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
宋鳴珂倒下的瞬息間,殿閣內暖融融的炭火如被抽去了溫度,外頭的寒風冷雪侵蝕人心。
餘桐驚懼之意急劇翻湧,未及細想,邊掐宋鳴珂人中,邊擋在她和秦澍、元禮二人之間。
宋鳴珂雙目緊閉,毫無反應,教他心跳驟停,“陛下!陛下……”
“讓我看看!”
元禮直撲而上,遭秦澍一手推開,連退了四五步,腰腿撞在高幾上,才勉強站穩。
他勃然大怒:“姓秦的!你竟敢下毒謀害聖上!來人……”
“分明是你用蓮子蜜下毒!你、你身為禦醫官!竟下此毒手!可惡至極!”秦澍邊怒罵邊回頭去看宋鳴珂的狀況。
餘桐确對秦澍冒雪送果品的離奇舉動甚感狐惑,但他是霍家兄弟的師兄,私下與宋鳴珂關系極好,也在赤月族的刺殺中英勇救駕,不大可能以下毒的手段弑君。況且,呈果品到禦前時,已經過檢驗,按理說是安全無毒的。
而元禮作為李太醫的嫡傳弟子,跟随宋鳴珂四年,也秘密為宋顯琛救治了四年,一直忠心耿耿。除去“中了瘴氣”的霍睿言與之有過一次沖突,別的挑不出毛病。
難道……這兩人當中,誰被收買了,或遭人脅迫?
“哼!你平白無故送一堆幹果蜜煎!是侍衛指揮使該有的舉動嗎?”
“我和她早已相識……”秦澍箭步沖前,擡手往元禮身上要穴抓去。
不料元禮有所防備,閃身躲過,沖向軟榻,被秦澍一手提起,往邊上一丢。
“別碰她!”
“你……”元禮撞在書案上,掙紮而起,奮不顧身前撲。
秦澍随意擡起一腳,踢向元禮,元禮避過,然而秦澍的腳半空中轉了彎,強行将他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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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禮怒極,卻也知打不過秦澍,只得轉向餘桐:“她什麽情況了?”
“沒醒,元醫官,究竟怎麽回事!”
元禮指着秦澍,秦澍則指着元禮,二人異口同聲:“他下毒!”
門外侍衛被驚動,匆忙列隊而入,秦澍正要下令捉拿元禮,嘴巴剛張開,餘桐搶先道:“沒你們的事!下去!不許任何人入內!”
侍衛原不歸餘桐管束,但今日秦澍沒當值,也似對餘內侍之令無異議,他們面面相觑,恭敬退下。
殿門掩上後,餘桐細看秦澍與元禮眼中的焦灼之情不似作僞,深覺此事大有蹊跷。
三人目光齊聚宋鳴珂的睡容,但見她容顏溫婉,并無痛苦擰眉、咬牙切齒、發汗等症狀,睫毛濃密,秀鼻高挺,粉唇嘟着,如像在做夢。
“餘內侍,請容我先為聖上診治。”元禮站起來,拍打衣袍。
秦澍阻撓:“不!你這人有問題!”
元禮無視他,繼續請求餘桐:“若不讓我診視,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合适的醫官!”
秦澍像是記起什麽,強硬态度軟了三分,沒再擋着。
元禮長眉輕挑:“你居然……知情?”
“哼!”秦澍斜睨着他,“別耍花樣!否則我立馬斃了你!”
元禮示意餘桐配合,把宋鳴珂身子擺正,先觀臉色,再號脈。不多時,他神色緩和了不少,取針而施,沉聲道:“假如你我所知為同樣的信息,我要害她,只需把事情抖出去,下毒做什麽?”
秦澍一愣,撓了撓頭:“那她為何還會……?”
元禮沒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續道:“同理,你如不是心向着她,也早揭發了,對不?”
餘桐聽出極其微妙的意味,心頭一寒。
他隐約覺察,二人均有另隐藏的身份,且懷藏目的而來。
雙拳難敵四手。別說秦澍武功高強,單單是元禮,他未必鬥得過。
為了護住宋鳴珂,餘桐決定靜觀,假裝聽不懂二人所言,“元醫官,聖上為何昏厥?”
