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
細雨如絲,輕煙彌漫,籠罩京西山林。
孫一平披着綠色蓑衣,謹慎循半山上的馬蹄聲,蹑手蹑腳,伏低前行。
他受霍睿言所托,混入西山,時刻留心虛明庵中的狀況。
據他所知,顯赫一時的趙氏家族倒臺後,宮中養病的趙太妃被皇帝送至此處,休養貴體,長伴青燈。
庵外有女護衛來回巡視,山腳下由禁衛軍把守,游玩士子不得進入虛明庵五裏範圍內,以免擾了太妃清修。
孫一平親身經歷過趙國公為隐瞞礦難,大肆動用惡勢力對出逃的證人圍追堵截的場面。
他本是江湖獨行游俠,對此心懷憤懑,為趙氏一脈的淪落,暗地裏拍手稱快,因而當霍睿言提出,請他密切監視趙太妃時,他雖覺跑到尼姑庵附近有些奇特,但沒作猶豫,一一照辦。
他與下屬僞裝成農家的母子,隔日送柴米、香燭、燈油、火蠟等物至虛明庵,已探聽出趙太妃法號為“靜延師太”,日常素衣簡服,終日吃齋念佛,修心養性,安分守己。
一切看似波瀾不起,直至這一日,孫一平無意中發現,有三匹矯健駿馬故意繞開石砌山道,不疾不徐穿過濃密老林,似是生怕被人覺察。
他暗覺有異,藏好竹筐、鐮刀等累贅事物,施展輕功,快步跟上。
遠遠望去,三人皆為男子,腰間配有刀劍,頭戴鬥笠,瞧不清面目。
但中間那人身穿玄青色半臂衫,內穿錦緞淡青袍,面料極佳,剪裁得體,做工精細,顯然是個有身份之人。
孫一平憋悶了半個月,見狀陡然興奮,悄聲緊跟。
三人行至一處隐密的草亭,拴馬後,一人守住青袍男子,另一人則四處巡查。
孫一平聽出來者武功輕功俱佳,不敢貿然靠近,只得隐匿在灌木叢中,凝神屏息。
微雨漸歇,如煙雲缭繞。不多時,細碎腳步聲從蜿蜒山道上随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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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掀開與之全然不符的笠帽,露出一張清隽的面容。
此人長眉墨畫,鳳眸生威,氣度不凡。即便人到中年,仍十分英俊儒雅,自有一股威儀。
孫一平尚未來得及思考其身份及目的,忽見虛明庵方向來了兩位頭戴灰帽的師太。
當先一人約莫三四十歲,容貌端麗;緊随其後的則較為年輕,手上拿着黃褐色的油紙傘。
細看二人雖作尼姑裝扮,實為帶發修行。
青袍男子領親随上前數步執禮,為首的麗容女子冷着臉,合十還禮。
親随退至丈許之外,垂首候立,随行的年輕俗家弟子畢恭畢敬地退下。
青袍男子嗓音輕柔,夾帶喜悅:“你總算肯見我了!”
“你來做什麽!”麗容女子嗓音尖細帶怒。
青袍男子意欲握她的手,被她嫌惡甩開,惶惑間嘆了口氣,如哄心愛的妻子一般軟言相勸:“慕槿,你且聽我解釋。”
“有何好解釋!我爹爹已無路可退,你非但見死不救,還不讓我去與揚兒團聚!你安的是什麽心!”麗容女子倒退兩步,“你、你還有臉來找我?”
“咱們沒徹底落敗,你何苦灰心喪氣?”
“沒落敗?當初你信誓旦旦,說那毒|藥可讓三哥兒乖乖跳入廣池溺斃,後來呢?他只睡了兩三日,照樣去參加秋園講學,還大出風頭,此後提出的新政,掃落一大批由我趙家舉薦的官員!”
青袍男子面帶愧色:“這事兒你都說了快四年……我不早就跟你明言了?他只喝了一小口!身邊又有李太醫在……”
“那街頭的刺殺呢?我已暗中調離巡防衛隊,你手底下的人不照樣失手?別跟我提霍家兄弟武功高強、忠心耿耿之類的鬼話!
“還有,派去桓城防火燒軍糧的事也黃了!一個不漏,全被那姓謝的糟老頭子給逮了!不論是你的下屬,還是你的毒·藥、幻藥、催·情·藥,哪一回湊效了?”
麗容女子全身發抖,水眸迸射恨意,似欲将堆積數載的怨怼釋放。
青袍男子無奈一笑:“對付兒媳婦那回,不挺有效麽?至少揚兒現在快活得很!”
