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
中元節休沐三天。
次日一大清早,當霍睿言攆走院中的仆役和書僮,鬼鬼祟祟抱了寝衣和床單往後院走時,霍銳承的沉嗓響于門外。
“咋還磨磨蹭蹭的?”
其時的盂蘭盆會是“營盆供佛”、“道俗同樂”之日,家家戶戶提前備下豐厚祭品,燒香焚紙,祭拜地官、緬懷先祖。
除了祭祖以外,另有泛舟、賞月、放燈等活動。
因霍家人從軍,年年皆去道場,給為國捐軀的前輩們、同袍們布施懷念,祝禱祈福,這一日的确忙碌,經不起耽擱。
霍睿言只得随手将未洗淨的衣物棄在木桶內,回屋換了身幹淨整潔的素袍,倉皇行出。
往日祭奠,他從無懈怠遲到,誠心實意禮敬,今兒的反常引起兄長注意。
“昨日累着了?抑或身體不适?”
霍銳承細察弟弟臉色,見他越來越不自在,幹脆擡手以掌心覆向他的額頭,“發燒了?”
“沒……真沒!”霍睿言本就窘迫,被兄長鄭重其事探查“病情”,更是難堪至極。
“那趕緊吧!完事了去找秦師兄敘敘舊。”
霍銳承一擺手,朝小祠堂方向大步邁去。
霍睿言快步跟上,暗自與兄長對比了身高,幾無差別。
這是父母不在家的第三年。兄弟二人忙于公事,府上仆役、衛隊不多,平常安靜得只聞喵叫犬吠、鳥啼蟲鳴。
節日到來,府中上下灑掃整理過後,定遠侯府恢複往日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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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忙活半日,用過午膳,決意去尋秦澍。
他們派人打聽過秦澍所在的客棧,然而掌櫃說,秦姓三位客人昨夜将行李安置在房中,先後外出,徹夜未歸;聽說為定遠侯府的客人時,掌櫃換上笑臉,答應好生款待。
霍睿言聽家丁回報,暗覺秦澍與叔父此行目的不簡單。
但江湖事江湖了,他目下為朝中官員,自然不便多問。
霍家兄弟命人将備好的河燈、紙碇、香燭等物以籮筐裝好,一一運送至城東南的籬溪與籬河交界處,只等天黑,逐一放入溪河,以寄哀思。
霍睿言沒來由想起,去年三月三,他與元禮曾在這片林子會面。
此際野桃熟,溪柳黃,竹林猶綠,匆匆一晃,又一年多。
他從一無官職的世家子弟,步步踏入仕途;而元禮依然以禦醫官的身份,留守在宋鳴珂身邊,為她調養龍體,并暗中醫治宋顯琛。
期間,元禮不着痕跡攔下敵對勢力給宋鳴珂下的催|情|藥、瀉藥等,而霍睿言則明示暗示,讓兄長多加提防,揪出兩名被收買的內侍,遺憾遭人滅口,死無對證。
外界只見霍睿言與元禮平日偶爾禦前的點頭之交,還當他們互相看不順眼,殊不知二人每隔一段時間,會另約隐蔽處交換信息。
現下斜陽欲落未落,西風凋碧樹,人頭攢動。霍家人抵達提前占好的位置,燃點燈火,進行簡單而莊重的祭奠儀式。
蒼茫暮色下,十盞、百盞、千盞……蓮花形的點點河燈,疏疏密密,先後與落霞、朗月、星輝相交織。
霍睿言默默放置河燈,凝望逐漸飄遠的流彩,傾聽和風送來的交談聲,不由自主挂念愛熱鬧的宋鳴珂。
她早說過,想親手燃燈,親眼見證民衆的盛會。
可惜,今日為緬懷,不宜請她同來。
來年七夕或別的節慶,再覓良機。
莫名記起昨夜做的那個旖旎之夢,他臉紅欲燃。
夢見她乃常事,但基本為日常交流、談心,最過分的,無非抱一抱,牽個小手,已教他心跳怦然。
如昨兒那般撲上去、剝了、壓倒、為所欲為……還是頭一回。
他未經人事,沒真正見過女子的軀體,一切全憑圖畫加想象,只夢到白花花的肌膚,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做了何事。
如今念及夢中模糊的細節,他羞愧難當,恨不得一頭紮入水裏,卻又禁不住翹起唇角。
假如……假如有那麽一日,他真親了她,她會是何反應?
