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從出宮起,霍睿言大致感覺有人偷偷跟随。
他特意回鎮遠候府,迅速更換衣衫,又備上另一匹馬,從僻靜後巷悄然離開。
策馬繞道去了京城東南郊,籬溪附近的野桃樹葉凋零,溪柳飄黃,竹林只稍稍褪了點顏色。
溪邊七八位村女正在浣洗衣服,霍睿言原本從不對女子多看一眼,此際為了尋找元禮和靜翕,不得不仔細觀察她們的舉動。
她們大多數人見了俊雅不凡的霍睿言,禁不住羞紅了臉悄悄端量,而後小聲議論,唯獨一人垂目不理不睬。
霍睿言一眼認出那人身量比尋常女子高大些,再細觀其眉眼鼻唇,盡管化了妝,尚能瞧出三分真面目,依稀是作農家小娘子打扮的元禮。
他暗覺自己來對了,急忙拴馬,邁步走去。
村女們頓時驚羞交集,手上動作緩慢了下來,卻見儀表非凡的陌生青年步履匆忙,徑直走到橋邊,靜靜看着角落裏一位粗布裙裳的女子。
女子周身一僵,草草撈起水中幾件衣裳,丢入筐中,順手提了便走。
青年不慌不忙尾随其後,惹來一衆村女熱議。
“哪兒來公子哥兒?好像有點眼熟?”
“欸!瞧不出來!阿元竟然認識這般人物!”
“不得了!”
霍睿言聽她們喚元禮為“阿元”,不由得一笑,卻見元禮定住腳步,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嬌聲道:“你幹嘛跟着我!”
“……”霍睿言一時語塞,又不好當着外人面說奉命前來,只得語焉不詳,“找你有事。”
“別煩我!說了多少次!我是不會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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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睿言萬未料到元禮居然道出這樣的話,霎時間傻了眼。
餘人難免議論紛纭,而元禮棄了竹筐,撒腿就跑。
霍睿言遲疑半晌,追上?豈不坐實他“死纏爛打”的罪名?
不追?真給元禮溜了,他上哪兒去尋?
一想到宋顯琛的病遠比個人名譽來得重要,霍睿言提步直追。
尾随元禮奔入竹林,他依稀還聽聞背後有人說了句“真不要臉”,俊顏頃刻間紅透。
這死家夥!總是瞎說八道害他顏面掃地!
見四下無人,他施展輕功攔在元禮身前:“元醫官!且聽我一言。”
元禮停步,揚眉道:“是你自個兒來找我?還是……受人所托?”
“于公于私都有,”霍睿言補了句,“我不曉得你因何離開翰林醫官、還躲到這兒,但聖上讓我務必确認你的安危。”
元禮斜眼望着他:“我活得好好的,你可以走了。”
說完,他強行繞過霍睿言,大步前行。
“慢着!”霍睿言一把拉住他,“究竟出什麽事了?你好歹跟我說一聲,說不定,我能幫點忙。”
元禮微微擡眸瞪視他:“霍二公子,不勞您費心。”
“是你族人來找麻煩?當年救過你的人?抑或是……謝家人?”
“原來你也知。”元禮眉宇間閃過忿然。
“是她說的,她……放心不下。你即便不相信其他人,也該明白,她對你推心置腹,視你為自己人……總好過我。”
想起宋鳴珂至今仍對他這二表哥隐瞞身份,霍睿言心頭醋意騰湧。
元禮悶哼一聲:“那又如何?了解得越少,越安全。”
“要對付你的人絕不是她!在身邊待了五個年頭,你還不了解?”
“了解,正因如此,我有愧于她,”元禮黯然中夾雜屈辱,“同樣,我理解太後的做法,換作是我,也會做此決斷。”
“确認是太後的人?你……你和你妹妹,沒事兒吧?”
