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
耳聽來者離門口僅餘一丈,元禮的話成了氣音,幾不可聞。
“那對夫婦四十出頭,姓曲,其中……男子會一點武,額頭有疤,平常裹頭巾。”
他快速說完,在敲門聲響起時倒退兩步。
霍睿言已憑腳步聲猜出來者何人,對元禮淡聲道:“這茶太苦,撤下去!”
元禮以女嗓應道:“是。”
他低眉順眼,作出嬌柔狀,手捧托盤,蘭花指翹得優雅動人,瞬間變成依依如柳的女郎。
開門時,正好撞上秦澍的戲谑眼神,他遂略一福身,“羞澀”退下。
月夜柔柔,其走路時腰肢扭動,姿态柔美,生生是一幅月下美人圖。
霍睿言內心無比佩服元禮演技精湛。
相較而言,宋鳴珂女扮男裝的本事,比起元禮的男扮女裝差太多了。
燭火輕曳,秦澍一身灰色短褐,雙手抱在胸前,背倚門板,嘴上叼了片竹葉,轉頭審視強作鎮靜的霍睿言,憋笑時發出“哼哼嗯嗯”的怪聲。
待“丫鬟”出了院落,他吐掉葉片,嘿嘿而笑:“成啊你!裝吧!”
“裝什麽?”
霍睿言急于從腦中整理元禮帶來的信息,被他沒規沒矩直闖、撞破密談,不得不挺直腰杆,擺出一切如常的态度。
“啧啧啧,你的通房丫鬟生得雖不及你,倒還挺養眼。可她為何不給你洗床單?莫非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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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睿言腦子繞了半天,仍分不清話中含意——通房?洗床單?他自己?做何事了?
“少瞎扯!只是普通丫鬟。”他兩頰似被火燙燒過,紅得不自然。
秦澍笑得賊膩兮兮:“普通丫鬟會趴你身上、親你?”
“親、親我?”霍睿言懵了。
“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們倆影子黏一起,肯定在……唔……”秦澍鼻腔內哼出怪音,“你羞啥呀!王公子弟不都如此麽?”
霍睿言心頭湧出類似于“崩潰”的無奈感。
無論如何,他也沒法招認,這嬌滴滴的丫鬟,是個男人啊!
元禮如今妹妹丢了,卻有五族人身份的把柄被抓住,假若他們的合作關系被揭曉,牽扯太廣。
“秦師兄,此事,切莫外傳,尤其對我哥。”霍睿言當機立斷,咬牙把“罪名”攬下。
秦澍卻只當他們家教森嚴,霍睿言血氣方剛,與美貌丫鬟親密了些,一笑應允。
霍睿言腦海閃過無數念頭。
不論救元禮妹妹,還是接應從趙國公轄地出逃的夫婦,他無法親力親為,急需武功高強的高手相助。
秦澍非朝廷中人,武藝超群,乃最合适的人選。
可霍睿言模模糊糊生出一微妙想法。
——秦澍不遠千裏入京,事前不曾聯系過他和兄長,且行蹤詭秘。
萬一……其背後摻雜了敵對勢力,而他卻毫無警覺、委以重任,屆時不但元禮和妹妹受牽連、趙國公的案子被埋沒,連龍椅上的宋鳴珂也未必保得住。
霍睿言暗想,在來年秦澍考上前,有必要先了解他有否卷入朝中勢力。
至于他考上之後,即便得到重用,但宋鳴珂連對兩位表兄都把身份瞞得死死的,亦不可能告訴他真相。
當下,在秦澍面前,霍睿言只字不談元禮委托的兩件事,聊了些武學要領,待夜色漸濃,各自洗浴就寝。
翌日下值,霍睿言換下公服,借調查疑獄之名,去了趟城外,至晚方歸。
…………
淺墨色蒼空下,皎月混着清霜,将山水宮闕渲染成寫意畫卷,一如名家手筆,氣韻端方,清貴沉斂。
一道黑影從康和宮躍出,面對守衛盤查,只亮了魚形龜紋銅令牌,閃身離開。
大門緊閉的殿內,宋鳴珂踏着燈影徘徊,手裏緊攥着暗衛送來的汝州密報,蹙眉不語。
良久,她重新展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前樂平郡王妃陸氏,被休後折返回汝州,道上遭人迷暈後吊死。現場僞裝成自殺的場景。因調查需保密、多方取證,斷定兇手為輕功極佳的魁梧男子。
上月底,根據宋鳴珂的指示,密探們分三路,分別緊盯宋顯揚、趙國公和樂平郡王的反應。
樂平郡王聽聞前妻自殺後,在衆人面前表現極為鎮靜,夜裏卻打翻了房中能打碎之物,可見尚有幾分餘情。
宋顯揚當時忙于籌辦與饒相千金的婚事,得此消息,先是一愣,過後神色變幻,如有惋惜,如有慶幸,随後吩咐不許再提。
趙國公遠在閩州。待密探以最快速度趕至當地,等了許久,未見有人彙報,反倒惹來密探懷疑。
按理說,宋顯揚因與陸氏私通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導致被削親王爵,趙國公會對此不聞不問?
說不定,趙國公早已收到飛鴿傳書,或此案由他策劃?
