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
借着先帝忌日,隐忍數日的宋鳴珂,總算能為霍睿言痛痛快快哭一場。
在此之前,上朝也好,私下與朝臣讨論也罷,面對衆人流露的黯然,她的沉痛中透着豁達,就如緬懷每一位保家衛國的将領,并無特異之處。
少數人認為,文官出身的霍睿言本不具備領兵的才能與資歷,是其父霍浩倡過分倚重,釀成今日之局,還害前軍前鋒營損失慘重。
礙于霍睿言和皇帝交情匪淺,敢妄議之人不多,彈劾霍浩倡的奏本大多被攔截下來。
宋鳴珂感受到朝臣的不滿,左右為難,只得承諾戰後給大家一個交代。
世人不懂霍睿言。
而她與之相伴多年,豈會不了解他事事謹慎的性子?
他從不是急功近利的武斷冒進之人,代替其姐夫朱磊出征,必有原因。
是日傍晚,大雪剛停,蒼茫暮色與夜色互融,宮闕立于如洪荒初僻的混沌中,若隐若現。
命餘桐、剪蘭、縫菊等人遠遠跟随,宋鳴珂拒絕提燈,獨自踏雪而行。
唯有昏暗,才能更好掩飾她眸子裏的寥落與感傷。
不遠處的昏黃宮燈漸亮,映在晶瑩白雪地裏,襯出眼前的殿閣山石如玉琢如銀砌,遺憾美景無人共賞。
她素來畏懼嚴寒,這一刻卻像忘了雪意的冷冽,每踏出一步,深覺足底下細碎的聲響尤為孤單。
那個人也曾無數次默然陪她踏遍春雨夏露、秋霜冬雪,和她相視而笑,神态溫柔。
點點滴滴,宛如一場妙不可言的美夢。
如今,她醒了,驚覺夢中人已如雨雪露霜般經歷了生命的完整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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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她死活不願接受事實,反複确認,可惜送信之人中途換了好幾批,最後入京者并非戰場上的兵将,只靠口述轉達,提及找到了霍睿言的殘肢與遺物。
所以……曾短暫屬于她的溫暖胸膛與結實臂彎,就此化為灰燼了?
會否随風逐雲,融入千裏之外的京城中,于此時此刻恰恰飄落在她的肩頭?
宋鳴珂呆立雪中,伸手迎接每一片從枝頭輾轉而下的雪片,淚水肆意橫流,忍着,忍住不哭出來。
上下牙齒打顫,碰撞有聲,喉底溢出的嗚咽消散在風裏,幾不可聞。
連恸哭都不得不抑制,生怕驚動旁人,如同她夜夜飲泣,濕透了枕頭,亦不能讓任何人知曉。
迷糊中,依稀聽見餘桐小聲說了句“霍大人”,且輕微腳步聲越來越近。
宋鳴珂拭去淚水,茫然回頭,遠遠見兩個身形相仿的男子并肩而行,當先者為身穿官服的霍銳承,身後那灰青袍服的是……?
身形颀長,頭束青玉冠,步态生風,如芝蘭玉樹。
她興奮地回身前奔,剛跑出丈許,腳下一滑,撲倒在地,盡管衣裳厚重,仍摔得好生疼痛。
“陛下!陛下!”二人驚慌失措搶上前扶她。
她咬唇而笑,擡起模糊淚眼觑向那俊朗面容,卻聽他高聲叫道:“快!快傳元醫官!”
是秦澍。
不是霍睿言。
她一下子似被抽了魂,無力伏在厚雪堆裏,卻未能感受到雪的寒冷。
只因,心更冷。
由着衆人扶至赤柱亭中落座,被新添的披風、狐裘裹得嚴嚴實實,她依舊一臉木然,仿佛摔傻了。
“陛下可覺哪兒疼痛?”元禮不知何時趕至花園,徑直來到她跟前。
宋鳴珂怔怔出神,良久,以素手捂住心窩處:“這兒……”
元禮一愣,低低嘆了口氣。
餘桐擺手讓閑雜人等退下,只留霍銳承、秦澍、元禮和剪蘭相随,亭子內外唯剩一片冷寂。
“大表哥……”宋鳴珂收斂悲容,水眸轉向霍銳承,“表姨父的家書,有提細節嗎?”
