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夜幕低垂,宮苑深深,火光穿過石燈的精美镂刻,在地面投下斑駁流彩。
晉王宋顯章下了轎子,由內侍攙扶而入,行至階前,擺手讓餘人退下,自行一瘸一拐,踏在月色與燈火交融處。
每一步,皆走得小心謹慎。
守在殿外的餘桐見狀,急忙飛奔下臺階,扶住他胳膊。
“晉王殿下來了!聖上在等您呢!……欸,別急別急,不差那麽一時半會兒。”
晉王秀氣的面容漫着歉然,跨檻入內,主位上的纖細身影已離座向他走來。
晉王趕緊行禮:“陛下,請恕臣來遲了!”
宋鳴珂搶上前制止他:“四弟,不必多禮。”
“回宮後正好碰到六弟,被他拉住問長問短,耽誤了些時辰,還望陛下莫怪。”
“阿維那孩子敏銳得很!”宋鳴珂眼神示意餘桐挪椅子,禁不住笑道:“這事之所以瞞他,是擔心他,認定我在耍心機。”
“陛下自有主張,無需顧慮旁人的想法。”
“你們倆,不是旁人……”宋鳴珂溫言道,“坐下說話。”
晉王微微一愣,笑意舒展:“謝陛下信賴。”等宋鳴珂回到座位上,他才敢緩緩坐下。
宋鳴珂容色平和,幽然道:“大多數人認為,這三年來,我極力提拔不受先帝重視的你們,屢次剝奪咱們那二哥的權力,意在打壓他,報複他曾一度配嫡、上下尊卑不分之故……”
晉王默然未語,她又補充道:“實則,不然。”
“願聞陛下聖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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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目望向殿外那薄紗輕攏的月色,淡聲道:“原因有三。
“第一,早在數年前,趙國公府中有一名善蔔卦的所謂‘天師’,私下斷言——儲君男生女相,命中無帝王之氣,暗示他宋顯揚可登上帝位。”
“……此話當真?”晉王滿臉驚色,“可是要殺頭的大罪啊!”
“千真萬确。”
這話是餘桐無意間聽宋顯揚與樂平郡王閑聊,最初不敢吭聲,待宋鳴珂代替兄坐上龍椅後,才偷偷告知。宋鳴珂聞言大怒,命暗衛徹查。
然則,“宋顯琛”順利即位,趙國公斷定“天師”所言為虛,暗中将其鏟除了。
但經證實,确有此人存在。
宋鳴珂繼續道:“第二,據調查,趙太妃名義上思念先帝、積郁成疾,實為長期服用微量毒|藥裝病,目的讓宋顯揚滞留在京。”
“怪不得……我對這事也早有疑心,只是不好直言。”
“哦?”宋鳴珂長眉不經意一挑。
“曾聞趙太妃善于撫七弦琴,此次行宮之會,聽說她把心愛的疊澗琴帶來了。
“要知道,人如若長年患病,體虛力弱,極難凝神屏息、全心撫奏。
”可她大老遠讓人特地把這珍稀古琴帶到行宮裏,定是為登臨山水、以琴寄意,想必這沉疴之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晉王說得委婉,宋鳴珂卻沒來由記起,與霍睿言闖入竹林後,聽到的蕭琴和應。
她雖無證據指認那是太妃,卻心生異樣感。
或許上蒼注定,如她當時深入林子求證撫琴者為何人,未必能趕得上“撞破”宋顯揚與前樂平郡王妃的奸情。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宋鳴珂沉吟半晌,又道:“至于第三,此前曾有人不斷吹捧謝家、霍家,造成他們因功自誇、功高蓋主的假象,通過數月調查,确定為趙家人所為。”
她沒坦誠霍浩倡與謝國公先後假意露出馬腳,好讓人彈劾,令她這小皇帝降罪,以破壞他們完美的形象,平息這一場無妄之災。
但聰慧如晉王,隐約猜到了來龍去脈,會心一笑:“陛下的意思是,借此次小懲大戒,來警惕他們?”