宋鳴珂徘徊良久,坐回椅上,閉目深思。
前世或今生,趙國公早早卸下朝中事務,與之相關的記憶,寥寥無幾。
上一世的延興三年秋,宋顯揚已滿十八,安王再未幹政,離京回藩地。
次年,謝家倒臺,太後病逝。宋鳴珂未曾看透宋顯揚的卑劣,沉溺于謝家的悲痛中,受安王之邀,去東海之濱待了一段時日。
她與宋既明作伴,互相訴說源自家族的種種無能為力感,未曾過多關注朝中局勢。
重生後,她想破腦袋也記不起當年錯過了哪樁大事,如今細想,越發疑心,與趙國公有關。
夜風從門縫滲入,帶着冷涼之氣,驟然透過龍袍,侵蝕宋鳴珂的身體發膚。
殿外如潮湧動的夜色,仿佛有一瞬間,悄然淌入她充斥着美好光明的心。
“劉總管。”她沉聲喚劉盛。
劉盛應聲推門而入,腳步不知何時起已有些蹒跚,“陛下有何吩咐?”
“這段時間,派人盯着閩州一帶,尤其是……礦業和漁業。”
她說不上為何,僅憑殘存記憶和直覺,推斷趙國公那邊會出岔子。
“遵旨。”
劉盛對宋鳴珂的各種奇特指令習以為常,只因她每回料事如神,總能察覺不為人所注意的的蛛絲馬跡,超乎她的年齡與閱歷。
他見宋鳴珂再無吩咐,意欲退下,不料她忽而發問:“劉總管,朕是不是顯得性子多疑,且過分趕盡殺絕?”
“這……”
劉盛何曾想過她身為君王,忽然口出此言?
他素來沉穩的神色微有怔愣,極力思考她是在抱怨、傾訴,還是試探他的忠心。
宋鳴珂自知說了不該說的,失笑道:“朕有感而發罷了。”
劉盛日漸滄桑的眼角眯起一縷笑意:“陛下人中之龍鳳,掌天下大權,自有主張,老奴豈敢妄加評判?”
宋鳴珂一時感慨,原也沒想從他嘴裏獲得安慰,一揮袍袖,讓他下去做事。
劉盛退開數步,離殿前忽道:“幼龍既已漸展英姿,不日可壓虎視鷹瞵。”
宋鳴珂微微一笑,眸光波瀾驟起。
她起初代兄登位,只為保住龍椅不旁落。
認定攘外有表姨父霍浩倡,安內有叔父安王,宮中諸事由劉盛、餘桐鼎力相助,她一心等宋顯琛康複,換回身份,她的任務便算完成了。
之所以用心苦讀,是怕她這草包小公主被人瞧出破綻。
三年了,事實證明,輔佐她的忠臣良将、得力心腹,終究會老去,或有能力未及之時。
而她,從懵懵懂懂、磕磕碰碰,一路走來,日益沉穩,漸露鋒芒。
如劉盛所言,她以稚童之身登位,自惹來不少觊觎。
若再不騰空而飛,只怕旁人皆認為,她依舊是最初那溫吞仁和、柔善可欺的“宋顯琛”。
等待兄長重歸的希望雖未滅,但她更傾向于,來日拱手獻他一片太平盛世,以不負他養病數載的忍辱。
…………
踏入七月下旬,天高氣爽,空氣猶有秋日涼意。
一輛簡雅的馬車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頭,停在定遠侯府門外。
西傾斜陽溫柔撒在那月白道袍的少年身上,俊秀眉眼如同鍍了一層金光。
管事見狀,慌忙禮迎,卻又記起,小皇帝曾言,若其身着便服到訪,便只以“表少爺”的身份前來,絕不可當衆行大禮,免得招惹危險。
于是,管事領下人匆忙下階,熱情招呼:“表少爺今日來得正巧!二公子剛下值,二位是要一同用膳嗎?”
宋鳴珂呵呵而笑:“機靈!多備雙筷子即可,不必太講究了。”
她此番确實是為尋二表哥。
自秋日拔禊後,霍睿言事忙,再未入宮作陪。
宋鳴珂積攢了些疑問,唯恐大肆宣他入宮,會惹來晉王、寧王兩個幼弟追着,不好當面征詢;外加她微服出行上了瘾,幹脆偷偷摸摸溜出來,掐算霍睿言回家的時間,好與他小聚。
她大搖大擺進了二門,最熟悉不過的青白色身影自廊下健步而來,寬肩窄腰,修長昂藏,俊朗無匹的面容彌漫交集着訝異和歡喜。
“陛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我就怕你‘遠迎’,弄得街知巷聞。”宋鳴珂啐道。
霍睿言行至她跟前,溫聲問道:“兄長沒随您同來?今兒突然造訪,所為何事?”
“我沒召見你,你就不曉得來看我一眼?”她給了他一拳,自覺這話摻雜太多撒嬌成分,忙轉移話題,“速把你家團子貓交出來!”
霍睿言沉浸在她親臨的驚喜中,雙手下意識摩挲,趕忙命人備上折洗過的惠山泉,送至他的小院落,以便她品茶。
他明白,她不可能為蹂|躏他的貓,而特意出宮。
外人衆多的情況下,借揉貓到隐蔽處商議,不失為極佳的理由。
踏入清幽靜雅的書房,霍睿言恭請宋鳴珂上座,屏退仆役與書僮。
兩道清澈目光相交融,她淺笑垂眸,長睫于溫潤肌膚上投落淡影。
欲言又止的粉唇,不經意嘟着,表情像極了他那肆意妄為的夢中所見。
霎時間,他喉結一滾,呼吸凝滞,周身血液倒流,俊臉漲得緋紅,如暮雲合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