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
這日清晨,朝陽暖光普照于十裏宮城,為散班的朝臣們披了耀眼金芒。
殿內,宋鳴珂來回踱步,聽聞霍睿言前來回禀,忙命人傳喚。
霍睿言拾階而上,一身緋色官袍,腰上為黑銀飾革帶,配銀魚,與他平日的清朗氣象大不相同。
進殿後依禮拜見,他開門見山:“陛下,經核查,刺客确為赤月族人。”
原本北山遇襲之事,已由大理寺、刑部、宮中審刑院等機構進行了偵查、審核,一致斷定,為西南邊陲小部族所為。
宋鳴珂回想上一輩子,赤月族并未掀起多大的波瀾,因而今生安撫計劃中,她只是象征性地關照了一下。緣何這一世,此小小部族竟不遠千裏派人行刺?
她暗覺有異,讓霍睿言和秦澍分別以刑部本部和侍衛親軍的名義,到案發地及牢獄進行複核。
今日,正是霍睿言搜查北山與西山後,入宮複命之時。
宋鳴珂驀然擡眸,見他玉容略顯蒼白,薄唇也沒了血色,暗悔自己一時大意,全然不顧他有傷在身,讓他連日辛勞。
她溫聲問:“二表哥,你的‘病’可好些了?”
霍睿言怔了怔:“臣……無大礙了。陛下,赤月族的事……”
宋鳴珂意識到他們在讨論公事,改口道:“此事朕會處理。霍卿辛苦了,若無旁的事,暫且歇息幾日,無須挂心。”
“為陛下辦事,自當盡心竭力,一丁點小病算不上什麽。”
霍睿言恭敬立于殿中,低眉順眼,莫名使她平添一股疏離之感。
見殿中均為相熟的內侍與侍衛,再無旁人,宋鳴珂下了主臺,行至他身邊,低聲道:“我前幾日也沒多想,未曾考慮你……”
“陛下,真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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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鳴珂知他性子溫和而不失倔強,沒再勉強。
既想留他聊幾句,又覺着時機不對,正自猶豫,忽聽殿外內侍禀報,安王求見。
宋鳴珂微覺突兀,只因早朝時,安王身體欠安,未能參與。此番突然請見,所為何事?
“既然陛下另有要事,臣先行告退。”霍睿言容色如常,眼底的寥落一閃而過。
宋鳴珂原想悄悄問侯他傷恢複得如何,尤其傷在後背,諸多不便,是否還需要她幫忙。
眼下已沒了這機會,她只得柔聲道:“好生休息,來日咱們哥兒倆出去散散心。”
霍睿言淡然的神色因“哥兒倆”三字而浮現亮光,他唇畔輕勾:“好。”
宋鳴珂總算從他眼角眉梢捕捉道一絲暖芒,于是壓低嗓音,半開玩笑:“前提是,你得是活蹦亂跳的二表哥,否則我不跟你玩。”
“陛下這是在嫌棄傷病員?”他長眸微垂,狹長眸光流轉淡淡笑意,“要我現在蹦跳一個給您瞅瞅麽?”
“才不要!回去吧!”宋鳴珂眼看安王的昂藏身影已至殿外,沒再與二表哥多言。
“陛下,”安王深深一揖,又對霍睿言微笑,“霍大人,多日不見,清減了不少啊!”
“王爺政務繁忙,下官實在難尋機會拜會。”他故意繞過“清減”的話題。
安王目光落在他的緋色袍服上,笑容溫和如三月春風:“想必在不久的将來,朝堂上定能日日見到霍大人的不凡容姿。”
自宋鳴珂繼位以來,每日朝參的只有五品以上的文官,及監察禦史、員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參官。霍睿言僅有朔、望可入朝。
從今年年初,他在短短數月間連升兩級,不少人議論紛雲,說他年內必定還會加官晉爵。
“王爺見笑了。”霍睿言不再多說,颔首退下。
宋鳴珂只朝他的背影望了一眼,轉目對安王道:“安王叔身體不适,何不多加休息?”
“聽符大人他們提到,赤月族竟派來殺手謀刺陛下!臣惶恐得日夜難安……”安王咳了兩聲,“對于此事,陛下有何決斷?”
