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
回宮路上,宋鳴珂獨坐馬車之內,雙手忙亂地整理輕微發皺的淡紫輕絲褙子,按捺了無數次,方能抑制從車窗偷窺的念頭。
若她是皇帝,大可與車外騎馬相送的霍睿言輕松随意交談。
然則,她是熙明長公主,是晏晏,是他久別的小表妹。
用力吸氣,稍稍冷靜後,她總算明白,為何明明已被他抱過、背過、牽過手同行,這一回仍舊心跳紊亂、面紅耳赤。
只因,以前尚能自我安慰說她是宋顯琛,她願以表弟心态去接納二表哥的呵護。
獨獨今日,她成了她自己。
腿上的傷談不上嚴重,原本蹦蹦跳跳或尋點支撐物,足以往回走。
二表哥興許是怕她傷上加傷,才執意抱她出林子的吧?
直到重遇“迷路”的裁梅和紉竹,他再三确認她真沒大礙,勉強放開她,改由她們攙扶。
對上兩名宮人愧疚中略帶戲谑的眼神,宋鳴珂愠怒且羞赧,不發一語,宛如真的“口不能言”。
如今随馬車晃蕩晃蕩,她始覺慶幸。
幸虧她們出現得及時,否則二表哥當着數十名随行侍衛、宮人、內侍、小厮之面,将她這正值少艾的長公主抱出林子……她往後大概嫁不出去了。
騎赤玉馬走長公主的馬車之側,霍睿言努力展現往常的儒雅氣派,以掩蓋內心的憂慮、竊喜、惋惜。
憂慮的是宋鳴珂腳踝上的扭傷程度,畢竟他沒法親自核實受傷程度。這丫頭素來任性倔強愛逞強,千萬別落下病根。
竊喜源于她恢複長公主身份時,還能與他親切“交談”,乖巧得堪比可愛貓兒。
至于惋惜……他暗搓搓在想,假如當衆抱她回馬車,是不是就能坐實表兄妹的“奸|情”罪名,讓她從此逃不掉出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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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餘光頻頻望向覆以素紗馬車小窗,他始終未逮到曾偷偷窺探的那雙靈動美眸。
各種酸甜苦辣的滋味纏繞心頭,足以開一家醬醋坊了。
抵達宮門後,霍睿言下了馬,趕至馬車前,親送宋鳴珂坐入軟轎。
忍不住……多看她幾眼,恨不得刻在心上。
他固然有大把機會拜會穿龍袍的她,卻極難遇上真正的長公主。
“二表哥,”她報以燦爛笑容,眼角眉梢嬌羞之态被喜悅淡去了不少,“謝謝。”
霍睿言被這麗色無俦的一笑亂了心緒,怔忪應道:“晏晏……再會。”
話音剛落,他暗罵自己,真是嘴笨!說點別的不好麽?
起轎後,只聽得裁梅問道:“長公主腳踝有傷,回昭雲宮?”
宋鳴珂悄聲吩咐,話音幾不可聞:“去……哥哥那兒,有元醫官在。”
霍睿言聽她提及元禮,沒來由心中冒火,再記起兄長和秦澍同在禦前當值,霎時間,堆疊了小半日的甜蜜釀成了醋,酸得他牙根發軟,骨髓發麻,整個人都不好了。
…………
黃昏的康和宮彌漫着異常的靜谧,以長公主的身份,宋鳴珂只能在宮門口下轎,步行入內。
她盡可能掩飾右腳的傷勢,由紉竹攙着,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
穿過熟悉的庭院,目睹霍銳承與秦澍立于廊前,而不遠處寝殿門敞着,她心下震驚,不由自主加快腳步。
牽扯到腳踝,她禁不住秀眉輕蹙,牙縫間擠出細微的吸氣聲。
垂首執禮的秦澍似被這一聲細響吸引了注意力,緩緩擡目,意帶關懷的目光投往宋鳴珂的面容。
“見過長公主。”
視線觸碰到她眉眼鼻唇的瞬間,他眼底迸濺出的震撼與欣喜,尤為強烈,卻又稍縱即逝。
宋鳴珂勉力裝作初相見,朝他微略颔首,又與霍銳承打了個招呼:“大表哥。”
她說得極慢,模仿宋顯琛發音的艱難。
霍銳承與秦澍退去驚豔神色後,均面露惋惜與愛憐。
宋鳴珂暗覺狐疑,大表哥視她如親妹子,關愛呵護理所當然;而秦澍的表現,是一位侍衛親軍步軍副都指揮使初見長公主時該有的神态嗎?