“無大礙,龍體連日未眠,體質虛弱,恰好我與秦指揮使所備食物相沖,導致她承受不了,目下施針,睡上一覺,即可緩解。”
元禮面容平靜,憂色盡褪,随後取了筆紙,快速寫下一道藥方,交給餘桐:“有勞餘內侍派人去翰林醫官院煎藥,切記要讓我那小童親自揀藥。”
他作常規問診,往往不讓貼身藥童跟随;平日給宋鳴珂開的藥方,涉及大量女子适用的藥材,與翰林醫官院記錄的并不一致。
餘桐遲疑。他不敢貿然離開宋鳴珂,但此事交給旁人也不适合。
他快步出殿,急急尋找縫菊,命她帶人跑一趟。
…………
餘桐後腳剛出殿閣,元禮臉上突然陰霾密布,冷聲問道:“秦指揮使可否告知在下,胭脂醉的毒從何而來?”
“什麽胭脂醉?我……我拿的是解藥!”
“是某種毒的解藥沒錯,但這本身也帶毒性!服食過量會致人昏迷不醒!”
“……這!為何會過量?”秦澍懵了。
元禮無可奈何:“因為,我帶來的蓮子蜜也混了同一種藥,她同時吃了你的蜜餞,疊加起來,便成毒了。”
“那、那怎麽辦?她會好吧?”秦澍慌了神,“你也聽說有人下毒,所以……?”
元禮點了點頭:“看來,壓根兒沒有下毒,為的是陷害我,讓我失去信任。可你身為指揮使,解藥從何而來?莫名其妙插手作什麽?”
“我竊聽有人對她不利,偷的!”秦澍怒目而視,“我信不過你,所以沒跟你說!你給她吃蜜前,不觀察觀察?沒确診就讓她吃?你有病吧?怎麽當的醫官?”
“我承認我有疏漏。我也信不過你,見你有不正常的舉動,才催她喝解藥……我得再施幾針,請你回避一下。”
“為何要我回避!”
元禮沒好氣地道:“我要在她肩頸處施針,你打算杵在這裏看着?”
“不許胡來!你、你也不許看!”
“我不看,如何下針?閉眼亂紮?”
“總之,不可以!”
二人僵持不下,元禮只好在宋鳴珂臂上的針上施加一點力度,又在其頸部加了兩針。
秦澍盯着元禮柔和的側顏,淡聲發問:“去年在阿言房中,我所遇的丫鬟,是你?”
元禮蒼白的臉頰泛着紅意,卻一聲不吭,置若罔聞。
秦澍見狀,唇畔禁不住偷笑,後知後覺:“阿言他……也知道聖上的情況?”
元禮不作任何回答,自顧從瓷瓶取出一枚朱紅色的藥丸。
“你倆到底什麽關系?真的是……那種?”秦澍笑得意味深長。
元禮默不吱聲,倒顯得秦澍異常呱噪。
他以瑪瑙研缽把藥丸搗成幾塊,加入清水,以瓷勺喂了宋鳴珂兩口,将剩餘的藥推到一邊。
秦澍奇道:“為何不多喂些?”
“這是離人淚,劇毒。”
“你!”秦澍一手揪起元禮,雙眼發紅,“你、你……膽敢當着我的面下毒?”
元禮沉着冷靜應對:“她昏迷的原因在于服食過量解藥,你不讓我掀開她衣裳施針,我只好用少量毒·藥中和……”
“你腦子有毛病!”秦澍磨牙吮血,恨不得生啖其肉,“我警告你,她如若有半點閃失,你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我秦某人說到做到!”
“你是霍二公子附體了?”元禮啼笑皆非。
想當年,霍睿言也曾氣急敗壞撂下狠話。
秦澍松了手,皺眉道:“何出此言?”
元禮反問:“你是趙國公的人?”
“不。”秦澍眉宇間閃過狐惑。
“是北海郡王派來的?”
