睜開雙眼,緩緩收回環在霍睿言身上的兩臂,整頓衣裳,正襟危坐。
霍睿言頰畔紅霞猶存,并不比她淡多少,眸底熱度略減,又悄悄以小指勾住她兩個指頭。
從眼角眉梢,到指尖溫度,盡是暖融融別情。
宋鳴珂被他不經意流露的小依戀逗笑了。
雖沒親眼見他領兵殺敵,但見識過他連滅數名刺客的果敢淩厲、縱馬奔馳的風姿、與朝臣們理論時的針鋒相對……試問天下間有誰想得到,無外人在場時的霍二公子,居然有此綿軟黏膩的一面。
馬車停靠在鎮遠候府一側的僻靜巷道內,仆役掀簾,霍睿言當先行出,牽宋鳴珂換乘她原來那一輛時,巷口處忽然閃出一淺灰昂藏身影。
霍睿言一個箭步擋在宋鳴珂身前,當覺察來者正是休沐中的秦澍時,雙方臉上掠過輕微窘迫。
“你上哪兒去了?……我釣了條魚,賊肥。”
秦澍手裏提着一條兩尺長的金鱗赤尾鯉魚,探頭去瞧他身後所藏匿之人。
“陛下?”
霍睿言身材高大,将纖細小身板得嚴嚴實實,可秦澍乍眼看見随行的餘桐,顯然已猜到那是宋鳴珂。
宋鳴珂曾在秦澍跟前表示對霍睿言無意,如今被人逮了現行,尴尬露臉。
為免被嘲笑,她決定先發制人:“秦指揮使……來給霍大人做飯呀?”
京城內有關他們的傳聞沸沸揚揚,盡管霍睿言解釋過,他搬離定國公府後,酷愛熱鬧的秦澍有事沒事總拉他作伴,若非他去秦宅,就是秦澍來尋他……
一來二往,年輕俊俏師兄弟便落人口實,可他們二人問心無愧,而霍睿言想着借此擋掉一部分攀親者,未料逼急了母親和太後,扯出一系列催婚事件。
秦澍鑒貌辨色,笑容詭異:“阿言愛吃脍,我得空特意給他做一道,陛下來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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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師兄弟感情真好。”
秦澍笑答:“不不不,比起二位‘表兄弟’的感情,差遠了,天淵之別啊!”
這回輪到霍睿言搞不清狀況,宋鳴珂和秦澍為何忽然變得怪怪的?乍一聽像是為他而争風吃醋,細辨又不像這麽回事。
宋鳴珂皮笑肉不笑:“既然霍大人府上有貴客,不勞相送。”
“那……由臣送陛下回宮。”秦澍笑嘻嘻把魚塞給鎮遠候府的一名仆役。
“別鬧了!”霍睿言瞪了他一眼,複柔聲問宋鳴珂,“真不留下來同吃?”
宋鳴珂搖頭:“不好太晚回去。”
“我先送你。”霍睿言以不容反對的語氣,領她坐上馬車,猶豫片刻,燒着臉,随她矮身鑽入。
“恭送陛下聖駕,”秦澍在一旁憋笑,補了句,“阿言,那我洗淨、理好,等你來吃!”
此話有歧義,餘人想笑又不敢笑,齊齊躬身送車駕離開。
馬車內,霍睿言挽簾朝秦澍一瞪,咬牙切齒。
宋鳴珂輕笑:“你急匆匆送我回宮,還得趕回與他共度良宵?”
霍睿言愠道:“別理他,他存心搗亂!就是看不慣我……跟你走得近。”
宋鳴珂一掀嘴角:“我倒覺得,他看不慣我和你走得近。”
“少胡思亂想!”霍睿言氣極,“我回去,得削他一頓!”
“他是我的侍衛指揮使!你說削就削?”
她特地加重了“我的”二字,徹底點燃霍睿言眼底的火氣。
被他灼熱眼神一盯,宋鳴珂疑心他要撲過來咬她,心裏發怵,伸手捂住他的發冠,“好了,別惱了,都快怒發沖冠了!”
霍睿言一聲不吭,用力锢牢她的纖腰,以洩心頭之憤。
道上人潮漸散,馬車暢行無阻抵達宮門。
下車前,霍睿言本想再偷偷親她一口,終歸沒敢放肆。
…………
騎馬回府的道上,霍睿言滿腦子卻是元禮之前所言。
那夜,安頓好後,元禮曾問他,“秦大人的來歷,你了解透徹?”