暫且将這份來得缥缈的情愫擱置一旁,她觑向剛從殿內出迎的餘桐,軟嗓嗫嗫嚅嚅:“哥哥呢?好……好些了?”
餘桐見她歸來,喜色乍現,忙躬身道:“長公主,聖上正叨念着您呢!”
宋鳴珂急急瞪了他一眼。
既然霍銳承和秦澍杵在殿外不走,定有重要事務禀報!
病中的“皇帝”豈可無視政務而只顧挂念外出的妹妹?
餘桐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轉而對霍秦二人道:“元醫官正為聖上施針,兩位請先到偏廳用茶,等候召見。”
二人對望一眼,向宋鳴珂執禮而別,步伐沉重,全無平日的潇灑豪邁,甚至屢屢回望。
宋鳴珂不等二人走遠,由兩名宮人扶持,硬撐着踏上石階,跨檻而入。
“晏……晏,你……”宋顯琛随意披了件外衫,雙目直盯她不自然的步态,柔聲問,“腳……怎麽了?”
宋鳴珂沒好意思說自己恰好遇到二表哥,以及後來的種種,遂輕描淡寫:“不慎崴了。”
宋顯琛尚未發問,元禮已搶先道:“疼嗎?請容臣診視一番。”
“沒事,大表哥和秦副指揮使為何而來?”
接過宋顯琛遞上急報,她細閱後,臉色微變:“此事可大可小,得……”
她本想派人單獨傳喚安王,轉念一想,把饒相、林相和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等人一并傳召。
急報簡單描述諾瑪族的悍将呼耶,于是年三月發三萬騎兵,假意襲擊薊城,實則聲東擊西,重兵突襲槲城。
霍浩倡親自領兵出戰,殺敵千餘人,但數百裏外的槲城因未作準備,被燒殺搶掠一空,擄走大量財物、糧食和婦女,殘殺的老弱精壯血流成河。
槲城并非霍浩倡管轄之地,但對于鎮守北域的霍大都督而言,未能料敵先機,确為奇恥大辱,因而加急請罪,請旨發兵。
當下,兄妹二人當機立斷,各自更衣,換回原來的僞飾身份。
掩上卧房的門窗,宋鳴珂對着鏡子左看右照,青絲朱顏,稚嫩剛退,又不失純真之味,正是好年華。
她當然知道,再過一兩年,身材長開後,會越發動人。
可那時……她穿的是長公主的華美宮裙,還是皇帝的威嚴龍袍?
近四年來唯一一次正式打扮,她舍不得換下來,但外間進膳的宮人來來回回,再不能耽擱了。
這一刻,希望恢複長公主身份的願望前所未有的強烈。
她想念的,是真實的自己。
…………
更衣後,宋鳴珂才有機會了解元禮和霍銳承、秦澍所起的沖突。
因“龍體不适”,宋鳴珂刻意裝作憔悴,只寬慰霍秦二人幾句,解釋說最近的确身體欠安,元禮餘桐的沖撞純屬誤會雲雲,以順了他們的毛。
霍銳承就邊官事宜刺探口風,宋鳴珂端坐椅上,淡笑道:“不必擔心,這罪怪不到表姨父頭上,我正要給他派幫手呢!”
見秦澍不時用惶惑眼光瞄向自己,她心裏發虛,揚了揚嘴角:“若無別的事,去忙吧!”
