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
七月初,滿城車馬嗔咽,羅绮滿街,大街小巷售賣各種應節物件,以供七巧節之需。
原是喜氣洋溢的節日氣氛,京中士庶卻無甚歡愉氣象,仿佛過一過場子,人人交口熱議的,莫過于這兩日收到的軍中急報。
“我查看了各處布告,并未提及詳細內容,情況未必如大家想象的嚴重。”
“要是不嚴重,會即日下旨任命?”
“是啊!一下子派遣平州副都總管胡季春大人、容州刺史賀珉等周邊的武官,連好不容易回京籌辦婚禮的沈國公世子也不例外!”
“對啊!聽說沈世子在成婚當夜就走了,丢下盼星星盼月亮才娶到手的嬌妻,洞房都沒入……”
“我咋聽說剛洞房、匆忙完成三禮,就跑了呢?”
“……你連人家洞房的細節也打聽得到?”
議論聲源源不絕,霍睿言牽馬行于其中,因沒帶親随,又特地戴了帽子低頭而行,旁人并未留意。
此次諾瑪族與胡尼族聯兵進犯,擅長突擊的鐵騎軍勇猛精進,因薊關有定遠侯霍都督鎮守,故意繞開薊城一帶。
宋鳴珂一接到動向,連夜調動布防,抽調周邊各路人馬,連回京成親的沈之恒亦未能免除。
危難當前,人人先公後私,想必大多數人根本沒來得及與親人道別。
霍睿言覺得,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在刑部任職,主事案件複核,此等軍政大事原本牽扯不到他身上,但他還有一個身份——定遠侯府二公子。
“客官!路過來瞅一瞅!上好的吳中匠藝!”
鬧市雜鋪叫賣聲不斷,霍睿言聽聞“吳中”二字,扭頭望去,只見街心設下的彩幕帳中,分別擺滿塑土所制的泥娃娃、谷板、花瓜、種生等新奇玩意兒。
Advertisement
谷板以小板上覆土,提前埋下種子,出苗後安置小茅屋和小花木,做成田舍村落模樣,十分精巧趣致。
記得小時候,霍睿言曾親手做了一板,供六歲的宋顯琛玩耍,給宋鳴珂則帶了糖。無奈宋鳴珂吃完糖,看中了谷板,兄妹二人為此鬧了起來,搞得霍睿言很是自責。
如今乞巧将至,玩物極多,貨架上琳琅滿目,霍睿言停下步伐,信手拿起架子上一對“水上浮”,彩畫金縷的黃蠟鴛鴦,不由得微笑。
商販似是外地人,操江南口音,正忙着招呼幾位女客,瞥見他青衫素簡,随口說了句“客官慢慢看”。
霍睿言目光落在一堆泥塑娃娃之上,多穿乾紅背心,系青紗裙,生态各異,甚是可愛。
其中架上有一對飾以彩裝襕座,更有碧紗罩籠,點綴金珠,制作精良;一男一女的身材、面目、手腳、栩栩如生,還配以華麗服飾,顯然是精品中的精品。
“那對,包起來。”
商販扭頭一看,上下端量霍睿言:“這對泥孩兒,乃吳中名匠袁老先生親作,內部帶機關,衣襞腦囟,按一下都能動,極其難得!價格可不菲呀!”
霍睿言莞爾道:“你盡管開價。”
“這……這要五兩銀子。”
霍睿言直接丢給他一枚小銀錠,“另外,這‘水上浮’來兩套。”
周邊客人與商販見他出手大方,免不了多望上兩眼。眼尖者已認出他,自是低聲讨論。
“唉呀!那不是霍家二公子麽?”
“大敵當前,老子在邊境備戰,兒子在京城高價買娃娃……沒想到啊!”
“都說一門雙傑,看來有差距呢!”
霍睿言耳力極佳,聽在耳中,啼笑皆非,當下一語不發,抱走了商販遞來的一大盒物件,無視異樣眼神,牽了馬,徑直往宮門走去。
這熟悉的長街,熟悉的宮城,他确有迷戀之意。
不單單留戀美好事物,更貪戀那一抹獨特的溫柔。
倘若沒有戰火,他大概會放棄山河秀色,甘願長留這宮闕,與心愛之人十指相扣,聽風雨,觀星月,度年華,共白首。
可千裏之外,父母與長姐面對的是碧血長空,塞外烽煙,金戈鐵馬,虎狼之敵……
霍家人歷代扛起重責,他和兄長昂藏男兒,責無旁貸,豈能縮在京城安享富貴?