霍銳承臉上悲怆之色更重:“陛下,您這是何苦呢?霍家男兒從生下來的一刻,就被賦予使命,阿言也不例外。我難過的是……這一切,本該由我承受。如您允準,我即日啓程北上,誓報此仇,雪此恥辱!”
“不不不……不可以。”
她已失去二表哥,倘若連大表哥也……
秦澍插話:“陛下,說不定弄錯了!等他回來,我暴揍他一頓,替您出口惡氣!”
“人不在了,你怎麽揍啊!”
“也許他還在,畢竟,只找到了胳膊。”
宋鳴珂眼神微亮,“是左臂還是右臂?”
“嗯?”秦澍與霍銳承均感不解。
“左臂,有道三寸來長的新疤痕,朕見過的。”她詞不達意,話音未落,念及過往的美好,淚水緩緩流下。
餘人哀痛之餘,又覺莫名其妙,無從安慰。
須臾靜默後,亭邊的灌木叢內傳來怪聲,只見一渾圓的貓球從雪堆裏擠出,抖動身上的殘雪,嗲嗲地叫了一聲。
宋鳴珂一見團子,悲從中來,哽咽着示意餘桐把貓抱她腿上。
秦澍勸阻:“陛下,這段時間,貓交給我照顧吧!省得您睹貓思……”
“睹貓思人”恰恰是霍睿言離京次日,秦澍跟她開的玩笑。
他意識到自己說多錯多,慌忙改口。
霍銳承瞪了他一眼:“我霍家的貓,憑什麽讓你照顧?”
“你們霍家人,個個失魂落魄,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秦澍反擊。
元禮打斷他們無聊的對話,安撫道:“陛下郁結在心,不能一直忍着,大可哭一場,或者找點別的事,發洩一下。”
宋鳴珂以君主形象立于人前,嚎啕大哭有損威儀,她悶聲道:“如何發洩?”
“……呃,咱們來捏雪球、打雪仗,或者您尋個人來打,出出氣。嗯,比方說,揍秦指揮使一頓……”
秦澍怒道:“有你這般公報私仇的?”
“我只想為陛下分憂……”元禮清了清嗓子,“既然,秦指揮使不樂意配合,那……陛下還是哭吧!”
“你!”秦澍氣炸。
宋鳴珂無心理會二人鬥嘴,小聲道:“我不打人,也不要哭……你們會笑話我的。”
“臣不笑,陪陛下哭好了。”
元禮與霍睿言裝作不熟悉,實則私下合作多年,多少有些情誼在。
而今物是人非,他無法在人前展露悲恸,同樣憋得難受。
宋鳴珂眼淚汪汪打量他白淨如玉的臉面,受他竭力掩藏的悲色、摻雜兄長般的關切眼神所感染,恨不得撲入他懷內,與他一同抱頭痛哭。
然而,當她站起身、微微往前傾時,元禮陡然整個人向後平移了兩尺。
原來,秦澍一手揪住他的後領,硬生生把他拖到後頭。
“……”宋鳴珂和霍銳承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元禮怒而掰開秦澍的爪子,罵了句:“有毛病!”
秦澍咳了兩聲:“天色将黑,陛下請先回殿,免得受風寒。”
宋鳴珂經他們一打岔,原先的挫敗哀怨之意稍稍減了幾分,當下由餘桐和剪蘭攙扶往回走,霍銳承抱了貓跟着。
元禮與秦澍落在後頭,互相敵視。
“我不要臉的啊?堂堂禦醫官,豈可容你像耍猴一樣提來提去的?”
“你也覺得我在耍猴?”秦澍挑眉,悄聲道,“敢穿女裝!還要什麽顏面呀?”
