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
夏風緩慢清涼,送來婉轉鳥鳴,混雜千人斷斷續續的交談聲,顯得徐懷仁的話音略微低沉了些。
“霍大人已在大理寺任職數月,與大理正、丞分掌斷獄。據聞,宮中審刑院、刑部都已向聖上提出,想讓霍大人轉調過去。”
霍睿言青白袍子迎風翩飛,平靜許久的面容,不禁失笑:“下官才初任職不久,這調職也未免太快。”
“審刑院擁有審判權和複核權,不失為好去處,只想多問一句,霍大人當真願意繼續從事刑罰一線?”
“猶記進入太學院前,曾得徐大人教誨,還望不吝賜教。”
“尚書大人認為,霍大人在春闱中有關官員考核的策論,觀點鮮明,切中要害,不知你對吏部的職責範疇,可有意向?”
“大人意思是……?”
霍睿言面露驚訝與疑問,心下卻澄明——徐懷仁此番是來探他口風的。
事實上,這次奔龍山之行,六部當中最先來尋他的是禮部侍郎,試探性地與他聊過辦學事務、科舉考試及藩屬國之往來等話題。
而工部的舒侍郎也就土木興建、水利工程及各項器物制作,跟他探讨過心得。
戶部尚書也沒忘當年雪災赈災事務中打交道的“情誼”,兩次請他到院裏品茶。
兵部尚書更是借他出身于軍功赫赫的定遠侯府,和他聊起了與霍浩倡的交情。
種種跡象表明,霍睿言剛入仕途,已獲多方關注。
衆所周知,他為小皇帝最親近、最寵信的表兄,乃定遠侯的二公子,以榜眼之能擔任小小的八品京官,絕對只是暫時的。
來年重新任命時,小皇帝定會考量他的意願,将他安置在适宜崗位。
難得一同出游,相熟的、不相熟的官員,均借機打聽他去向,順道拉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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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霍睿言均表示“一切聽從聖上安排”,包括眼下,面對這位有半師之誼的徐侍郎。
正當他為徐懷仁只談公務而暗松一口氣時,對方忽然躊躇片刻,溫言道:“定遠侯離京三年,聽聞邊境諸事安穩,霍侯爺與夫人可有回京述職、探親等計劃?”
霍睿言每次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年紀,或父母何日歸京,皆猜出他們又盯着他和兄長的婚事,只得含糊應對“暫未知歸期。”
“與令尊同僚十載有餘,我看着你們兄弟二人長大、成材、晉升,想必也會看着你們成婚生子……”徐懷仁笑時意味深長。
霍睿言不知該如何往下接,他已嗅出徐懷仁的暗示。
自去年春夜遇徐家小娘子,一年多以來,二人約莫碰到過四五次。
他北行前被迫收下她送來的食物;在宗親宴會上,偶遇時颔首而笑;有在書坊畫坊內巧遇,倉促回避;他高中時騎馬赴瓊林宴,也在無意中窺見她在茶館內掀簾而望。
這次奔龍山上之會,二人曾在道上路遇,僅作點頭示意,未多說半句話。
霍睿言以為,當初随手招來的美人青睐,早就慢慢随時日轉移。
他警覺樹叢後有人靠近,腳步輕且碎,話到嘴邊又咽回。
“阿兄!阿兄你去哪兒了?”一嬌軟女嗓低聲呼喚。
徐懷仁一愣,“妹子,何事?”