然則,趙氏一脈倒臺後,來自另一股疑似安王的勢力根深蒂固,且未有确切證據。
兼之宋顯揚年底歸京,如若霍家兄弟同時上戰場,只怕京中能守住宋鳴珂的人僅剩無幾。
痛定思痛,霍睿言決定獨自前往薊關。
一來,他前年曾去過一回,駕輕就熟;二來,父兄性子完全是一路,思維上也異常相似,如若犯錯,再難彌補,而他相對謹慎,或許能與父親取長補短。
耳邊喧嘩聲一浪接一浪,動搖不了霍睿言的決心。
這一次,勢在必行。
念及此處,他眸中風起天闌,胸腔熱血沸騰,喚起鵬程萬裏之志。
…………
晴絲如浮雲缭繞,宋鳴珂看了一上午奏報,焦頭爛額,煩躁地甩袖,步往會寧殿之北。
那處有一座用石頭疊成的小山,建有一殿二亭,是正殿一帶少有的清靜地。
她登臨雲歸亭,眺望連綿十裏宮闕,逐漸從混沌的思緒中理清事實。
——上輩子,霍銳承與霍睿言在邊關七年,大展身手,立功無數,因在位者宋顯揚一再隐瞞打壓,宋鳴珂所知有限,低估了兩位表兄。
今生,她把霍家兄弟留在身邊,帶來的深遠影響,可能遠遠出乎她的想象。
即便她此刻派二人前去支援,但少了那幾年歷練,兩位表兄的眼界、實力定然遠不如前世。
有得必有失。
眼前小蓮池菡萏未銷,嫩蕊凝珠,蜂飛蝶舞,被巍峨殿宇包圍的小山丘獨享清幽雅致。
然而,宋鳴珂的沮喪之情尚無半分退卻,她屏退閑雜人等,連秦澍也沒留。
餘桐為她端來一碗梅花蜜,放在石案上,悄然退開。
宋鳴珂獨坐于亭中,美景環繞,精致茶點,內心卻是漫無邊際的空洞與悵然。
花蜜水尚有餘溫時,一名內侍來報,霍二公子求見。
因霍睿言官升得快,有時候通報官名,宋鳴珂還得确認是不是二表哥,內侍們幹脆按以前的稱呼,親切又省心。
此前,宋鳴珂派密探查過,得悉霍睿言曾有位江湖朋友失了蹤影,怕是已不在人世。那事應為他受傷的根源。
他無事鮮少主動進宮求見,今日忽然請見,看樣子,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和風輕拂下沿途粉、白、淡紫色的花瓣,翩飛而下,那一無比熟悉的青白身影闊步而來,堪如朗朗修竹挺拔。
他手裏捧了一大匣子,從包裹在外的棉布包來看,不像貴重物品,引發宋鳴珂的好奇心。
“二表哥,此為何物?”
“見過陛下,”霍睿言笑容暗藏隐憂,“方才來宮時路過乞巧市集,見着些好玩物件,帶給你們兄妹玩賞。”
宋鳴珂貴為天子,但平日沒太多架子,只要有趣、好吃,無分貴賤都喜歡,這是人盡皆知之事。
她示意讓他入亭,打開匣子,眼見是一對端正細膩、別具一格的“摩睺羅”,笑意情不自禁揚起:“我又不是小孩子……”
“陛下的确長大了,可晏晏她……”霍睿言注視她清亮笑眸,溫柔中夾帶幾分寵溺。
“什麽意思!”宋鳴珂無端紅了臉,略帶不平,啐道:“我這當哥哥的,只比她大一個時辰!”
“那倒也是。”
霍睿言笑眯眯地看她把玩一陣,複道:“陛下,臣今日入宮,另有所求。”
宋鳴珂聽他陡然嚴肅了許多,放下手裏玩物,正色道:“為邊境戰事?”
“正是。”
宋鳴珂悲喜交集。
相處數年,有些時候,彼此無需多言,只要一個眼神、點頭或微笑,便可了解對方所想。
她暗嘆一口氣:“你決定了?”
“陛下洞悉人心,省下我累贅之言。”
“我最近每回去你那兒,你案上堆疊的全是兵書、史書、武器制作改良資料……猜到你近年沒少花功夫。”
“臣實在慚愧,只能紙上談兵。”
“可為何是你,而非大表哥?”