“越來越離譜了,為何有此一說?”
“長得像。”
“呿!憑長相能看出是何方勢力?你瞎扯吧!反正我不認識什麽北海郡王,你別污蔑我!”秦澍忿然道。
元禮聽出秦澍對宋顯揚的鄙夷,暗自惶惑,莫非他猜錯了?
數日前,他如常假裝欣喜,從接頭人手中拿了“妹妹的信”,再三詢問妹妹近況。這場戲每隔一兩個月便演上一回,技巧純熟。
對方則轉達上頭命令,說是元醫官有自己的原則,不肯下毒害人,他們無從逼迫,但要提醒他,這兩日皇帝若有不測,他不得聲張雲雲。
元禮仔細盤算過,推斷出他們此次不可能使用他從五族帶來的藥物,便偷偷尾随那人,發現他們與西南部族有接觸,幹脆把對方的毒·藥和解藥都偷來一部分,逐一研究。
可是,秦澍從何得知?
元禮悶聲不響,再次為宋鳴珂把脈,确認她大有好轉,方細細清理瑪瑙研缽中的毒·藥渣子,又小心翼翼為宋鳴珂拔針,再替她蓋了張海棠精繡絨毯。
門外雪落聲中似多了極輕極慢的腳步聲,秦澍側耳傾聽,了然一笑,換了副嘴臉,禮貌地問:“元醫官,如今情況怎樣了?”
“好了些,不會有大礙的。”
元禮從他的反應和變化的口吻判斷,來者應為餘桐。想必是餘桐放不下心,折返而回,沒敢進殿,候在門外竊聽。
二人閉口不談解藥和毒·藥之事,仿佛宋鳴珂真是食物相沖引起的不适。
殿中一片靜谧,兩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各懷心事,不時凝目望向榻上人。
宋鳴珂昏睡中秀眉忽而颦蹙,粉唇如花瓣初綻,小聲嘟囔:“冷不?”
秦澍整個人蹦起:“她說冷!我把炭爐推近些。”
他剛走出幾步,宋鳴珂又道:“吃得……飽嗎?”
秦澍與元禮互望一眼,齊聲道:“陛下想吃什麽?”
宋鳴珂似在夢中,喃喃複問:“睡得好嗎?”
“陛下……?”
她頓了頓,嘴角輕揚:“團子又暖又軟,歸我了……若想要回來,唔……”
秦澍和元禮略有些尴尬,看樣子,她夢見了霍睿言,并和他交談?
“心口不一的小丫頭!”秦澍嘴上哼道。
元禮莞爾一笑,遂以帕子輕柔為她拭去鬓角細汗。
秦澍見他神色溫柔而落寞,失笑:“元醫官,你該不會對她……?呵,你也不想想自己什麽身份!”
元禮眸色一暗:“好意思說我?你不也半斤八兩?好得到哪裏去?”
“我跟你和阿言,不、一、樣!”秦澍漲紅了臉。
“甭狡辯!有何不一樣?你看她的眼神,有光。”
“光你的頭!”秦澍惱怒之下,不顧外面竊聽的餘桐,大聲呵斥。
“誰光頭了?”宋鳴珂嘀咕。
“他!”秦澍和元禮不約而同指着對方,語氣堅定地不容置疑,“他光頭!”
“啊?你倆……咋了?”
秦澍與元禮覺察到她的嗓音清晰了許多,低頭卻見軟榻上的人兒已悠然睜目。
她搓揉雙眼,一臉懵然:“吵架了?”
話未說完,她用小手捂嘴打了個哈欠,“啊——朕為何一下睡着了?你們二人在鬧什麽?搞得跟小兩口吵架似的。”
秦澍瞪了元禮一眼,笑中帶罵:“誰跟這家夥小兩口!陛下好生歇息,臣明兒再來。”
他躬身告退,還沒轉身,背後大門推開,餘桐匆忙奔入,滿臉喜容,“陛下睡醒了?太好了!”
