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
喧鬧聲因舒窈那一句話而驟停。
餘人紛紛轉身或轉目,目睹那俊美少年由三人護着,信步入亭,慌忙禮迎。
宋鳴珂乍然見到舒窈,歡喜不言而喻。對上她羞澀而驚喜的雙眸,一顆心緩緩下沉。
她的小姐妹,喜歡的是她所僞裝出來的“宋顯琛”,是年少英主,而非上輩子患難與共的長公主,也不是今生僅有一面之緣的、真實的她。
可她還能怎麽辦?
再看舒窈身邊多了一位容姿不凡的小娘子,印象中是林相的小孫女,前世也是京中有名的美人。
宋鳴珂莫名生出欣慰與酸澀。
欣慰的是,舒窈不再孤立無援,有人為之挺身而出,有人疼愛憐惜;酸澀的是,那人已不是她。
“喲,這小亭子很熱鬧呀!”宋鳴珂無法只跟舒窈一人打招呼,幹脆淡然發話,“都免禮吧!”
她對眼前一大堆人的陣仗表示不解,霍銳承将親目所見描述了一遍。
宋鳴珂勉強記得,上輩子,舒窈曾與符家定親,無奈婚事因符世子的母親病逝,一再蹉跎,之後出了那一樁令人锉骨錐心之事……
今生鬧成這樣,怕是真的無緣。
從舒窈對自己溫柔如水的羞怯眼波來看,芳心仍牢系在她這個假皇帝身上,真教她一籌莫展。
宋鳴珂緘默未語,使得在場的符家人惶恐不安,個個垂首僵立,汗流涔涔,不敢吭聲。
“你們倆有何說法?”她若只憑大表哥一面之辭下定論,未免有失公允,遂睨視符家兄妹。
“陛下,微臣真無冒犯之心,純屬誤會!”符世子焦灼難耐,“微臣……立即致歉,再賠她幾件衣裳……”
Advertisement
當下,他鄭重向舒窈深深一揖:“是在下失禮,多有得罪,懇求舒小娘子原諒。”
宋鳴珂不能因為扯破袖子之類的小事對符世子過分責罰,免得傳出去了,一則遭人诟病她偏頗霍銳承,二來引起外界對實情的猜測,誤以為舒窈遭受莫大羞辱。
“舒小娘子意下如何?”
舒窈終于等到皇帝和自己說話,眉眼依依,柔聲細語:“賠衣服什麽的,用不着;但符家姐姐憑空說……說霍大人‘自恃武功高強、身居高位’,欺負她兄長,是否也該道個歉?”
霍銳承一怔,失笑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計較這些。”
舒窈柔柔擡眸,與他目光碰撞的瞬間,急急回避,又道:“霍大人胸襟寬廣,與符姐姐是否願意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無關。”
符家小娘子在禦前豈敢争辯?只得朝霍銳承與霍睿言盈盈一福:“方才情急,小女子失言,兩位大人有怪莫怪。”
霍家兄弟拱手道:“好說好說。”
“成了成了,大熱天的,火氣旺盛在所難免,都各回各家……”宋鳴珂頗感不耐煩,忽而對符家兄妹道:“尤其你們倆,得空多陪陪令堂,盡孝榻前,少外出鬧事!”
符家兄妹聞言大驚,羞愧難當。
母親卧病多時,因而催促一對兒女早日婚嫁。
他們何曾料想,日理萬機的皇帝會把一小小的寧康侯府記在心上?
宋鳴珂懶得理二人的驚詫,她生怕霍銳承言行過于直率,轉而對霍睿言道:“二表哥,替朕送送舒小娘子。”
霍睿言微愣。
不會吧?上次做媒的事沒完沒了?
霍銳承嘴唇動了動,想接下此任務,又恐皇帝不喜。
林家千金見狀,上前半步行禮道:“陛下難得和幾位大人同游,只怕尚未盡興,這趟差事請交給臣女,您放心,臣女送舒家姐姐回去,若出了差池,您拿臣女問責。”
宋鳴珂見她維護舒窈,心安之餘,隐約翻湧醋意。
“好,有勞。”她眸光一黯,擺了擺手,沒再多看她們相攜離去的身影。
眸底水霧散去,早就擺在眼前的事實,清晰呈現。
重活一世,她得了天下,卻終究失去上輩子最珍視的友情。
霍銳承見她悵然若失,疑心是自己沖動之下犯了錯令她不悅,歉然道:“陛下,我實在看不過眼,因而莽撞了……”
“大表哥,”宋鳴珂煩躁之際,溫聲打斷他,“與你無關。”
霍銳承向來大大咧咧,不知為何,神色因最後一句而猝然凝滞。
…………
離開湖心亭後,舒窈與林家千金蓮步踏上九曲回橋。
二人本就霞姿月韻,攏了一身清澄天光,映襯得背後的青山綠水一下子淡了顏色。
舒窈心下甜蜜又惆悵。
甜蜜在于,盼了許久,總算見着了心心念念的天之驕子。
他長高了,變白淨了,雖稍顯文弱,氣派分毫未減。
惆悵的是,皇帝似乎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愛她。
舒窈從未忘記,去年往奔龍山行宮的路上,他們初次相遇時,他的眼神何等明亮,如尋獲一件絕世珍寶。
後來秋禊,她随父親去汴水河畔參加集會,當她領小丫鬟步入桂園賞花,被幾個貴女圍着冷嘲熱諷,皇帝不光冒出來狠狠打了她們的臉,還邀她品茶。
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吧?