總不至于,借“以下犯上”之罪,暴打他一頓、罷了他的官兒吧?
想到此處,他笑而搖頭。
“喲!想啥呢?這麽開心?”秦澍的洪亮嗓音猝不及防地在他身後響起。
霍睿言一驚,手上的河燈滑落,斜斜掉入溪中,瞬即滅了。
“來了?”
“早在你背後了!我若要殺你,你不知死了多少回!”秦澍轉頭與霍銳承打招呼,笑道,“你們這些天子身畔的公子哥兒呀!日子過分安逸了,半點防人之心也無!”
霍睿言暗暗慚愧,轉移話題:“你神龍見首不見尾,事情辦得怎樣了?”
“明日離京。”
“不是剛來嗎?”霍銳承插言。
“嗯,南下辦點事。”秦澍答得含糊。
霍睿言猛地憶及宋鳴珂所言——此人,她要定了。
“日後還來京城嗎?”他放下手上燈燭,與秦澍相對而立,目帶征詢。
“我打算,南下幹一番事業,得空了定會來探望你們哥兒倆。”
秦澍笑得輕松,眸底卻有淡淡憾意。
霍睿言對這位師兄素來心存好感,雖因宋鳴珂待其尤為重視,使他心生醋意,但秦澍身手确為少年人中數一數二的,如他們兄弟不在,多一人保護,也是好事。
“秦師兄,”霍睿言猶豫半晌,終歸開了口,“聖上金口已開,希望你留在京城參加武舉考試,将來為國效力,前途無量。這算是旨意,你……不妨慎重考慮。”
“聖……上?你指的是皇帝?”秦澍一下子沒轉過彎兒。
“正是。”
秦澍似有些糊塗:“你們舉薦了我?”
霍睿言猜他自始至終沒想明白那一驚一乍的“漂亮小朋友”就是當今皇帝,當下也懶得挑明,笑道:“算是吧!這道口谕,我已傳達,你若不從,我回頭便對她說,你要抗旨。”
秦澍瞠目結舌,瞪得快要掉出來的眼珠子,迸射出期盼與豪情。
“你沒跟我開玩笑吧?你……你別耍我啊!”
以他的年紀,尚未有不計較名和利、寄情于山水的淡泊情懷,聽聞皇帝指名要他,躍躍欲試之色無從掩飾。
“你以為我是你?動不動就耍人!”霍睿言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秦澍摩挲雙手,喜色愈加顯露:“……這事兒,這事兒我得回去跟長輩商量商量,盡快給你答複,你等着啊!”
他邊說邊沖霍銳承挑眉眨眼,逗留不到半盞茶時分,一溜煙兒跑了。
果真來去如風。
…………
折騰一整日,霍家上下浩浩蕩蕩回定遠侯府,已是亥時。
霍睿言交代府上諸事,回院落後方記起,先一晚的罪證還沒銷毀,只想一把火燒個幹淨。
無奈床單寝衣泡水裏濕答答的,燒是燒不起來了,唯有老老實實躲在角落裏洗淨晾開。
“小霍霍!”
一聲令他驚悚的稱呼響于院牆之外,霍睿言剛展開床單,還沒來得及搭在竹竿上,秦澍人已晃到了他身側。
“我決定了!趁來得及,報名考武舉!跟你們哥兒倆混了!在此期間,吃你的住你的,陪你練功作補償!”
霍睿言覺他變卦極快,正想問他南下之事是否要緊,他卻面露詭異笑容:“做虧心事了?堂堂二公子,大晚上在這兒洗衣服、洗床單?”
“要你管!”霍睿言面紅耳赤,“我命人給你收拾個院子。”
“你哥已經吩咐了,就在你隔壁。我無聊來尋你,嗯……沒想到啊!”
“你少胡思亂想,”霍睿言底氣略微不足,“濺、濺了點墨。”
“噗,”秦澍笑時露出一口白淨牙齒,“當我傻子呀?放心!兄弟一場,不會到處說的。”
待霍睿言暗松了松氣,他卻補了句:“最多告訴你哥,讓他樂一樂。”
“你!”霍睿言揚起手,又緩緩放下。
秦澍聳了聳肩,退了兩步:“還有……你那俊俏小表弟!”
