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
涼風吹散定遠侯府內的悶燥,卻吹不散人心的猜忌與惶惑。
宋鳴珂直覺霍睿言聽見她和秦澍的對話,又無從辨別他究竟聽到什麽,是否憑此猜出她的身份。
極力掩飾心虛,她唇角挂上淺笑,緩步走向他,雙手接過他懷中的貓。
“你這家夥跑哪去了?個把月不見,怎麽又胖了?”
她如常抱怨貓的沉重,偷偷觑向霍睿言。
他蒼白的面容沒有震撼,沒有訝異,平靜得不起一絲漣漪,更多的是“病後”的虛弱感,此外,隐隐透出幾分不常見的冷冽。
“陛下沒看阿言平時怎麽縱容它的,”秦澍笑眯眯跟随在後,仿佛适才那番莫名其妙的言辭不曾存在,“我之前在這兒住的時候,做了一頓冬瓜焖整鴨,剛出鍋,打算放涼一點再切開,不到半盞茶,整只熟鴨子飛了!”
“它吃掉了?”宋鳴珂好奇。
“我倆順着地上的痕跡,終于發現,它一路咬住鴨脖子,拼命往草叢裏拖,見了我還兇我!”
他邊說邊以手指頭戳了戳貓腦袋,又比劃了一下:“那鴨子有這麽大,比它還大上一圈!”
宋鳴珂笑道:“它兇你,定是嫌你鴨肉沒炖爛!”
秦澍努了努嘴:“你們表兄弟一個德行!阿言還嫌我那鴨子太大,害他的貓偷得如此艱辛……”
“可不是麽!”霍睿言勉強接了一句,笑意淺淡。
三人随口閑扯,宛如半年前在霍家小聚般不拘俗禮,信步沿花木長廊前往膳廳。
然而燈火通明,佳肴美酒,席間交談聲寥寥。
霍銳承近來日漸沉默,全無昔日呱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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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鳴珂因霍睿言的不露聲色而擔憂,尋思該如何套他的話。
霍睿言曾托病告假數日,此時傷後塗抹混有淡香粉的膏藥,大大掩蓋藥味和血腥之氣,成功瞞住霍銳承、秦澍兩名武狀元。
他借病後腸胃不适,把雞魚蝦等數盡分給兄長和秦澍,自己只喝了點湯。
秦澍卸下故作輕松的笑容後,見大夥兒均寡言少語,他幹脆悶頭吃菜,還不忘剝河蝦喂貓。
席上四人各懷心事,一頓晚膳草草結束,最滿足的大概是那只圓乎乎的團子貓吧?
當夜,宋鳴珂讓霍銳承與秦澍一同護送回宮,獨獨留下“身體虛弱”的霍睿言在府上養病。
霍睿言揉捏成泥的一顆心并未因她的體貼而複原。
抱着貓回屋,宋鳴珂的兇悍與溫柔所滋生的甜惱氣息猶在氤氲。
——陛下恢複身份後,打算嫁給阿言?
——……!胡說什麽!放肆!
——如陛下無此心,還望多加注意,少與他和別的男子單獨同處。
宋鳴珂與秦澍的那番話,恰恰因風向轉動,一字不落傳入霍睿言耳中。
字字錐心锉骨。
他從中品味出三層含義——秦澍知道宋鳴珂的秘密;宋鳴珂親口否定嫁給“阿言”;秦澍和她之間的熟絡與親密早已超乎他的想象。
任何一點,都如利刃直插他心窩。
天知道他費了多大的勁兒,才讓自己在人前保持雲淡風輕,裝作波瀾不驚。
幸好他還有“生病”和受傷的借口。
茶飯不思也好,心神不寧也罷,沒人瞧出他的落寞與難堪。
獨坐房中,他擺弄着宋鳴珂兒時遺留下的珍珠兔毛球飾,與她有關的點點記憶,沖破十年時光,如潮淹沒了他。
從一開始對小妹妹的關愛與呵護,到近年的朝思暮想、輾轉反側、牽腸挂肚,他步步淪陷,不能自拔。
剪不斷理還亂,百轉千回,她是他年少心事不可告人的秘密,也是廣闊思念的來源。
生他養他的父母不得而知,與他結伴成長的兄長不得而知,和他談笑風生、提劍闖蕩的友人不得而知……心心念念的她,亦不得而知。
她親手為他包紮了背上、手上的傷口,卻無意中給他留下了更深更痛的創傷。
無藥可愈。
呆望手中已有些泛黃的小毛球,兩顆碩大的珍珠渾圓亮澤,柔光陡然映入他心中。
合浦珠!先帝自七年前起,已明令禁止大肆開采。
和孫一平掉了包的信件,為何提到“合浦珠在京銷路好,利潤大”?“蔡兄”是何許人也?“令兄所提要求”又是什麽?
