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斜陽卸去落霞的妝容後,秋風因暖光退卻而冷涼了幾分,吹得宋鳴珂身子微顫。
她斜目睨視秦澍,未來得及思索他何出此言,便已紅着臉嗔道:“當然不知!”
若然讓霍睿言知道她是晏晏,她豈敢與他走那麽近?
長久以來,她的心願是瞞住大家,等宋顯琛痊愈後恢複身份,兄妹二人無聲無息換回來。屆時她和霍家兄弟依然是表兄妹,假裝慢慢熟悉即可。
“既然不知,陛下更不該與之過分親密。”秦澍長眉凝聚了三分憂思。
“秦指揮使管的真多!”宋鳴珂不滿地嘟了嘟嘴,突然加重語氣,“上回已說過類似的話,怎麽今兒還啰裏八嗦?你以為朕真的那麽好相處?”
秦澍也不慌張,道:“上次出言提醒,為陛下清譽,方才是為了阿言。”
宋鳴珂正自擡步跨檻,聽完他後面那句,大為狐惑:“此話何意?”
秦澍話到嘴邊,忽而猶豫未決。
自從那次京南蓮湖出游,他隐約覺察出,元禮與霍睿言眉來眼去,絕非外人所見的那般,互不相幹、冷淡應對。
秦澍仔細觀察元禮的言行舉止,暗地裏盯着其動向,竟意外發覺,此人偶爾會作宮人裝扮,混進往來北山的隊伍中。
時至今日,他越發認定,元禮就是去年如昙花一現般出沒在定遠侯府中的“通房丫鬟”。
他甚至懷疑過元禮的性別,但細辨,喉結是真的,須根也是真的,應該是……男的吧?
元醫官和霍睿言交情匪淺,他們到底什麽關系?是情人?暗中勾結?
秦澍早聽聞外界相傳——霍二公子有龍陽之好。當時他曾覺可笑,一旦發現,在房中與之親熱的女子是男人假扮時,又隐約生出怪異感。
“朕問你話呢!為何不答?”宋鳴珂冷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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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聽了些傳聞,阿言他遲遲不肯談婚娶之事,或許存有分桃斷袖之癖,”秦澍略微窘迫,“他要是知道您的情況還好說,若不知情,而您與他來往過密,說不定……會引起他的誤解。”
宋鳴珂的清眸瞬間霧氣彌漫。
誠然,斷袖之類的話,她偶有耳聞。乃至有人提及,她這皇帝也如是。
但旁人胡言亂語,與秦澍所述,哪怕含義一致,意義卻差距甚大。
秦澍是霍睿言相識多年的師兄,在定遠侯府住了将近半年,相處日久,了解得更多。
二表哥……真有此癖好?
宋鳴珂無從掩飾驚詫與黯然:“可你說……他的心上人是成熟妖媚的丫鬟……”
“那事,似乎是個誤會,”秦澍不好直言對元禮的懷疑,再三強調,”反正陛下在未恢複身份前,還得慎重。“
宋鳴珂大致猜出,他是怕自己以假男子的形象傷了霍睿言,或無意中胡亂撮合了“兄長”和二表哥,後果不堪設想。
潛藏的意識中,有種情愫比這些更讓她難受,她無暇細究,不得不極力壓制住。
聽秦澍一副語重心長的口吻,她悶聲道:“煩死了!朕被國家大事弄得頭疼,懶得計較細枝末節。再說,二表哥都要離京了,你跟我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麽!”
秦澍習慣她私底下的小抱怨和小責備,全因他們相熟已久,便打趣道:“臣見陛下依依不舍的……”
“誰依依不舍!自作聰明!”
宋鳴珂甩袖坐回案前,心依舊亂糟糟的。
多想無益,當務之急,該處理邊境的戰事。
待二表哥驅除強虜、以熱血掙回盛世太平、載譽歸來時,他們都将成為更好更優秀的人。
…………
次日,宋鳴珂接到密報——霍睿言昨日離宮後,手持密令,召集了一批好手,連夜交接好刑部的事務;今兒一早,和兄長道別,騎馬一路北行。
這二表哥!一切早已作好部署,只等她一句首肯罷了。
彼此知曉對方的人品性情,因而無所顧慮。
中午,霍銳承入宮,宋鳴珂見他兩手空空,開口就問:“他沒讓你把貓帶來?”
