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
這一日,出席牡丹游園會的,并非大家此前所見的“長公主”宋顯琛,而是宋鳴珂本人。
她天生容貌佚麗,生性亦愛美。
不論前世今生,她對于精巧事物和美麗裝扮的熱忱從未褪變,無奈形勢所迫,不得不終年以男子形象示人。
每每看到年齡相仿的小娘子打扮精致,金釵翠钿,綢衣羅裙,而她只能穿绛紗袍、團龍袍或窄袖便服,配方心曲領,頭戴通天冠或幞頭,腳踏黑舄或白靴,即便偶爾外出蹓跶,還作文士學子打扮,實在無趣極了。
她自去年起已聯合霍睿言,着手籌辦這場聚會,既為了與舒窈碰面,又想過一把“長公主”的瘾,可謂蓄謀已久。
好不容易熬到及笄之齡,确認時間地點時,她與兄長商量,請他這兩日提前回宮。
一為熟悉近兩年的政局,二是讓她光彩亮麗一回,彌補她隐忍數年的委屈。
是日,宋鳴珂先宣稱抱恙,請兄長先以長公主的裝束前來康和宮請安,而後借敘話之機,調換身份。
宋鳴珂換上數月前備下的服飾,偏生她最近吃得多,身子長開了些,夏裳單薄,日漸顯露的纖腰與臀線一撐,無處不妖嬈。
梳起闊別多年的随雲髻,簪以數支精工打造的玲珑水晶簪和金銀發簪,她以波斯螺子黛輕描柳葉眉,用花露調的口脂點唇。
妝成後,驚得裁梅、剪蘭、縫菊、紉竹四名宮人目瞪口呆。
裁梅上下端量她,滿是贊嘆,遲疑道:“陛下……長公主以這番打扮公然露面,往後聖上再穿女裝,怕是不好糊弄。”
宋鳴珂轉念一想,覺得有理,遂去掉部分華麗首飾,盡可能以雅氣的一面示人。
另一側,宋顯琛洗去長久覆在臉上的脂粉,初次穿上龍袍,雖稍顯窄小,卻比宋鳴珂多了幾分昂藏之氣。
兄妹二人回到外間,對視良久,眸底流露的驚嘆、感慨、欣慰,不言而喻。
“陛下,”餘桐在殿外低聲道,“元醫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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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鳴珂習慣性應了一句“宣”,忽而吐了吐舌尖,沖兄長歉然一笑。
當久了皇帝的她,竟無法适應長公主身份。
宋顯琛眸光有頃刻的黯淡,随後了然微笑,薄唇翕動,“無……妨。”
殿門被推開,元禮匆忙而入,朝二人行禮:“見過陛下,見過長公主。”
然而這回,宋顯琛在等妹妹開口,而宋鳴珂不敢僭越,二人均一言不發。
元禮等了半晌,大感狐惑,悄然擡目,方覺他們對調了服裝和打扮,恢複本貌,不由得一怔。
宋鳴珂淺笑:“元醫官,聖上龍體欠安,有勞你多加照應。”
“陛……長公主要出宮?”元禮對貴女們的牡丹會略有所聞。
“正是,”她悄聲叮囑,“除了太後以外,不得讓任何人進殿,切記。”
“臣遵命。”元禮偷眼端量她如雕如琢的五官,眉宇間漸生暖意。
“哥哥,我出去給你帶好吃的!你乖乖在這兒,好好看奏折和宗卷,等我回來喲!”宋鳴珂向兄長擠眉弄眼,語氣濃烈的撒嬌意味。