“朕倒想聽聽安王叔的意思。”
“依臣看,區區一數萬人的小部族,竟敢為此卑劣行徑,無疑是對我朝天威的巨大挑釁,必将受到嚴懲!還請陛下發兵清剿禍患,殺雞儆猴,以立君威。”
宋鳴珂沉吟未語。
對比前世的動亂,西南問題已解決了大半,各族安居樂業,倘若真有部族對她的政策不滿,應為少數人挑起的矛盾,不足為患。
真正要緊盯的是嶺南和北域。
她分辨不清安王是真在乎她這“侄兒”的安危,還是另有企圖。
前些日子,她對安王起疑,卻一直未能發覺端倪。
如今的她表面鎮靜自若,實則對于任何人都不敢輕信。
連孿生兄長亦令她倍感失望,好哥們各懷心事,面對上輩子最信賴的叔父,她不得不重新審視。
當下,她的沉默引發安王的激憤,他一再強調,絕不可姑息養奸,以免各族效仿。
宋鳴珂依然沒作決定,最終借“不日北域将有戰事,不宜分心,理當靜觀其變”為由,搪塞了過去。
安王看似接受此說法,但眉目間的忿然未退,與她彙報了兩三件不大不小的政務,躬身而退。
夜深,康和宮書房內,一黑色身影隐匿在燈影之外,默然聽令。
宋鳴珂以手支額,尋思良久,淡聲發令:“去給朕查三件事。西山虛明庵所謂的刺客去了何處;安王與西南部族有否結怨……”
她只說了兩件事,猶豫片刻後,沉聲道:“最後一件——霍郎中奉命前去北山核查,曾繞道西山,據聞還失蹤了大半個時辰……替朕問個明白。”
黑影似有須臾震驚,低聲應道:“是,屬下領旨。”
…………
南國的六月炙熱如烤。
宋顯揚頭一回在北海度夏,深覺難以适應,時刻懷疑自己要被炎熱蒸發。
天氣雖酷熱,終歸比他那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的郡王妃好對付一些。
這一夜,月明星稀,宋顯揚帶了兩名仆役,親手捧了一絲絨錦盒,笑意盈盈,步往饒蔓如所居的院落。
竹風敲夜韻,荷香四溢,本是良辰好景佳夜。
未料剛進了院落,饒蔓如的貼身婢女倉促相迎,試探性地提議:“殿下……郡王妃已就寝,您看……要不明兒再來?”
宋顯揚眉宇間的自得與期許驟然冷卻。
饒蔓如嫁給他後,起初一個月,郁郁寡歡。
他自知在求親之事上,做法過于龌龊。
嬌妻進退無路,嫁給他實屬無奈。所有的怒火,他唯有一一承受,對她百般遷就。
饒蔓如在出嫁前貴為丞相千金,私下刁鑽任性,見宋顯揚刻意讨好,更是變本加厲地蠻橫。
在外時,她維持相敬如賓狀,回府後則不理不睬,甚至不與他同宿。
宋顯揚好不容易娶了心上人,日日看她的窈窕身姿、秀麗容顏在面前晃來晃去,吃不着、碰不得,只能當菩薩供着,真是有苦難言。
直至二人離京南下途中,事情有了微妙轉變。
那一夜,大隊人馬在一縣城的驿館停駐,宋顯揚生怕地方簡陋,委屈了饒蔓如,遂親自去她所在的房間打點諸事。
原以為會遭她一番冷嘲熱諷,如往常般悻悻而歸,沒想到,她慵懶斜倚榻上,纖纖玉手擺弄着裙帶,一雙水眸暗含春色。
宋顯揚心念一動,示意讓丫鬟仆役退下,他需與郡王妃好好聊聊。
一聊,又是一夜意亂情迷、蝕骨銷魂。
然而天一亮,饒蔓如竟又回到平常的冷漠狀,教宋顯揚摸不着頭腦。
此後連續好幾回,他夜間敲開饒蔓如的房門,皆獲共度良宵的機會。
他的妻子夜裏嬌媚萬狀,勾得他欲罷不能,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她;白天則像換了個人,愛理不理,他方察覺有異——有人暗中做了手腳,偷換了饒蔓如的香。
宋顯揚無須多問,已猜出是母妃派人幹的好事,不知該喜該悲。
所幸,有了更多的肌膚之親後,饒蔓如待他的态度日漸好了些,慢慢與之同飲食,相攜散步,也不再抗拒他的親近,宛若正常夫妻。
可惜,秋後抵達北海藩地時,臨時改建而成的郡王府實在過于寒碜,導致饒蔓如極為不悅,大發雷霆,辛苦培養的夫妻感情瞬即磨滅了一半。