霍銳承傻了眼,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是誰。
“陛下日理萬機,還顧得上他的貓?”
“……”宋鳴珂也覺着自己玩心過重,眉頭一擰,道:“不管,你得把團子拿來!”
霍銳承無奈:“明日我想辦法把它捉來……陛下也不關心一下阿言,只顧着搶他的貓,他知道了怕要傷心。”
宋鳴珂沒好氣道:“他事事妥帖,用得着我關心?”
霍銳承一頭霧水:“阿言又得罪陛下了?他這人雖表現得和和氣氣的,實際上性子有點倔。您別跟他一般見識……我這當哥哥的,替他向您賠罪。”
“少廢話!記得把貓給我!”
宋鳴珂也說不上自己在為何事怄氣,如若非要挑一處,大抵源于霍睿言的斷袖傳聞。
畢竟,她曾對他動過心思,還想着,如若自己身份恢複時,他還沒人要的話,她就收入囊中,占為己有……
現下一而再再而三聽聞他的傳言,心便如珠蚌摻入沙粒,吞不得吐不出。時日久了,也許會分泌出一層層自欺欺人的念頭,将這些不安、惶惑、怨怼,包裹成光華流麗的珍珠。
霍銳承搞不懂皇帝奇特的心思,生怕她遷怒自己,當即派人傳話回府,逮住那只肥膩的團子貓,送入宮中。
黃昏時,秦澍前來康和宮換值,起初還不為意,後忽見禦案底下鑽出一個三花毛球,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團子謹慎挪步,吸着鼻子,确認是熟人後,蹭了他一靴子的毛。
“這家夥!”秦澍當值時不好與貓嬉戲,只得擺出冷漠臉,“你咋跑宮裏來了?”
宋鳴珂擱筆擡目,淡然一笑:“兩個時辰前,霍家管事送來的。”
“阿言讓您代為照料?”秦澍很震驚。
“哼!他哪會管這些!天沒亮便跑了!”
秦澍從她的不滿中捕捉到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心下一片明朗,忍笑道:“所以陛下……立馬奪了他的貓,以睹貓思人?”
宋鳴珂目瞪舌挢,分不清該羞該怒,好一會兒才用那句任何時候都能出口的“放肆”來結束片刻尴尬。
秦澍并無畏懼之意,悄然端量她漲紅的俏臉,努力抿住唇邊的笑意。
宋鳴珂見狀,惱羞成怒,順手抓起案上一白玉荷葉筆舔,直往他身上砸去。
倘若換了一般侍衛,見龍顏大怒,定然一動不動由着她發洩。
偏偏秦澍是個不愛守規矩的,信手拈來,把筆舔抄在手上,邁步向前,朝她深深一鞠,繼而放回案上。
“你……”宋鳴珂氣得說不話來。
“陛下莫惱,臣随口開個玩笑……”他眸底平添近乎于看熱鬧的暢快感,補了句,“沒想到戳中陛下心事。”
宋鳴珂氣極,抓起筆筒上的幾管筆沖他甩去,被他輕而易舉接牢了,丢回原位。
“你就不怕朕一氣之下,以大不敬之罪将你革職?”
“好啦好啦!那麽大脾氣!”秦澍擡望高坐于上方的她,笑得溫柔而包容。
宋鳴珂沒來由蔓生出似曾相識之感,仿佛這種表情早在旁人臉上見到過,卻記不起誰對她這般笑過。
在她怔忪之際,秦澍摸出一對用油面和蜜糖制作的“果食将軍”,高約三四寸,形如披着甲胄門神,“乞巧将至,臣從果食店要來了這個,陛下看……像不像我和阿承?”
“莫名其妙!”宋鳴珂的火氣因他這摸不着頭腦的舉動而消減了些。
“送您!”他無所顧忌地放在禦案之上,“消消氣。”
“你當朕是三歲孩童?”
“不止三歲的……欸!別砸別砸!”秦澍看她又要丢東西,“臣告退!馬上!”