“不錯。”宋鳴珂淡笑,“重要的不是我說了什麽,是我知道了哪些,卻故意不提。言歸正傳,你跑這一趟,咱們那二哥有何反應?”
“他似乎猜出是您的指派,給小弟擺了很久的臉色。兄弟一場,有些話,我倒是真心勸慰,最後,他認同我說述的觀點,答應好好協助榮王叔。”
“那……咱們姑且看看,”宋鳴珂微笑,“辛苦你跑這趟。”
“陛下客氣,縱觀全局,除了安王叔,大抵便是我這做兄弟的,适合做這件事,六弟還小,且為性情中人,只怕要跟二哥吵起來。”
“吵起來?不是直接捋袖子開打麽?”宋鳴珂呵呵而笑,複問,“除此以外,他……還說了別的嗎?”
“說……”晉王長眸一暗,猶豫半晌,似是下定決心,“他讓我和六弟小心,說您之所以待我們兄弟二人親切,只為借機打壓他,利用完了自當一一剿除。”
“你信嗎?”
“小弟若信了,豈敢與陛下坦誠?遲疑不敢言,是不想惹陛下動怒。”
“他對你們二人能有幾分真心?關心是假,離間是真。”
宋鳴珂可沒忘記,宋顯章和宋顯維的前世遭遇,暗嘆一口氣:“來日,你有何打算,有何想法,不妨直言。”
宋顯章撩袍起身,步往殿閣正中,躬身行禮:“臣自知才疏學淺,儀表有損,未能為君分擔政務。如陛下允準,臣想專心編纂雜學,如飲食、酒譜、茶藝等,還請陛下萬勿嫌棄臣百無一用。”
宋鳴珂料想他無淌混水之念,勉勵道:“做你想做之事,六弟也是,只要不違國法,不悖人倫,我會全力支持。”
晉王眸底感激之意久久未退,“謝陛下隆恩。”
平心而論,宋鳴珂扶持兩位庶弟,起初是為彌補前世漠不關心的過失,平衡親王之間的勢力。
相處日久,與晉王、寧王情誼越發深厚,作為“兄長”兼姐姐,她已被迫放棄自己所熱衷的生活,倒是真心希望他們如願度日,活得精彩。
…………
六月初的陽光照耀歸途,數千人浩浩蕩蕩從奔龍山行宮出發,趕往京城。
藍天白雲覆蓋着山青水綠,粉蝶翩飛,蒼鷹縱翔,又是一派夏日盛景。
宋鳴珂如來時那般,高坐于三面垂幔的馬車上。
随馬車颠簸的一身緋色龍袍,于半透明提花紗幔間來回輕晃。
乍一眼看,大夥兒也許會誤以為她正襟危坐,但定睛細辨,定會發覺,她半閉了眼,搖搖欲墜,似準備随時歪倒。
霍睿言自從那日信誓旦旦說“待長公主如親妹子,絕無半分觊觎之心”後,雖暫時免去尴尬,卻後知後覺發現,那句話無疑在他和宋鳴珂之間設了一堵無形的牆。
他無法當面承認自己懷有私心,尤其他目下還無所作為,不論身份、地位、能力……均配不上她。
可一旦把路堵死了,她會否真将他列入“哥哥”的安全區域,從此無一絲半縷念想?
進退維艱。
近日,宋鳴珂似無任何變化,如常與他作伴閑談。
可這才是他真正畏懼之處。
歷時三年,他的晏晏已不再是當初那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居廟堂之高,她學會了僞裝和掩飾。
他逐漸猜不透她所想。
此時此刻,霍睿言騎馬走在禦駕之側,與兄長沒聊幾句,忽見她身子左搖右晃,心下大驚。
恰好車輪子輾過一塊石子,馬車颠了一下,将她抛離座位!