他與她隔案而坐,以極品禦茶龍團勝雪、無錫惠山泉水、精致奢華的金銀茶具等進行點茶,技巧精純。
所有步驟與動作,如出一轍,默契得仿似與生俱來。
他甚至下賜禦院玉芽、雪葉和寸金幾款貢茶,是她前所未有的殊榮。
可如今,他态度淡漠,不喜不怒,隐隐夾雜幽怨,莫非誤會她出行招蜂引蝶、與符家世子糾纏不清?
她不是已經明确表态,與符家劃清界限了嗎?連賠償的衣服都不收,為的去除一絲一毫的勾連。
舒窈滿腹心事,愁眉不展,神情恍惚,随林家千金坐上同一輛馬車。
當馬車輕微搖晃着北行時,她茫然出神,全然忘了與小姐妹交談。
“窈姐姐,你又在想什麽呢?”林家小娘子嘟起小嘴。
舒窈秀臉一熱,“沒,沒啊……”
“騙誰呢?你若非在為寧康侯世子生氣,便是為聖上的事煩惱吧?”
“別瞎說!我哪敢?”舒窈急忙否認。
“唉……”林家千金人小鬼大,故作高深嘆了口氣,“我覺着,要是聖上真如傳聞那般,一心想将你納入後宮,斷然不會拖那麽久……”
舒窈被她戳中心事,苦澀彌漫心頭,“妹子,還是你走運,沈大人待你用情至深,巴不得立馬将你娶回府上。”
“呿!別提那家夥!”她臉上嗔怒,眼角眉梢喜色難掩,“我還沒過門呢!他那幫兄弟‘嫂子’前‘嫂子’後的毀我清譽……連兩位霍大人也口沒遮攔。不過話又說回來,聖上似乎……想撮合你跟霍家二公子?”
“啊?這……從何說起啊?”舒窈一頭霧水,面泛桃花色。
“那他适才為何讓他那二表哥送你?”
舒窈驀然回想去年七月,皇帝與她點茶分茶後,曾對她父親說“舒卿家,令媛品貌俱佳,你得為她挑個好夫婿。來日定親,記得先讓朕過過目”,後來還借“秋禊人多,魚龍混雜”為由,讓霍睿言送他們父女。
而霍睿言害羞,才讓兄長代替。
難不成……皇帝從頭到尾在為霍二公子牽線?
林家千金又道:“我聽那誰說……霍二公子文武全才,琴棋書畫詩酒茶樣樣精通,雖一度傳出斷袖傳聞,可我認為,那是定遠侯府風氣好,不讓他們兄弟沾惹風月之事所致。
“那誰還說,霍二公子性情溫和,處事缜密,極重情義,前途無量,且生得……那叫一個俊美無俦!你若非沖着後宮榮寵,世家子弟不是更好選擇麽?”