霍睿言無法直述對安王的疑慮,也不好說連秦澍都不敢全盤信賴,硬着頭皮道:“臣前些年去過北域各地,熟門熟路。外加西南刺客之事遲遲未解決,與其留我在刑部,不如留兄長在禦前護駕。”
宋鳴珂擡眸目視這比自己高了大半頭的青年,他青衣素淡,一塵不染,宛若幽谷清蘭,眉目高潔深遠,卻透着細看才能捕捉到的豪邁與銳氣。
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藏起翅膀,但不代表他失去翺翔天際的能力。
一瞬間,她心底生出強烈沖動,想撲進他懷裏,抱緊他,盡訴對他的期待與祝福。
可她是“宋顯琛”,此舉太不符合帝王威儀;即便她以晏晏的身份站在他跟前,男女有別,她更不能逾矩。
良久,她颔首道:“朕允準了。”
霍睿言松了松氣,欣喜中滋生出淡淡的眷戀與悲傷。
她輕而易舉同意了,半句不作挽留,是真想把他放在用武之地?還是……減少往來後,他們感情疏淡了?
他收斂清淺笑容,執禮道:“邊境苦地,戰事兇險,臣誓為陛下守護疆土,開創太平盛世,定當竭盡全力,死而……”
話未說完,一纖纖玉指以極快速度,摁住他的唇。
指腹柔軟細膩,帶着秋日微涼,瞬即燃點起他唇瓣上的火熱。
他整個人呆住了!
晏晏好好的……幹嘛撩撥他?
在他拼死按捺舔她一下的沖動時,她讪讪收回手指,臉頰緋霞起落,語氣則極為鄭重。
“我們會活得好好的。”
這句話,她早于三年前挽留他時說過,和當時一樣,說的是——我們。
以前,霍睿言沒多想,此時此刻莫名增添了似有還無的暧昧感。
尤其是……她以輕柔指腹,毫不猶豫地封緘他未出口之言。
他眼眸深深,笑而不語,點了點頭。
宋鳴珂被他灼熱得如有實質的陽光燙得渾身如沸,殘留他唇上的餘溫也似乎加倍發熱。
二人怔怔而立,她霎時想到,他上回一走就是半年,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歸,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鼓起勇氣,她學他往日鼓勵她的動作,伸出另一條臂膀,繞向他後背,輕拍了兩下。
偏生她手不如他長,為了這一小小鼓勵,幾乎撲進他懷裏。
霍睿言被這軟乎乎如小貓的嬌軀鬧得難受極了,天曉得他要多努力,才忍住沒一把抱住她,往她粉潤嘴唇上啄一口。
摒除雜念與旖旎,他後知後怕,真的怕。
不怕真心被拒絕,而是怕她默然接受。
萬一,他沒能活着回來,有意無意表露的種種親密,只會給她帶來等待和傷害。
如果簡單維持表兄妹關系,她或許會為他的死而傷痛,最終随年月淡忘,無牽無挂地再遇良人,同攜到老,過屬于長公主該有的肆意人生。
如若坦言告知內心對她的愛慕,勾住她的芳心,他會因畏懼給她留下無盡痛苦,而沒法放手一搏。
他視她為心中最珍視的寶貝,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又豈能再給她制造委屈?
她已為兄長承受了太多,理當擁有縱心張揚、福澤綿長的錦繡生活。
霍睿言與她靜然相對,暗下決心,他必須從這場戰争中存活。
哪怕數年後凱旋而歸,她嫁了旁人,他尚能以二表哥的身份去愛護她,親眼目睹她由嬌縱美麗的小公主,受萬衆愛戴呵護後,活成白發蒼蒼卻依然嬌縱美麗的大長公主。
如若歸來時,她未曾婚嫁,那麽……
霍睿言唇角驟然挑起一絲淡笑,篤定而向往。
…………
表兄妹二人從雲歸亭出來後,默然并肩而行,漫無目的。
踏着黃葉飄落的碎石小徑,秋涼萦繞,桂清菊淡,他們腳步安閑,不疾不徐,眼神偶有交換,衣袂摩挲,卻無片言只語。
他每每轉頭凝視她時,唇畔柔柔含笑。
她明淨眼眸與之相對,則潛藏則依戀、不舍與期盼。
跟在他們身後的餘桐,不敢靠太近,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