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
冰封千裏,雪覆萬山,如水墨畫卷般寧靜。
密林深處,沉重有力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靜谧。
一小隊人馬逆風前行,狂奔馬兒踢起積雪四散飛濺,偶爾透出兩聲嬰兒啼哭。
為首正是定遠侯霍都督的長女霍瑞庭、女婿朱磊,他們淚落成冰,輪流懷抱未滿月的兒子,冒着嚴寒,趕赴薊關百裏外的營地。
營地之內,兵卒列陣,犬馬噤聲,氣派森嚴而蕭肅。
聽聞女兒剛生産不到一個月便騎馬趕來,正在營帳內議事的霍浩倡震驚不己,耐着性子交代諸事,匆忙扯過皮毛外披,快步行出。
衆目睽睽之下,朱磊夫婦神情悲怆,緊抱孩子跪倒在雪裏,呼出的白氣于鼻頭凝成了霜。
“你倆嫌事兒不夠大?”霍浩倡面對跪地不起的女兒和女婿,臉上的關切之意退卻後,怒容漸盛,“還把孩子抱來做什麽?”
“父親!一切都是我的錯!”霍瑞庭泣道,“若非我不争氣……陣痛三日都未能誕下孩兒……”
“不不不!岳父,是我的錯!請您重新任命,我願為前鋒,誓為阿言報仇雪恨!”朱磊搶在妻子跟前,語氣堅決。
霍浩倡冷峻的墨眸流淌悲色,“當初阿庭情況危急,阿言主動請纓,批準他領軍的人是我!若說有錯,錯的也是我!跟你們倆有何幹系?”
“可是……”朱磊啞聲道,“此次本該死的人是我!”
霍浩倡怒道:“該死的是諾瑪族和胡尼族!當時去的人若是你,阿言定會跟着,我損失的絕不止這三千人!還有阿庭和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他痛失愛子與前鋒軍,痛苦至極,但身為主将,只有臨危不亂,堅強面對。
“起來!少在衆軍面前丢人!該幹嘛幹嘛!”霍浩倡丢下一句,袍袖揮來淩厲勁風,轉身回營。
餘人于心不忍,沖上前攙扶朱磊夫婦起身,并為他們安排營帳,生火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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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日前,霍瑞庭難産,瀕臨母子難保的狀态下,正逢敵軍進犯,霍睿言毅然向霍浩倡請命,留姐夫朱磊回去陪伴長姐度險關。
霍浩倡深知霍睿言對外宣稱學文,實則十多年來,不曾落下武學,經過小半年的反複鍛煉,已初具實力與聲望,遂叮囑了一番。
起初數日,霍睿言率領的萬人前軍大獲全勝,軍中無不振奮,因此聽聞他乘勝追擊,被帶入峽道中,遭遇敵軍埋伏,三千前鋒隊伍被火·藥、山崩、毒氣所害、全軍覆沒時,所有人傻掉了。
救援軍隊抵達時,被滿山口的短樹、巨石、厚雪阻擋,無法前進。
幾名身負輕功的軍将翻山而入,放眼望去,數不盡的人馬屍骸堆疊,斷臂殘軀,焦黑一片,沒幾個完整的,難分敵我。
峽谷道盡頭,早被炸毀的山石堵住,前無去路。
其中,一殘肢緊握着霍睿言随身攜帶的羊脂白玉環。
未燒焦的半截袖子,恰恰是定遠侯府專用的竹葉紋青緞。
因山谷中的東西被烈火燒過,又被暴雪覆蓋,無任何生還跡象,大肆清理只會增加戰時的勞動力和損耗,霍浩倡為了集中兵力與敵軍對陣,暫且先派人就地祭奠,以慰在天之靈,其餘的等戰後再從長計議。
朱磊夫婦抵擋前線問明狀況後,悲痛難耐。
三日後,接到“異族十五萬聯軍于王城彙合誓師後向南開拔”的消息,霍浩倡命朱磊領前軍剩餘部隊,他則親率中軍,向北進發。
雙方主軍在祁城以外的雪原再度交戰。
然而,比起兩個月的大戰,這一次的霍浩倡明顯力不從心。
對方似乎在薊城軍中安插了暗探,對于他們的動向近乎于了如指掌,且嚴冬臘月,北人耐寒,霍浩倡手裏三分之一的援軍首次跨過薊關以北,體力體魄等不及兩族。
霍浩倡被迫退回祁城,等待後軍支援。
原本神采奕奕的虎狼之師,在前鋒遇挫、久戰不下之後,銳氣大減。
傷病、寒冬、糧草不足等帶來的頹然局面,令霍浩倡有着前所未有的陰沉。
霍家世代忠臣良将的榮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在這一年冬天,數盡壓在他頭上。
他自己或許沒注意,但旁人均能清楚看到,處于盛年的霍都督在短短數日內,華發頻生,容顏憔悴,昔日銳不可當的雄風無疑被削弱了不少。
兩軍僵持不下,霍浩倡痛定思痛,有意暫避鋒芒,退回薊關,守到明年開春。
但霍氏男兒皆以骁勇善戰為名,要他對數萬大軍喊“撤退”二字,無疑于折損霍家的百年聲威。
就在他進退兩難的時刻,前鋒軍忽然有人回報——敵軍糧草被人連夜燒了!