霍睿言猛然驚覺,自己因慌亂與焦灼,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合浦縣隸屬廣西北海,正正是宋顯揚被剝奪親王爵後的轄地!
…………
夏日風雨飄降于草木繁盛的北山。
急促雨滴砸落在山石、綠葉上,嘈嘈切切錯雜如琴弦。
雨中,一灰衣少女健步如飛,以竹簍遮擋頭臉,衣服濕了個透,形容狼狽,但增大的雨勢似乎未能澆滅她的愉悅。
少女年約十六七歲,雙眼清澈靈動,容顏秀美,正是元禮的妹妹靜翕。
半年來,她在北山南麓的一座淨庵內帶發修行,偶爾與兄長小聚,日子過得悠哉悠哉。
閑來上山采藥,沒想到今日遇到雷雨,她帶着一筐子草藥,于林間尋覓一處躲雨之地。
“唉?我記得……附近好像有個小山洞……?”她左顧右盼,最終選擇往北走。
跑了一段路,忽聞山道上傳來馬蹄聲,她心中害怕,趕緊躲入長草中曲背而行。
暴雨不見頹勢,反倒越來越大,砸得她好生疼痛。
好不容易找到曾路過的山洞,她頭頂竹筐,直竄而入,不巧正正撞上一人!
真糟糕!她斷定北山為僧侶清修處,外加半山有貴人靜養,一貫沒什麽人出沒。
只顧沖進來躲雨,未曾想過,事前已有人占據此地。
雙方立足不穩,跌倒在地,竹簍和草藥灑了二人一頭。
“對不住對不住!”靜翕急忙從那人身上滾落,伸手拉對方起身,“沒事吧?”
當觑見一張清麗脫俗的芙蓉秀面時,她整個人呆住了。
這世上……竟有如此動人心魄的美貌少女!
眼前的小娘子比她略小一兩歲,外穿素白褙子,內裏則為青绫紗裙,剪裁得體,料子精美。遺憾不知是雨水濺的還是蹭了泥沙,下半身略微顯髒。
少女發髻上斜斜插了根銀簪,半頭鴉翎青絲垂肩,雪膚白膩如脂,柳眉淺黛,丹唇翕張,神态滿滿的震驚與迷惑。
“妹子,對不住啊!”靜翕擡手捋下對方頭發上的蒲公英葉子,“還好嗎?”
少女似被她的動作吓呆了,好半天才搖了搖頭。
“你獨自一人?迷路了?”
靜翕見山洞內再無旁人,瞧這少女衣飾淡雅,猜想是上山進香的香客,與同伴失散了。
少女蹙眉打量她,自始至終一語未發。
靜翕只覺衣裳黏在身上十分難受,遂沖對方一笑:“我躲會兒雨,順道晾一晾,你別介意。”
她邊說邊除下灰色短袍,雙手齊擰,絞出水來。
待見少女瞠目呆立,她理了理快成半透狀的貼身中衣,尴尬笑道:“你幫我盯着啊!要是再有人來,我再把衣服穿上。”
少女愣了半晌,紅着臉,轉頭望向洞外,一雙秋水明眸霧氣缭繞,暗藏憂愁。
靜翕哼着不知名的歌謠,逐一将灑落在地的山草藥丢回竹簍中,又把外衫攤好,百無聊賴,坐在大石上,再度端量跟前的小美人。
她從五族出逃時尚在稚齡,幼時為隐瞞身份,奔波勞碌,鮮少結識年齡相仿的玩伴。
這幾年,她被送去在廬城的藥鋪子,負責揀藥,日子平淡無奇。
本以為等哥哥學成歸來,他們兄妹二人便能開一家醫館,好好過活,不料她去年從每月的通信中發現,她常問的一些事,如哥哥所在的位置、近況,對方都不曾予以回複。
她猜測自己的信有部分被人抽取掉了,或是反過來,哥哥受人監視,不得随意透露消息!