霍睿言忍無可忍,拎起木桶,把從濕衣擰下的水潑向他。
他閃身而避,幾下起落,人已飄到院牆外。
霍睿言磨牙吮血,卻知打不過這家夥。
此後至少同住數月,真不曉得他能鬧出什麽幺蛾子。
…………
休沐第三日,霍銳承約了同僚暢飲。
霍睿言原想進宮陪宋鳴珂,又因夢中的纏綿,使得他羞赧萬分,不敢單獨與之共處。
和秦澍切磋一上午,起初能打成平手,兩百招後,霍睿言漸趨下風。
秦澍眼底滿滿驚嘆,正色道:“你這小子!進步也太大了吧?想當年,你沒幾下就被我打趴了!”
“誰、誰沒幾下被你打趴!”霍睿言忿忿不平,他早年已撐過四五十招!
他出身軍侯府,又在父親安排下從文,閑時多研習騎射兵法、行軍布陣,沒刻意去練近身肉搏的功夫。
數年前與秦澍相鬥,他才知身負絕藝之人,竟如此令人驚嘆與豔羨,事後加倍用功,偷偷苦練,得了一身不為外界所知的精湛武功。
除日常與師傅、兄長對練,他也曾路見不平,數次展示過武藝,結交了幾位江湖朋友。
跟旁人比拼,遠不如和秦澍來得痛快。
秦澍招招猛攻,毫不留情,視他為勢均力敵的對手,予以最大的尊重。
霍睿言難得遇到勁敵,打起十二分精神,鬥得酣暢淋漓,午時才各自回屋沐浴更衣。
午後,秦澍借口外出蹓跶,不見所蹤。
霍睿言自是樂得清閑,取了丹青筆墨,一畫便忘了時日。
直至下人前來詢問在何處用膳,他驚覺天色全黑,遂命人将食案端入偏廳。
草草用了晚膳,他心心念念未完成的水墨山水,臨近書房門,內裏隐約多了清淺呼吸聲。
誰未經允許,擅自入內?是秦澍?
霍睿言暗自運勁,慎防有人偷襲,但見燭火明亮的書房中,投落在窗上的影子時虛時實,似來回踱步,微帶焦灼,而非躲藏蓄意傷人。
“何人?”他沉聲發問。
“二公子,”那人深深吸氣,嬌嗓細細,“奴給您送蓮心茶來了。”
聽這暗號,霍睿言舒了口氣,悄聲入內。
房中人作霍府丫鬟打扮,眉眼仔細描畫過,丹唇欲滴,又是女裝打扮的元禮。
他略懂一點武功,但如非萬不得已,絕不親到定遠侯府。
幢幢燈影下,他的目光并無以往捉弄人的嬌态,反之,嚴峻異常。
“怎麽?出事了?”霍睿言心下震驚。
“我……長話短說,”元禮壓低聲音,“我妹子,這回極可能真失蹤了。”
“啊?”
“他們那夥人,每月送來她的親筆書信,作為她安全的憑證。可從上月起,捎信之人說我妹子手受了點傷,只帶了件首飾。
“昨日,那人塞給我一脂粉盒,可裏頭壓根兒不是胭脂,而是幾味中藥做成的粉末。我仔細分辨過,應是獨活、生地、無患子三味不相幹的藥材。”
“獨活,生地,無患子?你的意思是……你妹妹自個兒出逃,去了陌生地方,讓你不必擔心?”
“這幾年,對方只派人秘密看護,并不限制她自由;與我書信來往,也全當朋友間幫忙傳遞。
“或許,她多番試探,猜出她成了對方威脅我的人質,借機偷偷逃跑……而那夥人為瞞騙我,不得不捏造謊言,将她留下的器物拿到我手上。”
“你來,是讓我幫你找她?”
“不止這事。”
元禮警惕看了看周圍,碎步走到霍睿言身側,微微仰首,附在他耳畔,輕聲道:“我因想尋找妹妹下落,私下跟蹤與我交接之人……”
“你、你不怕打草驚蛇?”霍睿言蹙眉道。
“事關重大,你先聽我說,我得悉那人與另一人接頭,被派去京閩大道上,追殺一對從閩州上京告狀的中年夫婦。”
他為了防止隔牆有耳,整個人幾乎貼在霍睿言身上,形成極其親密的姿态。
霍睿言周身不舒坦,仍再三确認:“閩州?趙國公的轄地?”
“依我看,趙國公那邊出了大事,你若……”
他話未說完,庭院中忽而傳來咯吱推門聲。
緊接着,沉穩腳步聲迅速靠近!
大事不妙,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