正逢她初懷身孕,挑食、暴躁,宋顯揚又是哄又是勸,關懷備至,仍被折騰得周身不暢。
無意中發現饒蔓如對合浦珍珠愛不釋手,他下令讓衆人到當地搜刮。
合浦珠早在先帝在世時,已明令禁止開采,時人為求生計,想出了一套養珠法。
養珠人取稍大的蚌蛤,以清水浸之,趁其開口時急投以人造珠核,此後頻繁更換清水,經個兩三年時日,即可得真珠。
人工養殖的珍珠耗時耗力,未獲大力推廣時,産量極少,且大多進貢皇家,挑剩下的良莠不齊,入不了饒蔓如的眼。
因此,宋顯揚想着山高皇帝遠,便打着養殖合浦珍珠的名義,暗中派人讓珠民下海取珠,一為填補匮乏的資金,二為博美人一笑。
花了半年,期間經歷了外祖父被削爵、母妃被送入山中清修等巨大波折,他沮喪過、怨恨過,依舊懷着對未出生孩子的渴望,一忍再忍。
他命人當地最好的工匠精挑細選,精心打造了一系列璎珞、腰鏈、步禁、耳墜子等首飾,一拿到手,便以精美錦盒裝好,立即趕去給夫人獻寶。
此刻,被饒蔓如的貼身丫鬟攔在回廊前,宋顯揚的勃勃興致似被澆了盆冷水。
他悄然追問:“郡王妃當真入睡了?”
丫鬟垂目道:“是。”
宋顯揚又道:“近日新做了套合浦珠的首飾,本想早些拿給她看看是否合意,如不喜歡,本王再叫人改一改,不過……也不急在一時。”
他堂堂一郡王,自娶妻後再未招惹其他女子,即便饒蔓如孕中性情難測,不容他行房事,他亦規規矩矩,連個丫頭也未曾觸碰,可謂隐忍至極。
上輩子究竟造的什麽孽!
嘆了口氣,他手捧錦盒,轉身離開。
…………
丫鬟恭謹送宋顯揚出院落,掩上大門,退回卧房前當值時,內裏一淡漠的聲音發問:“大晚上的……他又來做什麽?”
“郡王說,為您新做了珍珠首飾,想請您過過目,又怕擾了您歇息,未敢進來。”
“呿!”饒蔓如啐道,“連敲個門的勇氣也無,怕也沒幾分真心。”
丫鬟忍笑道:“若您有閑情一觀,奴婢去請郡王回來……”
“別!”
饒蔓如記起前幾日,宋顯揚撩開她的裙裳,以手掌貼在她肚皮感受胎動時的笑顏。
七尺男兒,眼眶微濕,一如成婚當晚掀起蓋頭時的喜悅和感動。
那瞬間,她險些想請他留宿,共度漫漫長夜,從此放下芥蒂。
她确信他是真真愛煞了自己,然則,他們之間永遠隔着一堵敲不碎的牆。
靜下心來細想,她早在豆蔻年華時,已被滿城的人預估為皇後人選,見了當時年方十二三歲的小皇帝,那獨絕容貌使她怦然心動,一眼便烙在心上,再難磨滅。
平心而論,如若沒有皇帝,宋顯揚會是她最好的選擇。
他出身高貴,生得高大俊朗,從一開始就待她溫柔備至,千依百順。
可他只是親王,而且是皇帝最不喜歡的親王,後來還與友人的發妻私通、被降為郡王,可謂名聲狼藉。
當她被下三濫手段送入他房中,受藥物所控,曲意逢迎,失了清白之身後,她羞憤恥辱,曾想過自我了斷。
痛哭一夜,終究沒那膽子。
懷着憋屈、仇恨、怨憤……她一步步走到了今日,成為他即将誕下兒女的郡王妃。
一年過去,她逐漸分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是恨多一些,還是迷戀多一些。
“罷了,我睡不着,”她支起身,挺着七個月的身孕,緩緩下床,“到花園轉一轉。”
郡王府就那麽一點大,宋顯揚的書齋毗鄰花園,往常這個時辰,他多半在挑燈夜讀。
丫鬟會意,連忙為饒蔓如披上銀紅外裳、挽好發髻、插上發簪。
…………
書齋內,燭火昏黃,宋顯揚剛喝上幾口野參炖雞湯,忽聞蔡師爺有急事求見,心中煩躁感更甚。
“北海這等僻遠小地方!能有何緊急事務!”他怒而将書冊摔落在案頭。
蔡師爺是本地人,四十出頭,替他打理合浦珠的分銷,為人機變。
衆所周知,他這位郡王脾氣不好,蔡師爺敢夜間來訪,怕是真有要緊事。
惱火稍減,他想着閑着無聊,幹脆召其入內。
“殿下,”蔡師爺滿是橫肉的臉因咧開的大嘴而擠出數道褶子,“這麽晚了,您還沒休息啊?”