來者正是徐家小妹,她淡黃色羅裙委地,手指團扇,俏臉氤氲紅意,領着丫鬟步近,向徐懷仁與霍睿言一福身。
“見過霍大人,抱歉!打擾二位議事,”她垂目向徐懷仁道,“阿兄,嫂子有點事,想請您去一趟。”
此舉依照她的身份和教養而言,顯然十分突兀,且有些冒失。
徐懷仁眼底狐惑之意乍現,朝妹妹蹙了蹙長眉。
徐小妹緋臉如燒,咬着下唇,素手輕擡,捏住其袖子一角,輕輕晃了晃。
徐懷仁無奈,對霍睿言道:“那……霍大人,咱們改日再聊,就此別過。”
霍睿言疑心徐家小娘子聽自家兄長說到這話題,故意打斷,遂淡笑執禮:“既然徐大人有要事,睿言不多叨擾了,二位請慢行。”
徐小妹盈盈轉身,走出兩步,清眸莫名醞釀着感傷與不舍之情。
她停步回身,猶豫半晌,對霍睿言清淺一笑:“霍大人,願您前程似錦,福澤綿長。”
霍睿言如墜雲霧,搞不清她這句祝福從何而起,唯有應答:“借小娘子吉言,往後還得多多仰仗徐大人。”
徐懷仁客套了兩句,帶上妹子和親随、丫鬟,穿過灌木叢,步向馬車車隊。
走出兩丈,徐懷仁悶聲道:“妹子,你這是怎麽了?為兄正替你問問情況,你忽然冒出來,多失禮呀!”
“阿兄,別說了!”徐小妹眼眶發紅,“此事……從今往後,不要再提。”
“你不一直……?”
“總之,就當沒發生過。”她低着頭,提起紗裙,加快步子,倉促前行。
徐懷仁愣在當地,待她奔出丈許,才擡步追上。
霍睿言見兄妹二人一前一後急急往回趕,還道真出了什麽事,謹慎跟在後頭。
走了四五丈,見他們鑽入馬車,不似異常,他方沿樹叢後的窄道折返回宋鳴珂處。
沒走幾步,附近朝臣的馬車內傳出女子議論。
“方才徐小娘子像要哭?”一人尖聲發問。
“哭不哭,倒看不真切,但傷心難過在所難免啊!”
霍睿言無心打聽人家的隐私,卻聽得那人續道:“這下可不僅僅是她,恐怕京中貴女聞此噩耗,得哭濕了枕頭!”
什麽噩耗?不曾聽聞近日有大災難,發生何事了?
霍睿言心下震驚,腳步一凝。
“有些人先成家後立業,也有人反過來……當初誰沒抱着僥幸之心,以為人家功成名就,便會把眼光放在她們身上了?”語氣尖酸刻薄,甚是紮耳。
“唉……看來呀!許多事早能看出端倪!”
“什麽端倪?”
“難道……你沒聽說那位的傳聞?僅有兩名俊俏書僮貼身伺候,府上還養了外地求學的年輕書生,私宅還住了位年輕俠客,……個個生得秀氣!
“還有還有,他連丫鬟也不進院,連個通房也無!這兩年拒絕媒人,若非有龍陽之好,還真解釋不通呢!”
“那是!今日看他公然抱着聖上,含情脈脈,又與元醫官争風吃醋……”
霍睿言起初還憤然暗怒,誰!誰公然抱着他的晏晏,還含情脈脈?
他恨不得立馬沖回去看個究竟,聽完後面那句,終于明白,她們讨論之人是……他。
什麽?龍陽之好?
他腦子有點繞不過彎,好一會兒才勉強理順了前因後果。
所以說……從外界看來,他與宋鳴珂時常相伴,又遲遲不肯談婚論娶,是因為……他有斷袖分桃的癖好?
而徐懷仁本欲借機探聽他的想法,正好徐小妹得悉此傳聞,生怕丢人現眼,急忙趕來終止兄長的問話?
霍睿言不知該怒,還是該憂。
仔細想來,宋鳴珂因女兒身之故,借政事繁忙為由,使得後宮凋零冷落,怕已惹來不少閑言。
雖說無緣無故被人冠以“龍陽之好”的名頭,可傳聞對象……是她,讓霍睿言無可奈何的心,滋生出若即若離的甜意。
…………
蘭月将至,宋顯揚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娶了饒蔓如。
終歸是件喜事,宋鳴珂以弟弟身份送了珍貴賀禮。
回顧二人兩世恩怨,她內心竟然有幾分祝福,匪夷所思。
上輩子,饒蔓如求而不得的那顆心,這輩子總算得到了。
可這輩子,她想要的,卻不再是他。
七夕剛過,宋顯揚攜同妻子入宮,先向小皇帝所在的康和宮方向行了大禮,才步往延福宮,與趙太妃辭別。
他新婚燕爾,縱有無限離愁,眉梢上的喜意卻未抹盡。
饒蔓如衣着如常端麗大方,裙裾翩跹,嬌美面容脂粉薄施,獨獨眉宇間猶有不平。
于宋顯揚而言,只要她在身邊,一切都好辦。
他會努力想法子去哄她,呵護她,唯求挽回過失。
趙太妃遠遠見兒子與兒媳并肩而行,只需一眼,兩行清淚瞬即滑至腮邊。
宋顯揚雙膝跪落,拜伏在地,膝行而進,長眸有淚。
趙太妃心痛如絞,急急奔出殿閣,由內侍、宮人攙扶下了玉階,疾步上前,親手扶起愛子,眼光從上到下,從下往上,淚眼流連。
“母妃,莫再難過了,現下兒有新婦相伴,您且安心吧!”