于是她暗中積攢銀錢,觀察哪些人盯着她,找了個合适的時機,避開眼線,偷偷溜掉。
她留下幾樣重要物件,均隐藏出逃信息,只因她無法确定,能否活着去見哥哥一面。
所幸,路上遇到的是曲大娘和孫大哥,使她有驚無險地重遇了哥哥。
北山淨庵中的數月,是她十六年光景中難得舒适恬靜時光,因而她不論風霜雨雪,心情照樣舒暢。
躲雨時,乍然遇上一安安靜靜、儀态萬方的俏麗小妹妹,她心生好感,大有親近之心。
但對方面帶愁容,對雨靜坐,似不願搭理她,教她微覺失落。
“你叫什麽呀?”她厚着臉皮,主動搭讪。
少女回望她一眼,紅潤的嘴唇動了動,沒說話。
靜翕低頭見自己衣裳淩亂,且一看知是“窮苦人家”,興許對方出身尊貴,瞧不起她?
她也曾有過榮華富貴,奈何歲月流變,物是人非罷了。
正自忿然與感傷,那少女卻緩緩坐下,啞着嗓子,答道:“晏晏。”
靜翕咧嘴而笑:“這名字真好聽!我叫阿翕,住在山下的淨庵。你是京城人士?”
“晏晏”似陷入沉思,沒答話。
靜翕無所事事,素手探進筐裏,挑了片新鮮嫩綠的竹葉,把葉上粘附的灰塵輕拭幹淨。
她将葉片正面橫貼于唇上,食指和中指貼着葉片背面,拇指則反向托住葉片下緣,以适當的氣息輕輕吹了吹,發出一聲細響。
“晏晏”茫然回眸,眸子亮起好奇的光華。
靜翕調整方向和口形,手指不斷繃緊或放松,吹奏出優美動聽的旋律,曲調圓滑流暢,混着悅耳動聽的雨聲,竟具婉轉悠揚之意。
“晏晏”眼底的疑惑漸漸轉化為驚訝,繼而多了幾分欽羨。
靜翕吹了一小段,微笑道:“我好久沒吹了,獻醜啦!”
“好、好聽。”
“那我再來。”靜翕受到誇贊,不由得沾沾自喜,目視山景,即興自創了一首歡快的曲子。
雖受葉片限制,來來去去只有那麽七八個音,但她笑容甜美,自帶活潑生動之氣,明亮音色使得沉悶簡陋的小山洞滿溢了輕松欣愉。
暴雨漸落漸歇,織成迷蒙水霧。
“晏晏”目光穿過朦胧煙雨,眺望被洗得發亮的山林,迷離眼神逐漸變得清澄。
狂風暴雨,再大再肆虐,終有停歇之時。
大千世界各有各的美好,一片小小葉子尚能奏響美妙動聽的樂章,有着花樣年華的人兒,何須憂慮太多?
或許是雨聲大大減小,葉片吹出的嘹亮聲響遠遠傳開,惹來數人急促靠近。
随着腳步聲至,靜翕趕忙披上外衫,系好帶子,想着是否要躲起來。
卻聽來者興奮叫道:“找到了!找到了!長公主在此!”
長公主?靜翕糊塗了。
再觀“晏晏”徐徐站起,從容自若整理衣裙,轉頭對她略一颔首,她驚得合不攏嘴。
什麽?她直闖而入,不小心撞翻的麗容少女,是長公主?
是哥哥所說的,那位患病多時、性情古怪、不近人情的長公主?
這下……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