元禮遲疑半晌:“阿翕她……曾提醒過,說師父回來時,我就得謹慎,盡快找理由脫身,因此我早做了遠行準備。師父抵京後,我與他交接完畢,便借身體不适,向翰林醫官院告了假。
“結果當夜,我宅子裏來過兩撥人,一人試圖對我放毒,被我反過來滅了。我順便替那人換上我的衣袍,自己則打扮成丫鬟……
“結果另一批人手持刀劍闖入,直接抹了床上那人的脖子,事後确認殺錯人,再來搜我時,我已從後門逃脫。
“我猜分別是謀逆者和太後所為,自知若繼續呆下去,避得過一時,避不了一世,幹脆遠離,卻怕籬溪的老人家病重,無人照料,又繞回來。
“上月,老奶奶撒手人寰,我們兄妹二人為她辦理身後事,覺得此處适宜……沒想到,被你尋到了。”
霍睿言見他态度稍微緩和了幾分,笑道:“都怪我離京快一年,遲遲沒記起此地。”
“呿!”元禮忽然改了女嗓,“就知道你心裏沒有我!”
霍睿言被弄得毛骨悚然:“別鬧!快跟我回去面聖。”
“我回去有何用處?你們真以為,我和師父聯手,定能治好那位的病?”
“什麽!”霍睿言如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難道……不能?宋顯琛要如何恢複?宋鳴珂何時才能換回身份?
元禮低嘆一口氣:“事實上,師父他這些年一直沒回京,我便猜到,他沒找到真正對症的草藥。我此前也說過,說不準……必須回五族,才可獲清除該毒的草藥。”
霍睿言的确聽他談及,但五族與中原已多年不往來,此事無疑難于登天。
靜默良久,元禮又道:“我和阿翕只想尋個容身之地,安安靜靜地生活……”
“可你依舊記挂那位的病情,”霍睿言唇角微勾,“否則你們早離開京城範圍。”
元禮沒否認:“我衷心願他們兄妹平安,但我确實曾受人擺布、傳遞信息,哪怕信息半真半假,也掩蓋不了本質。如你所說,我無害人之心,卻非清清白白。”
“籬溪已無牽挂,不如先跟我回府……我另找機會安排你和她見一面,起碼……把話說清楚,別讓她為此傷神。”
霍睿言深知,讓元禮再以醫官身份進宮已不可能,幸好宋鳴珂貪玩,找個借口帶她溜達,反倒更簡單些。
元禮聞言,狡黠笑道:“聽說你已有自己的府邸,怎麽?缺丫鬟了?”
霍睿言記起他多次扮作丫鬟進當時的定遠侯府,有一回還被秦澍撞破,往事歷歷在目,不禁莞爾。
元禮又道:“我固然知曉你府裏方便,可我們兄妹二人身份尴尬,不能連累你這新晉的侯爺……依我看,還是算了吧!”
“實在不成,你們兄妹倆住到我城外的私宅,那處設有機關密道,萬一有仇敵來擾,也總比荒郊村野也好一些。”
霍睿言名下宅院并不少,有幾間相對隐蔽的,适合避難或安置特殊人物。
二人邊走邊商量,出了林子後,一前一後踏入村邊的一座不起眼的農家院落。
柴門虛掩,院落前後,栽種了數棵棗樹,雞犬繞樹,一派樸拙鮮活氣息。
低矮的院牆內,一身形窈窕的俊秀少年見了元禮,快步迎上,待見霍睿言,微帶震驚:“霍二公子也來了?”
此人正是元禮的妹妹靜翕。她穿着粗布短褐,乍望頗似莊稼人,可她秋水明眸,瓊鼻小巧,無半分粗犷氣息。
霍睿言哭笑不得。
這對兄妹又換了性別!難怪他的手下找不着人!根本對不上年齡和特征!
“阿翕,”元禮簡單概括,“哥哥還需和今上禀報點事兒,咱們先到霍大人的私宅呆一段時日。”
“是為……長公主的病嗎?”靜翕似乎有些不安,“不是說……哥哥的師父回來就好?”
霍睿言不好對外洩露此事,含糊道:“嗯,還需元醫官提點意見。”
靜翕眸底掠過淡淡的恻隐,沒再多言,略一點頭,回屋收拾私物。
纖細背影,莫名透出幾分寥落悵然。
…………
月色破雲,清光幻作一片淡薄的銀霧,連結無垠蒼穹與延綿宮闕。
康和宮內,宋鳴珂正為榮王從嶺南上呈的奏報而發愁,忽聽劉盛道:“陛下!太後娘娘的鳳駕已至宮門外。”
宋鳴珂愕然。
自從她代兄執政以來,太後極少幹涉或關心她的事務,緣何今夜忽然到訪?