宋顯琛啼笑皆非。
他近年已不如昔時那般溺愛妹妹,一則他身中奇毒,自身難保;二則宋鳴珂越發強大、堅韌、果敢,已無須他去保護。
再說,她身邊還有霍家兄弟輔佐,他這個孿生哥哥,反倒成了累贅。
無數個不眠夜,他時常有種錯覺——他不是宋顯琛,屬于他的一切已不複存在。
可頂着“宋顯琛”名頭坐在龍椅之上的妹妹,并無過錯。
她也失去了她該擁有的美好韶光,整日謹慎入微,竭力扛起超出她能力範圍的重擔。
今時,顯琛終于穿上久等數載的龍袍,回歸本位;而宋鳴珂也盼來了久違的女子妝扮,以她本來面目去結識同齡女子。
或許只有短短半日光景,卻在他們各自心中醞釀無盡期望。
…………
當宋鳴珂裙裾翩跹,款款步入牡丹園,目睹了上輩子相熟或陌生的朝臣千金,哪怕她“口不能言”,心底的愉悅禁不住呈現在俏麗容顏上。
她盡量表現得大方,極力壓制對舒窈的關注,以免造成對方的壓力,但那雙清澄的杏眸,總忍不住轉向她期盼的小姐妹。
僞裝男子已有四年,她習慣了舉止灑脫,此際重新改作溫柔賢淑狀,居然百般不适應。
幸而,周遭的人和物時刻提醒她——今日,她是真真正正的熙明長公主宋鳴珂。
淡笑面對各種贊美的、讨好的、詢問的聲音,她偶爾用簡單句子打發掉,偶爾讓裁梅回答。
衆人沿卵石小徑,繞園子漫步,牡丹汲天地靈氣,異彩紛呈,錦繡斑斓,令人目不暇接。
逛了一圈,宋鳴珂領大家到角落的花架下歇息。
錦簾绡幕,徐風送香,景致宜人。初夏新茶已供,羅衣如雲,一幫容姿姣好的小娘子促膝相談,拈花顧影,樂也融融。
如宋鳴珂所料,舒窈坐在不起眼之處,生怕出風頭似的。
宋鳴珂猶記上世的最初接觸,緣于她的袖子被刮破,舒窈好心以精湛繡工挽救了她的新衣裳。她滿心感激,一來二往,慢慢與舒窈成為至交。
有一瞬間,她突發奇想,是否該舊事重演,好讓舒窈與她親近?
可她經歷重重困難,才獲得一次穿女裝見人的機會,大庭廣衆摔倒或勾扯衣裳之事,只怕太過丢人。
且賞牡丹的聚會,不比在奔龍山行宮,能随意回房縫補刺繡……
宋鳴珂轉念一想,決定換個方式。
因長公主幾乎無話,旁人也不便多加議論,僅剩三言兩語的對話,氣氛略顯沉悶。
尋思間,宋鳴珂玉手端起杯盞,淺抿一口,轉頭向裁梅使了個眼色。
裁梅會意,挪步上前,朗聲道:“今兒天氣舒爽,諸位小娘子不必拘束,随意游玩即可。”
除去兩位郡主,餘人大多與長公主無交情,聽宮人這麽一說,正合心意,但又不好貿然離開。
一圓臉蛋的少女靈機一動,提議大夥兒以花木土石為材,造一份小禮物贈予長公主聊表心意,獲得大家一致同意。
于是,大部分人借尋找花草之名,陸續離開花架,剩下的七八人原地陪伴宋鳴珂。
舒窈理了理粉绫褙子,起身欲對長公主施禮告退,卻被喊住了,“舒……小娘子?”
長公主入園時,舒窈已猜到,對方認得她是誰。
她對皇帝孿生妹妹的遭遇一直懷有同情心,也曾心生勸慰之意。
近距離碰面後,她震驚發覺,長公主生得實在太像其兄長,多看一眼都讓她忐忑不安。
眼下,長公主主動開口喚她,她不得不含笑婉言問道:“請問長公主有何吩咐?”