二人告退,宋鳴珂當即命人傳膳,與兄長同吃。
美味佳肴只享用到一半,急召入宮的安王、左右相、樞密使、三衙都指揮使、六部尚書、等人已抵至垂拱殿候命。
宋鳴珂有心讓兄長聽政,卻不便讓他同往,幹脆安排他在殿後歇息,既不露面,又能略知一二。
正殿內燭火輝煌,朝臣們行色匆匆,具服前來,參拜面帶“病容”的“皇帝”。
真龍天子宋顯琛安靜坐在條屏後,穿的是極為接近宋鳴珂外出所穿的淡紫裙裳,簪了同一根鎏金紫水晶發簪,姿态娴雅。
耳聽妹妹與安王等人議事,他震悚地發現,竟有一半聽不懂。
不光任用的兵将沒幾個認識,連他們所定的策略,都一頭霧水。
轉移辎重糧草,部署精兵,如何以騎兵實施突擊,步兵擔任保障,如何分路進擊……這些,當真出自他那嬌滴滴的妹妹之口?
以前,宋顯琛明白,脫離朝政的三年有餘,他必定落後許多。
但見證了宋鳴珂的脫胎換骨,他悲喜交加,真真切切感受到,康佑十七年九月十八日,他為了定遠侯府喝下的幾口阿膠味濃的藥膳,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他回不去了。
連父親臨終前的那句遺言“你們兄妹倆……互相扶持”,他也做不到。
相反,宋鳴珂一直信守對他老人家的允諾——一切交給她。
她連他的那一份重擔也扛起了。
如若早兩年,宋顯琛會心疼妹妹,時至今日,他認為妹妹已足夠強大,再也不需要他的任何支持。
而他,也無能為力予以支持。
他惘然若失,呆望那突突躍動的火光。
刺目,錐心,傷神,奪魂。
白蠟受熱,燭淚滑落,在燭臺邊緣冷卻,凝成了冢。
如他火熱的心逐寸逐寸涼透了,結為寒冰。
身後的安王、饒相、林相争論不休,宋鳴珂另有主張,間或是宋顯琛辨認不出的官員各抒己見……
沸沸揚揚,鬧得他揪心。
宋顯琛煩躁之極,再無聽政的興致,甩袖從後門行出,領了裁梅與紉竹繞過垂拱殿。
漆黑夜空無星無月,只有暗雲低垂。疾風急卷,風鈴聲動,大顆大顆的雨滴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
“長公主殿下!”
一名戴幞頭、穿長衫的高大男子帶着三名侍衛從廊下提燈追來,将撐開的雨傘遞至紉竹手中。
宋顯琛定睛細看,依稀辨認出,此為與霍銳承跪在康和宮寝殿外的年輕武官,……姓秦?
他生怕喊錯姓氏,只淡聲道了句“有勞”,帶領宮人,快步出了甬道。
這一場雨,恰如他心頭的淩雲壯志被凍死了,漫天抛灑的皆是希冀的殘骸,化為水漬,彙聚成流,湧向不知處。
雨水澆不滅垂拱殿中的通明燈火,反而使之成為宮城中最矚目的星輝。
再明亮,再堅定,終究不屬于他。
…………
秦澍退至廊下,心湖被那一句微啞嗓音激起了陣陣漣漪——她生病了?為何嗓音變了?
他疑心是夜色蒼茫、雨勢漸長,以致于長公主的容顏比起傍晚時遜色了不少。
目送她步履匆忙、疾行遠去,上了軟轎,消失在宮牆邊上,他心中的突兀、悵然與寂寥難以言述。
聽說,這孩子因先帝駕崩而傷心,大病一場,從此再未能流利說話,性子變得愈發孤僻。
本該盛放在春日的豔美花兒,如遭雨打風吹,零落折損。
秦澍暗恨自己沒有早些趕來向往已久的京城。
可早來,又有何用?他們兄妹皆是名正言順的鳳子龍孫。
他不過是……出身于商賈世家的江湖人。
回過神來,他無聲嘆息,與下屬來回巡視各處。
直至大雨初歇,議事的朝臣們陸續走出大殿,議論聲猶自未絕。
秦澍立即邁步迎上,聽候谕令,卻見後殿之側,皇帝在餘桐的攙扶下,緩步而行,右腳明顯凝滞了幾分。
剎那間,如有靈光一閃,被壓制了小半日的怪異感死灰複燃,一點點燒掉他嘴邊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