霍睿言直覺秦澍背後有人指使,可他派人觀察過,沒找出秦澍與朝臣勾連的痕跡。
外加秦澍沒做傷害宋鳴珂的事,他只能默默盯着。
聽元禮一提,他疑心自己離京的大半年中,缺失了某些重要信息,遂一再追問。
元禮談及,有一回,他被暗示有人下毒謀害宋鳴珂,而秦澍也收到了類似消息,因此二人不約而同迫使宋鳴珂服下過量解藥,導致她昏睡不醒。
元禮承諾過救命恩人,會為同夥守密,但對方已派人來殺他,這層僞裝撕破,他說不說都一樣。
既然秦澍能拿到解藥,自然與那夥人有瓜葛。
元禮有理由懷疑,秦澍跟他一樣,不過是敵人放在皇帝身邊的棋子。
而且,在擅長裝扮易容的元禮眼中看來,秦澍長得頗像某人。
上蒼垂憐,給了宋鳴珂運氣極好的運氣。本該對付她、傷害她的人,皆于心不忍,反倒想盡辦法替她保守天大的秘密。
此番送別宋鳴珂,霍睿言尋思如何向秦澍套話。
他的秦師兄,當真是趙太妃、宋顯揚或安王的人?和毒|藥來源的西南部族有否關聯?
越是關系密切之人,往往越難開口。
回到鎮遠候府,天色已全黑,管事領着仆役出迎,為霍睿言換下外袍、擦臉洗手,引他到偏廳外的庭院。
侯府上下正圍着秦澍,看秦澍快刀薄切生魚片,見霍睿言歸來,紛紛禮迎,喚了聲“侯爺”,而後各忙各的活兒去了。
秦澍套了件素白罩衣,右手一刀接一刀,均勻有力,刀法純熟,切出來的魚片晶瑩剔透,厚薄一致。
他逐一将切好的魚肉整齊排列在瓷盤上,頭也不擡:“你平常待下人很兇?怎麽你一回來,他們都跑光了?”
霍睿言沒好氣地道:“你把我府裏當成你自己家了?”
“喲!嫌棄我?我不就……無心撞破了你倆的……奸|情罷了!”
霍睿言耳根一熱,悶哼:“說那麽難聽!”
秦澍斜睨着他,眸光滿滿的審視,“我休沐不過第三日,你動作比我想象的快呀!我還以為你憋着不說,熬到白發蒼蒼、皺紋滿臉、腳步蹒跚,才趴我肩上哭訴呢!”
“去你的!”霍睿言瞧他一臉輕松,拿捏不準他是何心态。
“你回京那日,我老早想跟你說,她心裏有你。你偏要耍我!在我額頭寫字!”
“那你、對她……不是?”
“你這小子!你該不會認為,我要跟你搶吧?”秦澍拿起剛放下的刀,作出要砍他的樣子,“把我當什麽人吶!”
“不然你幹嘛慫恿她遠離我?”
“切!你理解能力有問題!”秦澍理了理砧板,“懶得跟你解釋!反正……”
他忽而停下手上動作,狹長桃花眸騰起一絲黯然,幽幽地道:“好好照顧她,等你倆成親,我便辭去官職,回仙霞嶺去。”
霍睿言聽到“成親”,頓時臉紅心跳,理順他話中含義,又被他搞糊塗了——這家夥對晏晏,到底有沒有那種意思?
“師兄,是因為……我的緣故?”
秦澍薄唇揚起不屑的笑:“小霍霍,別嚴重高估自己的影響力!不為你,更不是為了你們倆,有些事……我沒法說清楚,興許一輩子也不能說。”
霍睿言猛然想起元禮所言,細看,同樣是寬肩窄腰、長眉如墨畫、桃花眸常摻着淺淺笑意……年紀相差不大,的确長得有五分相似。
“你真不是趙家的遠親?你和北海郡王有何關系?”霍睿言沖口而出。
“什麽亂七八糟!你腦子被蜜糖糊住了?”秦澍怒道,“我怎麽可能跟那種人一路?……等等!是不是元醫官跟你瞎扯了什麽?
“我記得,他問過我類似問題!你回京後見到他了?……不對不對,你以前從未說起就此事,這幾天的碰到的?你和元醫官果真勾搭上了呀!呵呵呵!”
霍睿言萬沒想到,随口一句話暴露了事實,忙矢口否認:“少胡扯,我只是覺得,你和北海郡王沒蓄胡子時有點像……”
他本想說,比起親兄弟的宋顯琛、宋顯章、宋顯維更相似,覺此言不敬,硬生生咽了回去。
秦澍瞪目要挾:“什麽眼神!我不做飯給你吃了!”
霍睿言啼笑皆非:“不吃就不吃!你不就切了盤鯉魚脍麽?我府裏又不是沒廚子,你以為能把我餓死不成?”
“把你饞死!”