“廢話少說!有屁快放!”宋顯揚在饒蔓如處遇冷,正是窩火之際,一口氣沒地方撒,自然逮誰罵誰。
“殿下,舍弟有一朋友姓管,平常周游各地的地下珍珠市場……”
“什麽亂七八糟的!”宋顯揚不耐煩打斷他。
蔡師爺哭笑不得,唯有取出懷中一信封,讪笑道:“那管老三上兩月跑了趟京城,不知何故捎來一封信,疑似……逮住了安王的把柄。”
安王與趙國公為敵,等同于宋顯揚的敵人,至少北海當地人認定如是。
宋顯揚朝他翻了個巨大的白眼,怒道:“你們這些人……甭想老虎口中拔牙!要死死得幹脆些,別連累本王!”
“您莫要生氣,”蔡師爺雙手呈上書信,“我也不知那管老三為何捎來這信,只怕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宋顯揚對于安王倒無太大敵意。
最初,他的确反感皇帝重用安王,并愛屋及烏,對安王世子宋既明那纨绔子弟也尤為重視,反而一再冷落自己這個二哥。
但安王待他倒頗為客氣,真真像位慈愛的叔父,曾與他探讨過養生及花草等話題,年節互相贈送例禮時,亦投其所好送了一批珍貴草木。
把柄?拿到安王的把柄有意義嗎?現今的攝政王已無前兩年威風,真正的大權早被皇帝牢牢掌控。
宋顯揚展信,不屑一顧的臉面先是一愣,繼而眸光凝滞。
信為極其劣質的粗糙麻紙,字跡力弱,筆鋒顫抖且開叉,上書寥寥數語。
——二爺,今目睹濱州之主與靜延師太于虛明庵外私會,混淆天家血脈,犯上作亂,務必嚴防毒手。平絕筆。
……?宋顯揚懵了。
蔡師爺沾沾自喜,笑道:“沒想到安王竟然跟一尼姑私通……殿下,這若是捅了出去,可是您千載難逢的翻身良機啊!”
宋顯揚內心奔騰了千萬匹烈馬,踩得他五髒六腑快成醬了。
“濱州之主”。,顯而易見指的是安王,可遠離京城數千裏的蔡師爺也好,其他百姓也罷,定然不會猜到,信中所提的“靜延師太”,便是宋顯揚的生母趙太妃。
自先帝離世後,趙太妃皈依三寶,在佛門的法號為“靜延居士”。
而今年三月底,她被皇帝送至京城西山的虛明庵,因代表天家,除未落發外,其餘諸事與僧尼等同,因而改稱“靜延師太”。
這信在蔡師爺眼中看來,是抓住了“濱州之主”安王的天大隐私,但對于知曉“靜延師太”為何人的宋顯揚而言,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
他如遭雷劈,整個人僵立在地。
信上的“二爺”指的是何人?是他這個二皇子?此信故意僞造謊言來激怒他?
就在他要暴怒撕碎信件的頃刻間,他留意到“絕筆”二字,筆法弱到極致,一筆一畫,透着無盡的憾意。
這可不是什麽玩笑。
他來不及細想信中所言是真是假,銳利眼光直視蔡師爺:“這封信,有誰看過?”
“舍弟在小的跟前拆的信,就我倆一起看的,事關重大,小的不敢洩露。”
宋顯揚嘴角揚起一抹弧度:“辦得很好,明兒重重有賞。”
“是是是。”蔡師爺笑得沒了眼,哈腰而退。
他喜滋滋往外走,穿行于花園時,深深呼吸這夏夜的清爽氣息,但覺肺腑中充盈各種奇珍花香,教人心情愉悅。
依稀瞥見樹叢後有銀紅色綢緞随風飄揚,他只當府中貴人路過,沒作多想,低頭疾行。
剛邁出郡王府,沿着寂靜長街走了沒多遠,身後極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暗暗心驚,正想回頭,脖子上突然掠過冷涼之氣,咽喉一陣劇痛。
那聲來不及發出的驚呼,和狂湧鮮血一并被捂住,蔡師爺笨重的身軀受人連拖帶拽,迅速消匿于黑暗中,仿佛未曾出現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