“聽說,”宋鳴珂暗恨自己必須模仿兄長,不能太過伶牙俐齒,只得磕磕巴巴地道,“你……擅茶藝。”
舒窈唇角微勾:“長公主見笑了,微末技藝,不足挂齒。”
宋鳴珂原想與她鬥一場,陡然記起,切磋時的技巧極可能暴露自己是皇帝的秘密,遂改口道:“教……我。”
舒窈一怔,頓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宋鳴珂笑意清淺,柔柔招手,示意她坐到身畔,又朝貼身宮人紉竹點了點頭。
紉竹親領兩名小宮娥出了園子,兩盞茶時分後捧來一套精致茶具,擺放在花下的石桌上。
宋鳴珂不過找個理由和舒窈聚聚,當下借學藝之名,随她一同碾茶、篩羅、協盞、調膏……
她裝作不純熟,每個步驟均模仿小姐妹。
可惜,舒窈心不在焉,不時走神,全無去年秋禊偶遇時的閑雅端方。
宋鳴珂屢次想問她有何煩心事,又怕說多錯多。
因舒窈上一世的相伴與犧牲,宋鳴珂想過許多法子,終究未能予以合情合理的補償。
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其他年輕女郎呈上各式插花,宋鳴珂見舒窈目光呆滞,只好借困乏為由,草草結束了這場為之而設的盛會。
無人知曉,她有多想念昔日的患難與共、心有靈犀。
無人知曉,為了重溫與小姐妹相互扶持的美好時光,她盡了多大努力,才從百忙中擠出這麽一天。
臨別之際,衆千金恭送長公主出園,無論真心或假意,無不表現出依依惜別、難舍難分的情态。
宋鳴珂美目流盼,朝舒窈微微颔首,以作道別。
沒料到,舒窈漲紅了臉,眼波流轉,羞澀低語:“謝長公主相邀,若、若有機緣,懇請長公主……替臣女問候聖上金康。”
宋鳴珂起初怔然,半晌過後,心猛地一沉。
瞧舒窈嬌羞怯赧的模樣,且談及“聖上”時的欣喜與期許……該不會……對她這個“皇帝”,上心了吧?
完了!
她該如何是好?此局已開,第一步錯了,步步皆錯。
往後她要如何坦誠告知,先前的種種接觸,全是她這個假皇帝、真長公主所為?
她們還能回到前世的親密嗎?
宋鳴珂心亂如四月風絮,嘴上唯唯諾諾,甚至連下次再約的言辭都沒來得及道出,終止了令她哭笑不得的“對話”,黯然步向馬車。
明明期待多時的相聚,明明天清氣朗、繁花似錦,天時地利人和挑不出毛病,宋鳴珂的歡喜如煙消雲散。
她隐約猜出,舒窈今日的失落源于何處。
源于“皇帝”未能到場。
舒窈的神不守舍傷了她,而神不守舍的根源,是她本人。
宋鳴珂恍恍惚惚坐上馬車,一顆心随路途颠簸而起伏不定,仿佛要從喉嚨裏蹦出,使得她幾欲作嘔。
“停!”
受不了車內的憋悶,她不顧外頭是何地,直徑叫停馬車。
大隊侍衛的勒馬聲傳來,伴随車外裁梅詢問:“長公主……?”
“歇歇。”
掀簾而出,眼看官道無人,道旁桃林延綿至山腳,其時桃花落了大半,嫩葉舒展,甚是悅目,遺憾她被滿目青蔥晃得心煩氣躁。
維持優雅儀态下了馬車,她大口喘氣,努力抑制內心的傷痛,假裝不曉得自己到底錯失了什麽。
忽聽遠處細碎馬蹄聲意帶猶豫,停在桃林某處,侍衛們警覺地握住刀柄,輕聲喝問:“來者何人?”
“……晏晏?”
一聲醇厚的低喚,似從前生飄渺而來,有着華麗與沉實的聲線,如清泉洗盡她心頭雜念。
唇畔緩緩揚起一抹弧度,她悠然轉身。
疏密相宜的桃林間,一匹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的赤色駿馬踏着矯健步伐而近。
馬背上那人身板挺直如松,青白長衫倒映着天光雲影。
面容自帶一股渾然天成的溫潤儒雅,眉目間難掩英銳之氣。
興許她淡淡的憂傷模糊了視線,以致她未能細辨那張熟悉的俊顏上,竟充斥了前世與今生都不曾有過的震驚和喜悅。
但她卻依稀捕捉到,他渾身上下散發的甜膩溫軟氣息,與其朝廷命官、侯府公子的身份全然不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