宋顯揚再無最初頹然,反過來安撫趙太妃。
趙太妃心知事已至此,悲泣無果,拭去涕淚,領着二人入內,又命宮人端上溫熱湯品,取出趕制的新袍子,執意讓宋顯揚穿上。
宋顯揚喝下母妃細心備下的炖湯,原是哀傷滿滿,見那緞袍內層夾棉,極為厚實,苦笑道:“據說南方冬天溫暖如春,這麽厚的袍子,兒怕也穿不了幾次。”
“胡說!來日建功立業,自有機緣返京。”
趙太妃柳眉一揚,轉而勸勉饒蔓如,絮絮叨叨的不外乎叫她照顧宋顯揚,早日生兒育女雲雲。
饒蔓如人前給足了宋顯揚臉面,一一應允,倒一派賢良淑德的模樣。
三人敘話至黃昏,在閣外內侍三番五次催促下,宋顯揚夫婦怕趕不及下鑰,跪下向太妃叩首作別。
任由她送至宮門,母子執手相看,別情無限,宋顯揚不禁落下男兒淚。
“母妃,兒此去一別,不知何日才可與您相見,身在異鄉,日夜遙祝母妃安康喜樂,無災無恙。”
宋顯揚為免失态,話音剛落,便緊咬下唇,再拜而別,不忍回顧。
目視仆役護送愛子與兒媳漸行漸遠,趙太妃滿臉淚痕,伸出纖纖玉手,以手指描摹宋顯揚的背影,哀痛難忍之際,身子一晃,險些摔倒。
宮人櫻鸾手疾眼快,迅速扶穩了她,柔聲安慰:“娘娘,郡王會回來的!”
“是!他一定、一定會回來……”
趙太妃喃喃自語,頓覺初秋涼意從發膚滲入骨髓。
她環視這即将失去最後牽挂的皇宮,淚光陡然閃過冷冽如刀鋒般的寒芒。
…………
“啓禀陛下,”劉盛匆匆入內,“北海郡王與趙太妃拜別後,連夜出了京城,往南疾馳。”
宋鳴珂手中玉官狼豪筆走龍蛇,筆勢雄健,未有半分凝滞。
完成書信後,她以白玉雕龍紙鎮壓好,略微擡眸,嘴角泛起一抹淡笑:“傳話讓人盯緊些。”
“遵旨。”
宋鳴珂見他腳步未移,複問:“有事?”
劉盛左右瞄了幾眼,碎步上前,壓低嗓音:“回陛下,上回您說要查閱二十年前的奔龍山行宮之期、賓客名單,以及當年先帝的……記錄,奴因保密。費了些時日,總算清點完畢,您……現今還需過目嗎?”
宋鳴珂心中一震,臉上不動聲色,小手擺了擺,“呈上來吧!”
“是,陛下。”
劉盛退至殿外,傳話道:“來人!将陛下所需佛經擡進來!”
宋鳴珂暗笑,見數名內侍擡進來一只檀木匣子,封有雍仲“卍”吉祥符,俨然像極了佛法要籍,不由得會心一笑。
她将幹透的書信折好,裝入信封,交至劉盛手中:“記着,送至桓城,快馬加鞭,切莫延誤。”
“遵命。”
“退下吧,朕是時候……好好鑽研佛法。”
宋鳴珂面不改色,從容自若。
耳聽腳步聲退至殿外,她深深吸了口氣,素手微帶一絲遲緩,逐寸揭開封存往事的紙條。