他邊說邊撓了撓右手手心。
元禮悶哼一聲,不再理會。
“對了,元醫官,聽說,你最近幾乎每夜在翰林院當值?”
“關你什麽事!”
元禮自覺已遭敵對勢力懷疑,不願再演戲,幹脆借皇帝身體不适為由,長期夜值。
秦澍苦笑中暗帶了然:“從今兒起,我調幾個信得過的侍衛去你那輪值,若有人麻煩,你不必見外,我會……”
他話說到一半,狐疑地看了看發癢的右手,忽覺左手手指頭也跟着痕癢了。
“既然如此,先謝過秦指揮使,”元禮淡淡一笑,從袖口處翻出一青色小瓷瓶,交到他手上,“給你解藥,抹完半個時辰內別洗手。”
“……?”
元禮唇角勾了勾:“方才我在你手上蹭了點七癢粉,觸碰過的地方皆痛癢難忍,趁着未起強效,趕緊擦擦吧!”
“你這陰損的家夥!”秦澍忙把藥倒在手心手背,裏裏外外擦了遍。
他抹完後不解恨,又沒法弄個雪團去砸漸行漸遠的元禮,氣憤之下,一腳踹向邊上的松樹。
不料,積雪簌簌而落,直接砸了他滿頭。
…………
陽光破雲而出,滲入北山林間的小院落中,為冷落清幽的房屋灑了薄薄暖意。
裁梅和紉竹揉着通紅雙目,靜候主屋門外,不住以手勢提醒掃雪的丫頭動作輕點,免得驚擾了“長公主”。
自前兩日得悉霍家二公子亡于戰火的消息後,宋顯琛登時落淚,繼而不吃不喝一整天後,又半昏半睡了一日。
她們急着請元禮上山診治,無奈積雪路難行,派下山的宮人費了兩天才回禀,說是“聖上龍體欠安,元醫官抽不開身,先為長公主抓兩副藥”。
裁梅與紉竹曾親眼目睹宋鳴珂與霍睿言的親密,大抵能猜出她的悲苦,沒敢催促,只能先為宋顯琛熬藥。
恰好山下靜庵的阿翕來訪,聽聞“長公主”的二表哥離世,挽了宋顯琛的手,陪他散步,軟言安慰了半日。
待天黑,大雪紛紛揚揚飄降,宋顯琛下令為阿翕備一間幹淨舒适的客房。
可當紉竹為二人送膳食,所見的場景是阿翕雙臂摟住宋顯琛,柔聲撫慰;而宋顯琛紅着臉,一動不動任她輕拍肩背。
紉竹尴尬退下,并将此事悄悄告知裁梅。
兩名宮人在外候了一整夜,房中的低語聲時斷時續,待至三更方歇。
為阿翕準備的客房,徹夜閑置。
此際,天色大亮,裁梅于房前站了一陣,仆從端來的溫水涼了又換上熱的,連續好幾趟,終于隐約聽出內裏傳來衣袍摩挲聲。
她與紉竹對望半晌,悄聲問道:“長公主?”
“抱歉。”卻是阿翕的聲音。
門從裏被推開,阿翕仍是昨日的裝扮,只是發髻稍顯淩亂。
她一臉歉然:“聊着聊着,不小心睡着了。”
見她容色如常,似無驚駭或別的情緒,裁梅紉竹二人禮貌道:“小娘子辛苦了,客房有洗漱的溫水和替換的衣裳,偏廳已備好了早食……”
“謝謝,”阿翕笑容溫和,讓出一條道,“長公主差不多要醒了,二位請進。”
裁梅拿不準是否該向她行禮,略一颔首,吩咐下人伺候阿翕,自己則從僅可容身的半扇門中閃身而入。
紉竹緊随其後,親自捧了物什。
屋內炭火已滅,宋顯琛維持昨日的發髻,側着身子卷縮在榻上。
從他只蓋了半床棉被,且騰出一半位置看來,昨夜,他和阿翕同榻而眠。
“她……”宋顯琛背對二人,輕聲問,“走了?”
裁梅答道:“阿翕小娘子已回房更衣,您……沒有……?”