“這些年,你為他做的事,大概就只有這一件能成吧?”語氣中全是挑釁。
“我……”青袍男子隐忍怒氣,“我在你眼裏如此不堪?我為保全你們母子二人,甘願退回東海之濱,忍辱負重二十餘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跟我提苦勞?我本不贊成铤而走險去奪位,是你一直煽動我爹!現在呢?我一家落得個削減軟禁的下場!我與我兒分隔數千裏,終年不得見!你倒好,依然是一方霸主,大權在握,分毫未損……”
二人争執間頗為憤怒,嗓門比正常說話稍大,兼之恰巧順風,被躲在三丈外的孫一平聽了八|九成。
孫一平雖無法憑借容貌辨認二人身份,但這番對話清晰明白告訴他,這女子,正正是在虛明庵修行的趙太妃,而偷偷上山與之私會的,極有可能便是濱州之主、攝政王安王!
先帝的妃子,與先帝幼弟穢亂宮廷,混淆皇家血脈,甚至還打算謀逆篡位?
孫一平于機緣巧合下竊聽到天大機密,整個人如墜入冰窖。
他非朝廷中人,但他的好哥們霍睿言卻是皇帝表兄、國之棟梁,有關軍政大事,他偶有耳聞。
當下,他一動不動藏身于灌木間,緊握雙拳,汗流浃背。
風向微轉,接下來的一段話聽不大真切,由二人舉動可判斷,無非是安王苦勸,而趙太妃仍怒氣沖沖。
僵持不下,趙太妃試圖離開,安王一個箭步擋在身前,并趁勢摟她入懷。
趙太妃怒而揚手打他,安王由着她軟弱無力的拳頭亂砸在身上,哄道:“咱們熬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讓兄長垮掉,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便能将他的一切納入我兒手中……”
趙太妃泣道:“那是你一心為報這奪妻之恨!你可曾想過我們母子倆的感受?若非你一意孤行,又鼓動我爹……我趙氏家族何至如此?
“三哥兒生性柔弱,本非趕盡殺絕之人,是你在背後煽風點火,導致揚兒嚣張跋扈,才釀成大禍!”
“奪妻之恨?我恨的不單單是奪妻!”安王憤然道,“恨的是他強行把你納入後宮,卻置之不理,讓你飽受欺淩!二十三年來,我唯一的念想是,他給不了的榮寵和尊重,由我來為你掙!”
趙太妃淚眼婆娑,咬着下唇,把臉埋在他頸脖間:“活了大半輩子,年華老去,如今再去争搶,有何意義?”
安王展臂緊擁着她,如天下間最尋常的一對夫妻。
“你甘心揚兒就此頂着郡王的頭銜,提心吊膽在北海窩囊一輩子?”
趙太妃嗚咽道:“不甘心又如何?你我……哪裏還有能力,去和三哥兒對抗?他品性不壞,我瞧他待四哥兒、六哥兒倒是真心的,并無殘害手足之念……
“揚兒現在對你我之事半點也不知情,說不準願意安守本分。有饒家一族護着,三哥兒不會待他怎樣……
“你若心裏還有我……不如,不如我假死,換個身份,随你去濱州……咱倆平平淡淡過完下半輩子……”
“慕槿,”安王苦笑道,“當初揚兒被貶,你尚有鬥志,而今是因你爹的事一撅不振?還是持齋把素久了,清心寡欲?”
“我累了,”趙太妃淚如雨下,“真累了!揚兒娶妻生子,有顯赫的丈人,只要三哥兒不下狠手,我不擔心他……再說,你不是讓那孩子南下去守護他麽?”
“那孩子陰錯陽差占據有利位置,我讓他留在京城。”
“什麽!”趙太妃一把推開他,“我早知道……你不可能真舍得,把他當一枚棋子……”
“你想哪兒去了?”安王死死拽住她,“自始至終,我心裏只有你和揚兒,盡管他從未喊過我一聲父親!”
他擡頭望天,眸底深深寥落,續道:“我知你在深宮中刻意逢迎、心中苦悶,可我何嘗不是如此?你以為我年年月月,面對與人私通的發妻、和我無半點關系的‘兒子’,能好過到哪裏去?揚兒是我唯一的希望,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啊!”
趙太妃抿唇不語。
安王又道:“你別以為宋顯琛那小子是良善之輩,他前些天提出,讓我回濱州,擺明就是卸磨殺驢!我本以為還能多撐三年!現下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得速戰速決!”
孫一平全神貫注傾聽,冷不防風向再度逆轉,至關重要的部分含糊不清。
他捏了把汗,壯着膽子悄然前挪。
只移動兩尺,背後勁風來襲,他暗呼不妙——糟!被發現了!