她總以“那誰”指代未婚夫,聽得舒窈渾身難受,靜下心來細想,霍睿言的确無可挑剔,頓時忐忑得不知如何是好。
接下來,林家千金絮絮叨叨說了些雜七雜八的話題,舒窈壓根兒沒聽進去,素手撥弄着褙子上的銀絲系帶,雙眸注視馬車一角,心已飄往未知處。
…………
京城北山,夏木陰陰,蟬鳴呱噪。
雅致庭院內,宋顯琛閑坐于陰涼處,手捧《神農本草經》其中一卷,細細翻閱,看得十分入神。
他換了身素白綢裙,淡妝淺抹,溫婉眉目恰如一道悅目風景。
“殿下,阿翕小娘子來了,您是否要見一面?”裁梅碎步而近,細查宋顯琛眉宇間乍現喜色,心中安穩了不少。
自從宋顯琛中毒後頭一次喝烈酒,正好被妹妹突擊逮住,整個人變得憔悴不堪。
此後,他有時悶在房中不吃不喝,有時則滿山遍野亂逛。
那一日,他帶着裁梅和紉竹下山,走到半路,指着一些她們不認識的草藥,非要采回去。
裁梅不忍心違逆他,自行回院子拿工具,留紉竹相陪。
然而,宋顯琛居然趁紉竹小解時越走越遠,随後消失不見,害她們吓個半死,與侍衛冒着暴雨滿山亂找了整整一個時辰,最後發現他和一位灰衣小娘子在山洞躲雨。
若不是名叫阿翕的小娘子以葉片吹奏樂章,估計一幫人得找到天黑。
說來也怪,經歷了那場雨,宋顯琛似乎又活過來了。
他重新研讀醫書和藥理,閑來也會請教元禮,礙于元禮每月只能來一兩次,裁梅便派人下山,請同樣通曉草藥的阿翕與主子交流。
宋顯琛結交了這位善解人意、性格開朗的新朋友,外加有了精神寄托,心境一日比一日開闊,笑容一日比一日舒暢,教裁梅紉竹二人喜笑顏開。
此際,阿翕覓到上好懷菊,敲開院門,打算送她們幾株,裁梅自然不放過任何機會,趕緊通知宋顯琛。
宋顯琛笑時,眸底如有久未展露的晴光。
他放下書冊,微微颔首,剛邁出兩步,又停下來,一絲不茍地整理裙裳。
裁梅忍住笑,将阿翕請入,再奉上茶點,供他們二人享用。
“見過長公主,”阿翕笑嘻嘻走近,向宋顯琛呈上兩棵菊花,連根帶土,“我該種往何處?”
宋顯琛見菊花含苞未發,煞是可愛,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輕輕觸碰。
阿翕又道:“此菊與滁菊功效相似,皆具疏風散熱、清肝明目的解毒作用。《玉函方》雲,三月上寅日采苗,名曰玉英;元月上寅日采葉,名曰容成;九月上寅日采花,名曰金精;十二月上寅日采根莖,名曰長生。您先養着,來日需要時即可采撷。”
宋顯琛靜觀她眉眼如畫,兩頰因炎熱而悶得發紅,額角滲出汗滴,還蹭了點泥巴,他随手翻出一方絲帕,遞至她手中。
阿翕雖已特意擦淨了雙手,見絲帕刺繡精美,不敢相接,笑道:“可別弄髒了長公主的帕子。”
宋顯琛不與她啰嗦,徑直擡手,在她臉蛋上抹了幾下。幼時,妹妹玩鬧時蹭花了臉,他也這般給她擦,事隔多年,依然純熟。
阿翕目瞪口呆:“長公主……”
“……”宋顯琛意識到自己幹了何事,不由得尴尬。
幸虧,他穿的是女裝。
為化解窘迫,他讓阿翕坐于宣石上,和他一同翻閱《神農本草經》。
阿翕詳細解釋,宋顯琛安靜傾聽,不時以簡單句子提出疑問,一聊就是一下午。
裁梅在回廊外目睹了這一幕,越發覺得自己判斷無誤。
待天色向晚,阿翕生怕山路不好走,提出告辭時,裁梅親自送到院外,還給她點燃了一盞琉璃燈。
阿翕笑而稱謝。
裁梅委婉地感嘆道:“自長公主和阿翕小娘子作伴後,心情好了許多。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還真心盼小娘子常來坐坐。”
“我來是能來,但是……請你們別告訴任何人。”阿翕似有些為難。
“為何?”
“實不相瞞,我小時候得罪了仇家,才躲到北山修行,因此……越低調越好,還望裁梅姐姐諒解。”
裁梅暗覺狐惑,不便多問。
回院落後,她将此事告知宋顯琛,末了,補充問道:“殿下,是否需要徹查阿翕小娘子的來歷?”
宋顯琛眸色一冷,語氣堅定:“不必。”
阿翕出現在他視野的那一刻起,喜悅、靈動、溫暖如照亮黑暗人生的一道陽光。
她性子單純,善解人意,眸底的真摯純粹而動人,是為數不多可交心的好友。
遺憾,這“長公主”,是冒充的。
他不想騙他。
為了瞞住天下人,他不得不把戲演下去。
回頭凝望阿翕剛種好的兩株小菊花,澆透了定根水後,枝葉一改來時垂頭喪氣的頹靡,逐漸挺立伸展。
宋顯琛唇角揚起一抹笑意,氤氲出前所未見的柔軟。
滿載希冀的花兒已含花蕾,如阿翕所言——先養着,需要時即可采撷。
作者有話要說:大表哥:我有不詳的預感!
二表哥:我有不詳的預感!!
元禮:我也有不詳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