宋鳴珂依然困頓不堪,只擺了擺手:“都退下,喚剪蘭過來伺候就好。”
“是,”元禮忐忑不安,見秦澍離殿,又問:“陛下有否不适?”
“困。”宋鳴珂閉了眼,慵懶應了一句。
元禮眉目深藏隐憂,起身收拾針桐針囊等物,對餘桐輕聲叮囑。
“餘內侍,我去偏殿候着,順便做點藥丸。這幾日,所有禦膳必須經過檢驗,我會一天三遍巡查,還望諸位配合。”
餘桐明顯覺察他話中的戒備,正欲搭話,忽聞殿外遠處傳出騷動聲,依稀是秦澍在阻撓什麽人。
“……莫擾了聖上歇息……”
“不!秦指揮使,你見到霍大哥哥了麽?他在嗎?他去哪兒了?”
聽這哽咽的少年嗓音,倒像是寧王宋顯維。
…………
驚聞殿外喧鬧聲,宋鳴珂惺忪睜眼,“阿維那小子喧嘩什麽呀?沒規沒矩的!”
“陛下,陛下!是真的嗎?”一身明豔紫袍的少年大步奔進,腳下趔趔趄趄,墨發上、披風上全是雪粒。
他小臉凍得通紅,大口喘氣,既不行禮,也不問安,直沖至榻邊,餘桐和元禮根本攔不住。
寧王雙目滿布血絲,淚光閃爍,語無倫次地嚷道:“陛下!真的……死了?”
“放肆!詛咒誰呢?”宋鳴珂硬撐着坐起身,睡意全消,龍顏大怒,“什麽死不死的!把話給朕說清楚了!”
寧王俊秀的臉蛋滿是忍耐的悲色,不顧尊卑之別,一把抱住宋鳴珂,嗚咽道:“八百裏加急!跑了五日五夜……死了好幾匹馬……送信之人一入宮門就倒下了……”
宋鳴珂突如其來被弟弟抱牢,想推開他,又覺他極度悲恸,不忍推拒,柔聲問:“你這孩子!說的什麽呀?”
“嗚嗚……送信的人昏死前,只說了句‘霍二公子被火·藥炸得粉身碎骨’……”
接下來寧王所說的,宋鳴珂半個字也沒聽見。
像被戰事中的火·藥炸聾了。
眼前的餘桐和元禮,以及再度入殿的秦澍登時慌神,喚人的、催信的,奔進奔出,忙作一團。
宋鳴珂呆然出神,就在剛才,她還夢見霍睿言,笑着對她說——別把團子貓養太胖了。
恍惚間,餘桐雙手呈上一封密函,嘴巴翕張,不知說了什麽。
元禮神色透着焦慮,秦澍磨牙拉開失态的寧王,後又急匆匆跑來了一身風霜的霍銳承,衆人眼光數盡落在她顫抖的玉手上。
她茫然揭開封緘,抽出灰黃色的紙條,模糊淚眼看了半天,信上只有寥寥數語——仲冬廿一日前軍失陷,先鋒三千盡覆,無一人生還,痛哀。
對……上一份奏報中,霍浩倡聲稱,已由霍睿言親率前軍。
她如墜入深淵,張口欲呼,喉嚨被某物堵住,做不得聲,疑心自己從一個夢中醒來,又進入了另一個夢。
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信。
她才沒那麽好騙。
于是她勉為其難咧嘴笑了笑,啞聲道:“朕再睡一會兒。”
餘人目瞪口呆,寧王迅速搶了密函,還沒看完,已被霍銳承奪取。
宋鳴珂麻木地看着秦澍和元禮一同擠過去,神情從茫然到悲戚。
耳邊傳來那人臨別前鄭重的言辭——“邊境苦地,戰事兇險,臣誓為陛下守護疆土,開創太平盛世,定當竭盡全力,死而……後已。”
她狠狠在手臂上掐了掐,痛感從肌膚透入心扉,将她的五髒六腑撕得粉碎。
翻騰血液從喉頭噴湧而出,濺落在繡毯之上,與精美海棠花圖案相映,蔓生了觸目驚心的凄美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