…………
霍睿言仍舊記得,被朱磊的副将盧峻帶領走捷徑的那一日。
盧峻此人為朱家家臣,随朱磊共同成長,稱兄道弟,與霍睿言關系密切。
啓程前,朱磊細細交代過,說盧峻多次出沒關外,又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可托付可信賴之人。
因而當三千精銳行至峭壁間的峽道前,霍睿言疑心有異,派了數人前去探查,其中一人正是盧峻。
盧峻兩天後折返,告知前方的确是通往主戰場的近道,可省時五日之久,霍睿言不敢冒進,只帶了三千軍馬前行。
待聽出狹道盡頭風聲不對、前方完全是死路,下令大隊人馬往回走時,他生怕前軍中隊遭埋伏,忙取了身上的羊脂玉環交給親随,讓其小隊人馬加快速度,趕緊回去傳信。
只聽得震天動地的轟隆聲大作,炸·藥、巨石、毒箭、毒煙齊發。
令旗起落,鼓聲如雷,潛伏在各處的蒙面胡尼族人手持長刀肆意砍殺。
霍睿言眼前所見是血肉橫飛、肢體斷落,鼻子所嗅的是嗆人煙味,嘴上嘗到的是血腥與苦澀,耳朵因爆炸有一陣的鳴響,過後所聞全是馬嘶聲、呼喊聲與驚叫聲。
數千人擠在狹窄谷縫中厮殺了一夜,五百敵軍盡殲滅,而霍睿言的部下也死傷過半,絕大多數因吸了毒煙,變得周身乏力。
他們跨過屍山血海意欲出谷,卻發現來時路早已被堵死,進不得,退不出。
霍睿言曾試圖先行翻越、請求救援,無奈他身中數箭,難以支撐。
發出信號後,等了一日,等來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趕盡殺絕的胡尼族人。
敵人登臨高處,往他們澆灌火油,繼而投落火把,企圖将餘人活活燒死。
在走投無路之際,霍睿言身負重傷,再無反抗餘地。
随從冒着烈火,将他塞入一巨石岩底,唯求讓他躲避濃煙,博得一絲生還機會。
他于火焰焚燒的煙霧中陷入半昏迷狀,險些以為,再也見不到明日的陽光。
恍惚瞬間,皲裂嘴唇似被細膩柔軟的微涼輕輕覆蓋。
有人附在他耳邊,吹氣若蘭,軟嗓輕柔,如夢如幻。
“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陡然睜目,雙拳緊握,他心底只有一個信念——得活着回去!