宋鳴珂擱下手中玉管筆,自行披上外袍,帶人倉促出迎。
月華之下,太後已換下宴席的奢華禮服,僅一身常服,龍鳳冠和花形珠釵仍保留。
她妝容淺淡的麗顏帶着薄怒,與宋鳴珂相互禮見後,未等進殿閣,已揮袖支開閑雜人等。
“母親冒着夜間涼風,特意到兒子宮中,所為何事?”
太後寒着一張臉,入內落座,屏退貼身宮人,冷聲發話:“今兒好好的一場宴會,阿言只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你何時把臣子寵得這般沒規沒矩了?”
宋鳴珂心下了然——為的是這事!
她猜出霍睿言被蒙在鼓裏,全然不知霍夫人為扭轉他斷袖的癖好,私下請太後協助;恰逢謝國公有心為家族的一群小輩牽線搭橋,而太後亦想借機讓宋顯琛過過目,以便日後納後選妃;宋鳴珂本人則希望親眼看到舒窈婚後绾了婦人發髻的模樣,才有今日這一場不倫不類的宴會。
實則,她發自內心同情無辜的兄長和二表哥。
燈火閃爍下,太後見她無動于衷,怒火更盛:“老身也聽過幾句不堪入耳的傳聞!以前京城沒剩幾個貴女,阿言忙于正事,或許瞧不上,走了歪路!可今日數十位妙齡少女,他連正眼也沒看?”
“二表哥他……興許沒心理準備?”宋鳴珂委婉應對。
“可他着急離去!竟是為跑去城東南糾纏一村女!”太後終于忍無可忍,重重在案上一拍,所設杯盞随之瑟瑟發抖。
“……?”宋鳴珂如墜雲霧,“什麽城東南村女?”
“他從席間離去,老身當即派人緊跟,沿着痕跡追到一條小溪邊,只找到他的馬。聽當地浣衣女子說,他正死皮賴臉地纏着一美貌村姑……
“如今不管阿言喜歡男人也好,女人也罷,老身答應你表姨,一定給她挑個滿意的兒媳婦,好傳宗接代!她兒子不配合,你給盯着!”
太後鳳眸直視一臉懵的女兒,補充道:“不論是先帝與我,皆對霍家兄弟予以厚望。原想着阿言文武雙全,穩重懂事,理當委以重任,更考慮過……沒想到,私底下如此不堪!”
宋鳴珂只覺“霍睿言厚顏追求美貌村姑”來得比“霍二公子和秦指揮使是一對兒”的消息更玄乎,可她無從反駁,只得按捺煩躁不安的心緒,聽太後盡情控訴。
太後又絮絮叨叨說了不少話,言下之意無非是——霍睿言做出有辱門風之事,現下宋顯琛沒能坐在皇位上,不好多加管束,因此宋鳴珂必須扛起重責。既然她已為霍銳承挑了門好親事,也不差多安排一樁。
宋鳴珂心神不寧,礙于版本衆多,導致她嚴重懷疑自身判斷有誤。
面對太後的逼迫,她唯唯諾諾,答應會另覓良機,和霍睿言好好談一談,但也提出,不得強求,會遵循他的意願。
末了,太後塞給宋鳴珂一本名冊,“你哥暫時也用不上,給你二表哥瞅瞅。”
宋鳴珂接過一翻,卻是有關京城、周邊地區及謝氏家族的千金名單,還附上誇贊之詞。
她想笑又不敢笑,須臾後,心底幽怨油然而生。
倘若沒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兒,說不定,太後會願意把她許配給二表哥。
事到如今,她心也涼了,公事公辦就好。
是夜,苦口婆心勸太後回慈福宮歇息後,宋鳴珂回寝殿沐浴更衣寶。
因怕自己再為霍睿言之事傷神,她命餘桐取來烈酒,喝了個半醉,倒在龍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宿。
夢裏,閃掠過前世和舒窈無話不談的場景,也有今生與二表哥默契相伴的點點滴滴……她真心渴望,美好溫暖的夢境,永不蘇醒。
永遠,無須承受失去他們的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要被晏晏催婚了,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大家應該猜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