宋顯琛緩緩坐起身,褙子與中衣雖發皺,但穿得整整齊齊。
他耳根緋紅,沉聲道:“不得……外傳。”
“是。”
二人摸不準他們倆算是怎麽回事,也不便多問,遂為他梳妝打扮。
绾了簡單發髻,穿上素色冬裙,黛眉淺染,宋顯琛褪去先前的怆然,臉頰增添了兩抹紅暈。
“這樣……是不是……很不好?”
他極少與下人溝通,現下是真拿不定主意。
平心而論,他确實喜歡阿翕,既有知己好友的親切,又日益滋生了若即若離的男女之情。
成長至今,阿翕是唯一一位真正走入他內心的女子。
他無時無刻不想着,留她在身邊。
可他現在是“長公主”!與她相識、相知、相處的身份為女子!他欺騙了她!
倘若被她發覺,這弱不禁風、多愁善感、對她百般依戀的“長公主”是男子,恐怕她會鄙棄、嫌惡、忿恨,并毫不猶豫離開他吧?
他不曉得女兒家的心思,迷惘之際,詢問起貼身宮人的意見。
“奴婢不敢多舌,您貴為天子,自是由您說了算。”裁梅謹慎作答。
宋顯琛對這模棱兩可的回答頗為不滿,正欲再問,忽聽外頭有人匆匆趕入。
“殿下!太後娘娘到了!”
宋顯琛一驚,這才什麽時辰?太後天沒亮便出宮了?
他向紉竹使了個眼色,紉竹會意,快步往客房的方向跑去。
…………
“好孩子!這麽冷的天!你身子單薄,何須出迎?咱們進去說話。”
太後裹着雪白狐裘,小心翼翼步下馬車,一眼看到渾身素衣的愛子候立階前,急忙上前,握緊他的雙手。
宋顯琛訝于母親來得如此之快,但他言語不暢,複雜詞句難以表達,萬語千言,數盡化為窘然澀笑。
母子二人相攜入內,屏退下人後,太後喝了口熱茶,沉痛開口:“阿言為國捐軀,你們兄妹二人難過,老身很理解。但人死不能複生,晏晏那丫頭感情用事也就算了,你身為真龍天子,萬萬不可因此荒廢了政務學業。
“要知道,你倆幼時關系再好、再親,他也只不過是臣子。不單單是他,阿承亦如是,是非曲直,你得弄個清楚明白。”
“是。”宋顯琛垂眸。
太後又問了些山中之事,宋顯琛分辨不清紉竹是否已把阿翕送走,心不在焉,唯唯諾諾。
談論了兩盞茶時分,太後本想留在此多住幾日,但宋顯琛似乎不大情願,用簡略言語,翻來覆去說她這兩年咳嗽,山上陰冷,言下之意,竟不打算留她。
她花了将近兩個時辰,不顧雪路危險前來探望他,無緣無故遇冷,心裏很不好受。
但宋顯琛病後性情古怪,連她這個當母親的也得避着讓着哄着,她終歸不敢違逆他的意願。
臨別前,她只讓宋顯琛送至門口,制止他下臺階,柔聲道:“過些時日,李太醫便回京。想必你的毒很快就能盡除,打起精神,振作起來。
“至于,那個元醫官……一則醫術未精,二則知悉太多內情,三則不分輕重緩急,四則來歷不明……”
她眉峰一凜,殺氣湧現,丹唇壓低了聲音:“依老身看,怕是……不能留了。”
“這……”宋顯琛大驚,免不了一哆嗦。
太後淡然一笑:“孩子,你是時候學着,改掉心慈手軟的毛病了!”
她拍了拍呆若木雞的兒子,由宮人攙着下了高階,戀戀不舍地坐上馬車,領一衆侍衛沿蜿蜒山道而去。
宋顯琛像是目送她下山,又像是發呆,并未注意院子角落裏躲藏的灰裙女子,已凍得滿臉赤紅,猶自僵立在地,清澈的眼眸溢滿憤懑與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