他重新閉目,屏住呼吸,靜心思索如何尋得一線生機,未料緊貼泥雪的右耳似聽出山壁內有怪聲回蕩。
他竭盡全力,徒手扒開死人、積雪、泥土,竟意外發覺,巨岩之下,別有洞天。
聽這風聲,是活的。
是他兩年半以前尋找地下河流的經驗,使得殘存的七百餘名傷員獲得絕處逢生的機遇。
顧不得箭傷、刀傷,大夥兒死命挖撬開勉強能容身的入口,召集剩餘的人員馬匹,搜集幹糧、割下死馬肉、備上火把,逐一鑽入地下洞穴,沿着流動的空氣,艱難北行。
因擔心胡尼族人去而複返,他們臨走時重新以屍首、雪堆蓋住洞口,防止有人追蹤。
地下洞穴時窄時寬,衆人憑借幹糧馬肉淡水,沿着地下河繞了七八日,方覓到出路。
他們半數以上負傷,又餓又乏,生怕惹來敵人追殺,便藏身于山林療養,靜待與己方大軍彙合之機。
待元氣稍稍恢複,霍睿言帶上幾名武功高強之人,前往敵軍陣營偷取糧食、藥品等必需品。
霍睿言肩頭與小腹中箭,腿上中刀,傷勢不輕,但他若不咬緊牙關撐着,手下的人也活不了多久。
他領着六名部屬,在大雪之夜潛入二十裏外的敵營,剛竊取了所需藥品和幾袋糧食,竟無意中覺察,此處還囚禁了上一場大戰的俘虜、敵人從各處搶來的壯丁!
霍睿言當機立斷——先救人!
是夜,連同霍睿言在內的七人,分頭行動,一半放哨,一半救人。
待三百多名俘虜從牢獄中重獲自由,當中的營長向霍睿言指認,此處的士兵被俘後,曾受異族驅使搬運過糧草,糧倉和胡尼族人将軍哈劄就在數裏之外。
霍睿言當即重新部署,讓人準備工具、火油、火石等物,自己則帶領精銳,潛入敵軍陣營,激戰後刺殺了敵人的首腦。
因胡尼族猛将被殺,敵營內陣腳大亂,無心抗敵。外加霍睿言一不做二不休,帶人四處放火,搞得敵人人心惶惶。
諾瑪族與胡尼族雖為聯軍,但私下意見不統一,只象征性派了兩隊人助陣,遇上悄然潛于營地外、等待運送糧食的兩百餘名前軍前鋒,宛如以卵擊石,全無用處。
那夜的沖天火光、火·藥爆炸,成為百裏雪域中最燦爛的一場煙火。
霍睿言雖不是所向披靡的主帥,仍敢于在傷痕累累的情況下以身犯險,将敵人打了個措手不及,還搶奪了不少物資。
薊城軍歷來以整軍正面作戰為優勢,卻在這一夜以勢不可擋之态,對敵人進行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
當駐守駐守祁城的霍浩倡、朱磊等軍将登臨城頭,數萬軍民翹首以待,遠遠看到一隊衣衫褴褛、渾身血跡的傷兵出現在雪林深處,無不動容與震悚。
他們腳步蹒跚,牽着大批戰馬,推着裝載了糧食、武器的獨輪車、太平車、平頭車,護送上百名被俘的平民百姓,浩浩蕩蕩返回。
當先昂首闊步的青年身材挺拔,因滿臉血污,看不清五官。
他手裏提着一事物,細看便可辨認出,那是一顆面目猙獰的頭顱。
從殘餘的發飾和耳飾可以判斷,此為薊城最深惡痛絕的胡尼族将軍劄哈的首級。
此起彼伏的議論聲霎時消失,場面一度肅靜。
待看清那名大步前行的青年,正是大家認定已死在峽谷的霍二公子霍睿言時,滿城沸騰,歡呼聲、吶喊聲、贊嘆聲……響徹雲霄,撼動天地,久久未絕。
連綿雪域作證,不論是瀕臨絕境的前鋒将士,還是屈辱被俘的士兵們,他們只要尋得一絲機會,就絕不辜負百姓的熱切期許、同袍的英勇犧牲。
也許他們大部分人不會被世人銘記,亦不會名留青史,但此時此刻,他們以鬥志昂揚的态度、悍勇無畏的行動,一掃祁城軍民多日的積郁,燃點了守軍們的志氣與希望。
霍浩倡如孤松立在呼嘯寒風中,嘴唇翕動,終究一語未發。
半月前聽聞兒子死訊時,他這位定北都督、當朝名将,縱然心如刀割,卻不曾流過一滴眼淚。
可目睹霍睿言提了敵軍将領的首級,率領數百人跪地請罪之時,他笑容漸舒,嘴角揚起,眼角已禁不住淌下了溫熱的英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