師兄弟拌着嘴,擺手命人把菜肴端進膳廳,嘻嘻哈哈互相推搡着,無半分朝廷命官的氣度。
秦澍洗淨雙手,脫掉外層罩衣,見下人捧來一碟油爆蝦,下意識推至霍睿言跟前。
霍睿言知他吃了蝦會起疹子,歉然笑道:“原本不知你過來。”
“我少吃便是。”秦澍落座,大快朵頤。
二人相互敬酒,開懷暢飲,喝了足足十斤酒,一大盤鯉魚脍被吃了個幹淨,別的菜肴也沒剩多少。
目視秦澍爽朗笑容,霍睿言發自內心希望,元禮直覺全是錯的,他的好哥們自始至終都與他并肩作戰,從無異心。
待至月色如流水般湧進膳廳,秦澍停杯投箸,顫顫巍巍起身,挪步至廊前。
往游廊踏出數步,擡頭即可看到濃雲間露出皎潔月兒,他目光陡然平添了三分天真爛漫之意。
西風乍起,翻揚滿院秋菊丹桂香,如漣漪般凐向他淺灰色袍子,遺憾檐角銅制風鈴叮咚亂人心。
霍睿言意欲走到他身側,卻不忍破壞畫面的和諧,便坐在原地獨酌。
良久,秦澍喃喃地道:“我初到京城時,月亮亦是這般欲圓未圓,不知不覺,一晃就兩年。”
“你堂堂武狀元、禦前侍衛指揮使,跑到我府上殺魚也就罷了!多喝幾杯,還慨嘆月色?師兄,你沒醉吧?”
“我哪有那麽容易醉!”
秦澍從臺階旁撿了一小碎石,用手指使勁一彈,石子破空飛向案上的汝瓷酒杯。
霍睿言連忙端起酒杯,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過,“成了成了!知你暗器功夫好!眼力手勁兒準頭都在!別拿我的酒器來賣弄!”
秦澍笑而不語,垂眸間隐約滋生出惆悵之意。
霍睿言見他來時興致高昂,只用了頓晚膳,情緒竟猝然扭轉?
“阿言,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倆打的第一場架?”
“當然記得!”
“嘿嘿!下手有點兒狠,沒給你留點情面,是師兄不對。”
霍睿言笑道:“無妨,正因你手下不留情,激起我的上進心,我方獲進境。而且,我那時與你的确差距甚遠。”
“說來可笑,我一貫對京城的王公子弟、皇親國戚沒好感。那次,是存心為難你的……”秦澍笑時露了一口整潔的牙齒,“可我沒料到,你後來一直虛心向我和其他師兄們讨教,且進步神速,我才慢慢喜歡你……”
“呸!大晚上,說這種肉麻的話作什麽!”霍睿言搓掉一地雞皮疙瘩。
“真心話,你們兄弟、龍椅上的那位,還有寧王……我是真喜歡的。”
秦澍眼光投落在燈火照不透的幽暗處,像是在對霍睿言說話,又似自言自語,“我向往你們每個人的光明磊落,更願你們一如既往活在陽光下,無須面對背後的陰影。”
霍睿言聽他越說越奇怪,若即若離,仿佛逐寸展露無人知曉的秘密。
細究,卻無跡可尋。
幹爽的夜風旋轉而來,搖下一地落葉,秦澍驟然回過神,讪笑道:“喝多了……我在瞎說什麽呢?”
霍睿言淡笑:“喝得高興,偶爾感懷,在所難免。”
“走了!”秦澍伸了個懶腰,挪步下了臺階,腳步一個趔趄。
“欸?喝成這樣,幹脆住這兒吧!”霍睿言急忙追出。
秦澍回頭,咧嘴一笑:“還嫌你我亂糟糟的傳聞不夠亂是吧?”
霍睿言無奈,方才是誰喜滋滋拎了條魚,還言語暧昧,擺出一副特別“寵”師弟的姿态?
他搶至秦澍身側,溫言道:“我不大放心。”
秦澍迷離眼神暗帶鄙夷,往他臉上淡然一掃:“我沒醉!我喝得興起,有些話痨……”
霍睿言忍笑,心道: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
“好端端的,為何打算回江南?”他忍不住開口問。
“累了,想家了……”秦澍被風一吹,酒意愈發濃烈,“雖然我不知,家在何處。”
霍睿言一愣,只見他默然回首,笑得慘然:“你大抵已發覺,當了這麽些年的好哥們,我從未提起我父親。”
印象中……有人傳言,秦澍父親出身低賤、體弱多病,為外祖父不喜,因而讓秦澍跟母親姓。
霍睿言覺得這是人家的隐私,多年來半字未提,何曾想過,秦澍主動談論此話題?
他正想勸慰兩句,秦澍卻再度擡眸望向蒼穹下的孤月,嗓音輕如撫花之風,語氣則堅定如磐石難移。
“我的出生……是個錯誤,可我希望以正确的方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