閃身而避,淩厲刀鋒過處,大片枝葉被削落。
“什麽人!”安王察覺不對勁,猝然擋在趙太妃跟前。
附近的護衛一躍而出,持刀護住二人。
孫一平躲開致命的一擊,不作任何猶豫,運勁躍至樹上,腳踏枝桠,發足往西逃去。
“追!留活口!看是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本王頭上撒野!”
“是!”
另一名魁梧護衛應聲,縱身騰起,竄入林中。
那帶有彎形燒傷疤痕的右手青筋凸起,所持長刀于半蔭夏木中劃過一道寒芒。
…………
天清氣朗,夏日豔陽為宮中的翠樹繁花、亭臺樓閣灑上一層薄薄的金粉。
今日,宋鳴珂特意下旨,命霍睿言上朝,原因在于謝國公的一份奏折。
如霍睿言和宋鳴珂前年所料,桓城等地先是去年大旱,今年春則發了大水。
虧得霍睿言曾鄭重提醒謝國公修堤築壩,提前遷移河岸地區的百姓,因而經歷百年難遇的洪災,竟沒遭受太大損失。
宋鳴珂徹底放下心頭大石——前世有關謝國公軍糧被燒、欺上瞞下、挪用公款、洪澇傷民等罪,一樣也沒犯。
謝國公于奏折中大力誇贊霍睿言料事如神、年少有為雲雲,其餘大臣齊聲附和,宋鳴珂正合心意,順水推舟,加升了霍睿言一級,又賜予不少恩賞之物。
然而,霍睿言眉間憂慮重重,謙遜婉謝,最終跪下謝恩。
宋鳴珂大感狐惑。
前幾天,她以長公主身份與他同行,他明明甜得如蜜塊似的,險些把她給融化了。何以不過短短四五日,連加官獲賞亦無歡愉之意?
折磨數日的腿傷已愈,宋鳴珂無須再由餘桐等人扶持,拉了二表哥到後花園散心。
長橋一側,風拂柳枝,紛亂若絲。
與霍睿言并行,宋鳴珂不由自主記起被他橫抱着、穿過大片桃林的場景。
赧然翻湧複至,如夾帶陽光的溫度,蒸得她周身冒煙。
而霍睿言雖為與她作伴而欣喜,心底耿耿于懷的則是另一件事。
見前方花樹圍繞一赤柱亭,他生怕宋鳴珂腿傷反複,遂請她入內小坐。
品嘗宮人奉上的荔枝膏、糖豌豆、薄荷蜜,宋鳴珂俏眸輕擡,檀唇輕啓:“二表哥何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霍睿言淡然一笑:“沒別的,我只是憂心薊城和槲城的戰事。”
倘若早兩年,宋鳴珂或許會天真地信了他。
可她已謀劃好了,也獲朝臣們的一致認可,按理說不至于讓他憂心至斯。
他沒來由強調“沒別的”,純屬哄小孩。
宋鳴珂原是想留他用膳,好好慶祝他又立大功,并借此刺探“晏晏”四歲時究竟說過哪些話,能讓他記了十一年之久。
眼下看他憂思萦繞,她倒覺得,兒時小事已無關緊要。
她直覺二表哥隐瞞的大小秘密,越來越多,從個人情感到政務,皆有。
她确信他是為“皇帝表弟”着想,但她在位數年,仍需他處處維護?
在他心中,她依然是個難擔大任的小屁孩?
“陛下,”霍睿言意識到緘默過于漫長,打破僵局,“聽說長公主……前日已回北山了?”
宋鳴珂聽他問起自己,心下微甜。
念及兄長來去匆匆,且情緒不穩,驟起的甜暖盡散,她垂眸應道:“嗯。”
霍睿言見她腿傷痊愈,但為免穿幫,柔聲問道:“那日牡丹游園會歸途中,我湊巧遇上她的車駕,和她……額,她、她當時崴了腳,不知好些了沒?”
他話說到一半,猛地因當時親密而紅了臉,神色愈發不自在。
“已無妨。”
宋鳴珂淺咬下唇,緋臉如燒,暗忖自己剛剛才努力抑制羞怯,他居然敢重提……還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二人默然對着數碟鹹酸蜜餞,各自懷藏的心思也摻雜了酸酸甜甜的滋味。
正因他們赧然相對,久久無話,是以沒太注意,亭外巡邏的侍衛當中,為首的秦澍長眉微蹙,審視目光透過紫霧般的辛夷花枝,飄落在宋鳴珂清秀的面容上,逐漸變得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