霍睿言顧不上君臣之別,飛身撲上車頭,一手抄她入懷,穩穩接住了她。
“停——”餘桐見狀,連忙喊停隊伍。
一時間,大夥兒紛紛前瞻後往,想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入目的不外乎是青袍潔淨的霍大人懷抱睡得酣暢的小皇帝,對餘人作噤聲狀。
莫名地,衆人心頭漾起一股難以言全的微妙感。
衆所周知,小皇帝登基三年,從未動過招納後宮嫔妃的心思。
在先帝守孝期內,外加年幼,無绮念還屬正常。
可眼下即将步入血氣方剛的年紀,居然仍無半點意向?
轟轟烈烈的“舒家小娘子事件”,不過為少數人目擊,繼而人人興高采烈大肆宣揚。數日後,不了了之,再無下文。
時至今日,上千人親眼目睹,常伴聖駕的霍二公子,當衆摟住昏睡的小皇帝,小皇帝鼻腔中哼哼有聲,如小貓不願蘇醒……
衆人難免生出奇異的遐想。
霍睿言無暇留心其他人異樣的眼神,只關注宋鳴珂有否摔着,會否身體不适,遂低聲讓人去傳元禮。
待剪蘭、縫菊往車中鋪上軟墊,霍睿言輕輕将懷中人放在軟枕上,并小心為她蓋好薄衾,拉好簾幕。
靜坐了片刻,元禮匆匆趕來,在她手上覆了一層薄紗,號脈後發問:“我前日給的藥丸,是否多吃了?”
剪蘭答道:“好像是……昨夜吃了一顆,半夜醒來,再難入睡,就……”
“下回別讓她太任性!”元禮沉聲叮囑,又對霍睿言道,“沒事,助眠藥吃多了犯困,睡會兒就好。”
霍睿言放下心,凝視宋鳴珂睫羽微垂的安靜睡容,眷戀之情油然而生。
平日她清醒時,他因尊卑有別,往往不敢直視她日漸嬌美的容顏。
盡管她精雕細琢的五官,早已牢牢刻于心上,且反反複複浮現夢中。
此際真真切切近在咫尺,他心跳與呼吸再度不受控制。
生怕自己舍不得離開,他留兩名宮人伺候,拉元禮退至馬車外。
“霍二公子,大庭廣衆下,你我這樣拉拉扯扯,未免太過驚世駭俗。”元禮調侃道。
“閉嘴。”霍睿言怒而瞪了他一眼,像被燙到了似的,迅速撒手。
他們二人私底下偶有來往,當着外人面前,則保持不冷不熱的态度。
互相以不屑眼神甩向對方,恰逢寧王急急策馬奔來,稚氣殘留的臉上盡是焦慮。
“霍二哥哥,聖上無事吧?”
“元醫官說,睡會兒便好。”
“噢,怕是路途奔波累着了,”寧王沖元禮笑了笑,“有勞元醫官,多加照顧。”
元禮見霍睿言面色微變,得意而笑:“殿下客氣了,此乃臣之本份,二位不必挂心。”
言下之意,是讓二人回避。
霍睿言按捺悶氣,下了馬車,随寧王退開數丈。
元禮似存心氣他,故意鑽進紗簾內,小聲吩咐兩名宮人,還不忘轉頭,隔着半透幔子,向霍睿言挑眉。
霍睿言暗自磨牙,卻又無可奈何。正當他想開口和寧王閑聊幾句,寧王毫無征兆地一下蹦到了霍銳承身邊,開口就問功夫。
讓他平添一種被遺棄了的錯覺。
煩悶之際,身後不遠處傳來腳步聲,“霍大人,借一步說話?”
霍睿言只覺這嗓音熟悉無比,一時想不起是何人,茫然回首。
丈許外立着一名壯年男子,其面容端方,眉目高潔深遠,束青玉冠,竹青長袍纖塵不染,正是吏部侍郎徐懷仁。
霍睿言猛然想起那件早被他抛諸腦後的小事,心中陡然一虛,俊顏上的微笑不由自主僵了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