随即開溜。
他翻出來的“果食将軍”還兇神惡煞地立在她跟前,料想是從乞巧果食店鋪挑的。
她往年偷溜出宮時,見過那些花樣百出、奇巧萬端的油面甜食,據聞買得多,便可獲贈此物,也不曉得秦澍是有心讨好,還是臨急應付她。
想起霍睿言贈予“摩睺羅”和“水上浮”,再看這兩個面食做的人偶,她心中忿然——這師兄弟倆是在哄小孩呢?
她曾疑心上輩子的秦澍對她這長公主有意,今生被他得悉真相後,同樣擔心他存有異念。
觀察近三個月,倒又不似她所想的那樣。
秦澍待她,介乎于霍家兄弟之間,有大表哥的直言不諱,又帶着霍睿言的處處體貼和觀察入微,教她迷惑不解。
宋鳴珂呆然出神之際,團子在書房內轉了一圈,幾經周折,從矮幾跳上了高幾,再順着條案蹦到書案,張口叼走了其中一“果食将軍”。
“還吃!”宋鳴珂急忙貓口奪食,把沉甸甸的貓摟入懷中,“不許再吃,你得減肥了!”
蹂|躏着貓溫軟光滑的毛,她忽而在想,二表哥平常也會抱貓、跟貓說話嗎?
思忖許久,她像在竭盡全力說服自己:“團子,我只是單純喜歡你這肥嘟嘟的貓而已,可沒對收養你的人有什麽企圖!你可誤會了!”
團子似被剝奪“新歡”而不痛快,以鄙視眼神瞄了她一眼,不耐煩地晃了晃毛茸茸的尾巴,如球一般滾落在地,與此同時,喉底因擠壓而發出“咿”的一聲。
宋鳴珂無言以對,苦笑着搖頭,重新執筆,在被貓踩了梅花印的奏折上繼續批複。
…………
秋末,擺在宋鳴珂面前的是兩件大事。
外事為邊境之戰。
兩軍經過數次試探式的小規模作戰後,即将迎來正面交鋒。
據聞,霍睿言受命随父應戰,原為霍浩倡出謀劃策,連續五次場中小型戰役打下來,因先後領兩都作戰,如今已暫代營指揮使,指揮五都約五百人。
宋鳴珂當然知他絕不會止步于此,只可惜他近年習文,若早個兩三年到邊關歷練,憑他的實力與聰慧,加上其父的聲威,而今早就功勳累累。
內事則是闊別京城一年的北海郡王宋顯揚,在郡王妃饒蔓如誕下一女後,請求回京探望“病中”的趙太妃。
宋鳴珂曾豪言壯語,當衆允諾,自然不好出爾反爾,大筆一揮,準了。
內外大事堆疊在一起,宋鳴珂只好把剛回濱州未滿一月的安王召回京城。
秋霜降臨,前世打得極其艱辛的一場仗,在她的默默等待中拉開帷幕。
她伫立殿前,放眼眺望,寒霜覆蓋了十裏宮闕,覆蓋萬戶之都,覆蓋錦繡山河。
重生後,她無數次駐足于此,容顏從未像今日這般平靜,內心從未像此刻這般激動。
她的确沒有成為前世那愚鈍、怯懦、軟弱的嘉柔長公主。
數載年月,咬牙堅持,唯求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的願望,終将實現。
且遠觀北國烽煙中的鐵騎大軍如何扭轉乾坤,也要近看就藩後的宋顯揚,與吃齋念佛半年的趙太妃,還能折騰出什麽新花樣。
疾風吹起她的龍袍,冰霜肆無忌憚撲在她臉上,卻撼動不了纖細背影所透出的堅韌。
秀麗眉睫被霜氣染白,襯出她那雙烏亮瞳仁,宛如暗夜下浸潤星光的一汪湖水。
作者有話要說:二表哥:秦澍這壞蛋,在我家晏晏面前造謠,看我不削死你!
秦澍:我家的!
二表哥:我家的!
……(繼續重複對話一百遍)
晏晏:想要回你的貓,打完仗就得乖乖回京!
二表哥:回來之後,要的可不單單是貓啰~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